时隔数月,沈秋已重获新生。
初见时,他眼中有光,却宛如温吞之水。
此时的沈秋面貌英俊,精气神蓬勃有朝气。腰侧别一条精钢缠丝鞭,映衬出的冷光森森,似冒着寒气。但看手柄上皮带的磨损程度,应是经常被他使用。
“嗯。”慕容秋荻细细打量过他,颔首笑道,“沈秋,你做的很好。”
“谢楼主夸赞。”沈秋忍不住心底泛起喜悦,再次躬身行礼。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沈秋的心中,大小姐就是他的恩人、知己。
当初在太守府外,早食摊前,被大小姐归还卖身契得那刻,他愿为她肝脑涂地。
同时,他的内心深处,隐秘升起一股自豪楼主还是这个样子,不说话时面沉若扮演大人,一开口说话声若稚童、言若上位者。实际上,她就是位邻家小姑娘般玉雪可爱。
小桃红瞧见这两位谈上话,躬身一礼后带上门离去。
灯火通明,照得沈秋都有些发白。他轻声笑道“这半年来,明玉楼收拢的孩子有一十八人,收拢扬州城闲散势力八处。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被归置在清水镇上教导,学得是你教的外家硬功。
另外,八处势力中有五处是小混混流氓组成不足为虑,其余有两座赌坊,一座小楼,等楼主处置。”
沈秋汇报完,主动把一只搁置在书案上的妆匣递过去,里面躺得是这三处的房契。
慕容秋荻扫过一眼,没有去动。她思索了翻,有了考量,直接道“赌坊关停一处,改开茶楼。装饰格调内里配置的家具、桌椅,雅间摆放,都弄得文气些,适合文人墨客前来饮茶。
至于茶楼的茶货来源,慕容家经营六府生意,我会让慕容大管家给你些茶庄的地址,供你联系。记住,与慕容家打交道,尽量把往来明细、账簿记录准确。我不想到时候因为什么事被剔出慕容家,连我自己的产业都被捎带回去。”
沈秋呆了呆,好似被打通了关窍般,恍惚道“楼主有意脱离慕容家”
慕容秋荻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莞尔道“孩子大了,总是要独立。难道我不能提早考虑这些吗当然,未雨绸缪不代表谨慎过头。你可知其中该把握的度”
作为任务者,可以替诉求者考虑到的未来,就不要错漏。
至于诉求者最终如何选择与慕容家的关系在完成节点的任务要求后,那就是诉求者亲自来选择。
倘若她再次选错,那也是她女主的人生。毕竟,任务的对象只是一个时间节点。
人和人到底不同。归海遥不是慕容秋荻,慕容秋荻也不是归海遥,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
但是,现在的归海遥得替诉求者把财产分割清楚,这样才不会令诉求者在将来有后顾之忧。
沈秋有些懂,又有些迷糊。同慕容家的度把握适中
慕容秋荻瞧他神色,敛眸含笑道“你不必纠结此事。作为明玉楼的幕后管事,你把自身的事做好就行。其次,另一处赌坊就继续开。不过我的要求,你可清楚”
沈秋听着她轻而微扬的语气,心中微凛,立时理解到大小姐的意思。
近来江湖上传闻慕容大小姐的名声极好,但不能因此赌庄而坏了大小姐经营起来的好底子。
这世上就没有不漏风的墙。
倘若有一天慕容大小姐开青楼、办赌坊的消息泄露在被查起时,赌坊也必须是个尚且干净的盘子。
这样才不影响大小姐苦心经营的名声。
沈秋想通关窍后,躬身道“属下明白。属下已定下规矩,但凡卖妻卖儿下场赌博者,断其一指。若拿家宅入场者,断其一臂。”
他又顿住,会不会太过血腥他看向慕容秋荻毫无变化的脸色,轻声道“赌徒能拿出家宅,家中必定富裕且尚有家人在。
断其一臂有人照管他,他也能管照别人。”
不过,这是最理想的状态了。真正烂赌的人哪里还有什么良心。走投无路时,他们什么昏招都会想出来。后果,往往也是不得善了,不是穷困潦倒一生,就是被衙役逮捕,甚至死亡。
慕容秋荻藏在书案下的手拳紧,张口就道“嗯,你做得很好。只是在核实这些信息时,务必谨慎。
小赌舒心、烂赌害人。烂赌是罪中大恶。有些规矩,不严不能立其身。”
最后一句好似说给她自己听。
她想到在h市,都有听说“卖房抵网赌”的情况。
那些人有父母,长辈辛辛苦苦赚一辈子的积蓄,全赔在一个孩子不懂事的网赌上,有些青年甚至为此而跳楼轻生。
赌博害人至深,千万不要涉足。
沈秋见大小姐同意这方案,当即应诺。
他又道“那处小楼是宜春院,由暗娼组起来,规模不大,做点熟客营生。”他顿了顿,见慕容秋荻在沉吟,继续道“今日明玉楼开场红火,我在暗处瞧着,收入应不下千金。有二三莽夫对姑娘不规矩,我也有出手处理。
其次,谢家二公子和太守都在,倒是没有人真敢生事。”
慕容秋荻耳听前楼传来的隐隐曲乐以及欢笑,起唇角道“沈妈妈把她们教得很好。金兰花怎么样”
“她跟在月娘的身边有样学样。月娘说她比一般姑娘更玲珑、知情识趣些。对此,大家很是佩服她的能力以及适应力。”沈秋再次道。
慕容秋荻明了他话里的意思。金兰花在未来是适合做管事的女子。
她点头道“如此就好。那些小姑娘们又练得如何”
沈秋微微一笑,点了个人“楼主可还记得被你改名为玉娘的小鱼儿玉娘他练得特别好,现在一手红绸甩的飘飞若仙,不比后来的姑娘们差。”
又迟疑道,“只有翠儿,她自愿接客。她”沈秋一脸为难道,“她的资质不行,又不肯下功夫,只想要钱。”
慕容秋荻蹙了眉间,沉声问道“楼内的活呢她不愿意”这句问出就想起金兰花那句“不做丫鬟的活”的名言,都烙进她心里了。
“是。别的姑娘都有年纪小的姑娘帮着伺候,她们穿绫罗、戴金银。以翠儿的年纪已经不肯在屈居。”沈秋对此,也很是头疼,“沈姨知道楼主的规矩,对她很是教导一翻。反倒激起翠儿的反心,还差点坏了楼里的规矩。”
慕容秋荻对此有些无从下手,但是她做事向来不为难人,也特别爽快。
“她不愿意离开明玉楼吗”
沈秋一惊,当即道“她不同意离开,而且,她想做宜春院暗娼小楼的管事。”
慕容秋荻愣了愣,恍然明白过来。
如今的明玉楼幕后大当家是沈秋。外头大堂接待虽还是用沈妈妈的名义,但实际上是月娘和金兰花。所以,翠儿没有机会出头。她不是喜欢接客,她想要得是独楼管事的权利。
女人的年纪和青春,不容许她再熬着,却不知如沈妈妈这般,历经千帆后的沉淀、保持良心为人,也是难能可贵。玉娘就是她的反面。
慕容秋荻咬了咬牙,抬眉眼道“你说的小楼直接转给翠儿,帮着她改造一下,但和明玉楼独立开去。你在幕后看着翠儿,且让她去试下。
她是不是真情愿又不后悔做此事
你不用阻拦她,楼里的姑娘在明面上若有同她一样的想法都可以去。
有些人、有些事,不经历过伤痛,永远不会回头。
不过,我不希望那处小楼的人数过多,或有买卖女子的事发生。沈秋,你懂吧”
“明白了。那地方就作为一处警世楼般得存在吧。”沈秋轻叹口气,颔首道。
慕容秋荻不再纠结此事。
往小得说“抬不起的茅坑板”,再怎么使劲都是浪费心力。
同样,一个楼的规矩得立起来,若随随便便被破,那何谈做大事。
慕容秋荻要办得还有另外一件事“沈秋,这件事很关键。
我要你在十年内培养五十名管事,二百名探子,派往北平、洛阳、广府等重要州府,进行活动,避开京师和燕王所在地的势力。
管事的教养问题,可以让沈妈妈参与。
至于探子的培养,我会另外再寻专人前来教的。”
慕容秋荻目光悠远而深邃。她沉吟道“今上称帝已二十三年,三年后西北应能被平定。
我希望在他退位前,你的探子已能到全国各地。
我的明玉楼也能开到各处,只不过不叫明玉楼,套个宜春院的外皮,做得还是明玉楼的事,救得还是那些苦命的姑娘。我知道这种事在这样的环境下很难,甚至因为不卖皮肉而有影响生意的情况。但是,这就是我的规矩,我的楼。”
沈秋的目光再也控制不住撩向大小姐,按下起伏的心绪。
他握了握拳,试图去理解她的想法“大小姐,如说改换门庭叫宜春院,我可以理解。自古商人重利,财富过重,当权者易猜忌。这宅邸的前主人就是最好的借鉴。倘若全部以明玉楼开办,确实遭人眼红。但是,若是外面的宜春院不做那”
“我的楼,规矩听我的。”慕容秋荻直接沉声道,“倘若你违反我的规定,我必取你命。”
沈秋的心颤了颤。这一刻,他竟不觉得惊恐、或说被侵犯。他的目光里甚至流露出敬仰、乃至佩服、喜悦的情绪。
他稽首在地道“沈秋一定办到楼主的吩咐。倘若沈秋违反明玉楼的规矩,沈秋自愿提头来见。”
“你不用动不动就跪啊,我这没有这个磕头见礼的规矩。”慕容秋荻跳下椅子,直接上去扶他一把。
“属下心甘情愿的。”沈秋对上这张玉雪般的脸,露齿笑道。
慕容秋荻稍许无奈了下,转言道“对了。楼里的姑娘,若有人真心实意者想娶她为妻,本人又想清楚了,你尽可放出去。”
沈秋略作迟疑,想起她的规矩,直接颔首道“是。”
“你不必迟疑,”慕容秋荻咧嘴露出大牙,笑道“这世道对女子苛刻,若女子都有人疼,有自食其力的本事,何来那么多孤儿弃婴。”
这一刻,烛光下的楼主熠熠生辉,恍若明珠在世。
沈秋已连想到自己的身世。他想跪,又站得笔挺。楼主不喜欢人下跪。
“属下定安楼主的规矩行事。”他只有再次承诺道。
这一次他又接过慕容秋荻递来的银票,同第一次见银票时的激动相比,这次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盒子,预估有三万两。
“楼主当初给我那袋银票和身契,不怕我跑吗”
明知道这小姑娘的心性,沈秋还是想多听听。
“呵,”慕容秋荻狡黠道,“这世上,靠金钱得来的关系变数最多。但用情困住的人,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你是有情有义的男子,情远比金钱对你更有用。”
“哈哈,”沈秋轻笑渐变为大笑,更是笑出眼泪。他收到银票,抹把沁出眼角的湿意,良久后,拱手哽咽道,“沈秋谢楼主的赏识。”
次日,沈妈妈说这一夜的收入近三千三百两。
昨夜,一条街的豪客都聚在明玉楼,姑娘们赚得喜笑颜开,最主要是没有出卖身体。她们跳只舞、唱个曲,最多拉拉小手、聊聊天,谈几句风趣就得许多赏钱。
短期内明玉楼可能比不过用身体换银的第一楼,但长久以往看,花魁之所以贵,正是因为只瞧不碰以及高雅的情操。
明玉楼这样的经营方式,令客人有种“每一个姑娘都是花魁,得不到才是最好”的念想,遂而一想起来还是往明玉楼跑。
只是,这也才开始。
若没有后台、武力,这些把下半身当脑袋的男人肯定不会坚持太久的清汤寡水。那沈秋的武力、以及容家背后慕容家的势力就是最好的护航。
这也是为什么在其它的地方,慕容秋荻直接把明玉楼改为宜春院的因由。
她想着起初立足还是要套个熟悉的名字入场,再展开明玉楼的经营方式,主要招待好风雅的文人骚客。
扬州府也不缺宜春院这类皮肉生意的楼子,独缺一个披挂“高雅”之词的明玉楼。其它地方自然也缺,但是当地商贾都有排外性,涉及利益,与众相同的宜春院反而容易入驻,明玉楼这般就有点难,而用宜春院入场就是打个幌子。
慕容大管家见大小姐带个小丫头被马车送回来,还有了她自己的专门车夫,顿时无语凝噎。
“大小姐。”你怎么出去就怎么回。这般光明正大的进山庄,慕容庄主大过年又要被气倒。他瞧这般管不了的大小姐,也是无从下手。
“慕容叔叔,我去给阿娘请安。烦请你把小桃红过个明路。”慕容秋荻直接朝他笑道。
慕容大管家看向面前喜气洋洋的纯真小丫头,再看看天日头正午,再看向已走远的小身影,无奈地叹了一声。
主子家没本事,要愁,有本事,要烦哎。
洪武二十三年,这一年对慕容秋荻来讲无波无澜。她在燕子矶的明月宫里,翻看沈秋递来的消息。
江湖上传,游龙剑客华少坤力战武当八大弟子,未曾一败。
几个月后,华少坤迎娶神剑山庄庄主谢玉生的堂妹,飞凤女剑客谢凤凰。
龙凤双剑,珠联璧合,一时传为江湖佳话。
然后,这对龙凤夫妇大喜的日子没过几天,华少坤被一个乳臭未乾的十来岁小儿打落了剑。这个小儿正是谢三少。
几天后,华少坤固然轻敌,可谢三少击败华少坤的事情已被传扬江湖。扬得是华少坤轻视稚童,颜面扫尽。
“神剑山庄真得是”慕容秋荻瞧着手中小条,不由轻笑。
书中谢三少不能败,只能战死。这样的律条就是在这种广而流传的名声下养出来。
小桃红瞧着小条,也是赞颂道“谢家三少爷当真厉害啊,听说他五岁学剑,六岁解剑谱,七岁能把唐诗读得朗朗上口,八岁吟诗,十来岁打败正当壮年的华少坤。厉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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