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城, 夜晚。
“老子杀了你们”
一声嘶哑的怒吼划破天际。
这个声音如同一个信号,一个又一个火把依次亮起来,火光冲天, 浓烟滚滚。
他们身后拖出一道又一道黑影,呼啸的风让这场面有几分萧肃。
有人正因此场景身体颤抖不已。
“成了”说话的人脸上一喜。
“成了,我们成了”
一层又一层举着火把的士兵将一个人团团围在中间。
那人双手被捆住压在地上,身上被麻绳死死缠住, 他的腕骨上勒到出了血, 滚在地上满身泥泞。
聂保成双目赤红, 他没想到手底下这帮兵有一天竟然会反了他
竟然趁他在营帐里时抓了他的亲兵, 又绑住了他
“反了谁指使你们的”聂保成吼道。
聂保成手下的亲兵胡康安等人也被捆着, 蚁多咬死象, 这群他们平日里最看不上的士兵们竟然将他们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一个个如死鱼一样躺在地上。
“现在把绳子解开,将军可以当不知今天此事, 否则你们这些参与其中的人都一个不留”胡康安艰难地抬脸说。
这句话让在场的兵卒们心跳如鼓,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不过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情绪
四月初六, 黄沙城的兵卒反了,他们将黄沙城主将及一众亲兵抓住后关了起来。
四月初七,以一名为万和裕的兵卒为首, 兵卒们将聂保成一系尽数关押,聂保成无法,只得拿出兵符。
而后全城兵卒投诚袁康
“噗”王庆云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袁盛嫌弃地一躲,将另一个茶盏放到袁康手边退了出去。
“黄沙城的兵符在你手上”
袁康“嗯”了一声。
王庆云咕咚咕咚把茶喝完一抹嘴,连带着胡子都抖了抖“你做的”
袁康不语, 只说“若是今日聂保成兵符不在我手里,那大周的将士才真的无救了。”
“和我说说,怎么个事”王庆云双手一揣凑了过来。
袁康在黄沙城的时候,与兵卒同吃同住,毫无特殊待遇,操练兵卒奖罚分明,在他这里,只要不偷懒,日日都能吃个饱饭。
袁康还带着兵卒们一起在城外种了大片榆树。只是聂保成回到黄沙城后便下令将袁康种下的所有东西全部拔除,将袁康来的那一日先过去的几个小兵鞭笞示众,将袁康发下去给兵卒们的保暖衣物全部收了回来。
袁康走后,他们的一切都恢复原样,口粮变回了水一样清的糙米汤,寒冷的夜晚再也没有厚一些的衣物可以盖在身上。
自古以来底层的百姓也好,士卒也罢,他们都有极大的安于现状忍耐性和逆来顺受的心性,非被逼到绝路,他们不会想去反抗眼前的一切。
但是有人让他们体会了短暂的好日子,那段时日没有人悄无声息死去,兵卒们在打回原样后才发现原来以前习以为常的一切是那么难以忍耐,此事便是黄沙城兵卒决定反了聂保成的原因之一。
聂保成没想过在他眼里如牲畜可随意砍杀的兵卒聚在一起,一人一口都是能咬死他的。
王庆云听完久久未动,半晌道“还好老子聪明,早就跟你了。”
“袁康,你真是怪人中的怪人。”他感叹。
袁康想到陛下给他的书里描绘的那样,垂下了眼,这些本就应该是将领所要做的,在其他人眼里却成了要被攻讦的对象,到底是那些人的错,还是
他没再想下去。
“万和裕,我想让他当副将。”袁康说,“此人有勇有谋,同是兵卒身份,黄沙城兵卒却愿意听命于他,此人必有过人之处。”
“不过,这样的人才不知多少人里才能出那么一个罢了。”
王庆云点头,还未来得及开口,却看见袁盛急匆匆进来。
袁盛喘着粗气道“将军,黄沙城附近似有大股骑兵来犯”
戎狄人确实挑了一个最适合攻击的时机,聂保成被俘,黄沙城如今没有主将,向袁康投诚只是昨日之事而已一切都还未做出安排,戎狄骑兵却像是提前预知了什么一样在这个时候来攻打黄沙城
“已经派人去边城找袁将军了,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不能让他们进城”
一个面色沉稳,浓眉大眼穿着兵卒衣服的男人站在前面大声说。
有他的安抚,原本躁动的队伍都慢慢安静了下来。
“灵活身量小的过来,你们出城去布下绊马索一定要快”
“所有弓箭手上城楼守城车推到城门口,叁营去北城门时刻防着戎狄人从北门入,肆营先让城中百姓转到安全处,其余人与我一起”
万和裕站在高处,脑中飞快回忆这三个月以来从袁将军那里学到的东西,强迫自己安定下来,为了方便管理袁康将黄沙城兵卒分为几个营,兵卒们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管理,营下还有连,三月训练,他们对各自所属的地方都有了十足的归属感。
不知从何时开始,突厥和戎狄人成了他们的噩梦,他们骑着马攻散他们如入无人之境
“大家都别忘了袁将军对我们的训练袁将军的部下能屡次击退他们,我们凭什么不能”
“如果我们守住城,说不定就能顺理成章加入袁家军”
最后这句话让兵卒们沸腾起来怕吗他们当然怕但是怕不代表着他们不敢上
万和裕等人上了城楼,只见远处黄沙飞扬,显然有一支人数极多的敌人正在赶来,而被土丘遮挡的地方也涌出来一股又一股小队骑兵。
戎狄不像突厥,他们一向在草原上鲜少向中原进犯,万和裕心里隐隐有什么猜想但是消失太快他没有抓住。
袁康对他们的训练之中也有弓箭,万和裕之前从未摸过弓箭,曾经,他手里永远只有已经锈住的几乎无法使用的武器
敌人越来越近了。
万和裕下了一层来到弓箭手所在的位置。
他们的能力现在还不足以在远攻上发挥什么作用,他们要做的是尽量不浪费箭矢,等敌人近前来有把握再射箭,或者是在敌人要攻城时阻挡他们。
万和裕可以看到被一群护住的戎狄人帽子上那一绺红绒,这代表他在戎狄军里的重要地位。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中如同有一团火燃烧起来,如果他能一箭射中那人,哪怕伤不到他,只是碰到他也能让士气大振,让敌人自乱阵脚。
袁将军曾夸奖过他在射箭上极有天赋。
他拉开弓箭,这到底是他第一次如此面对敌人,万和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稳住双手。
“咻”
一支箭飞了出去。
偏了。
只一眼,万和裕就失望地知道了结果,有了这一箭,敌人就会立刻警觉起来对他们保护起来的将领进行更严密的保卫。
不,等等
万和裕紧紧盯着前方,那戎狄人看到有箭矢冲他而来后似乎想躲避,只是躲避的方向更正中箭矢射去的位置
箭从他头顶轻轻擦过,造不成任何伤害,只是
那一抹红随着箭矢掉落在地。
他把那戎狄将领帽顶的红绒射了下来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原本低迷的士气顿时高涨了起来他耳边充斥着兵卒们的声音。
那一瞬间,万和裕激动地想要颤抖,但是他目前面临着另一个艰难的抉择。
在这种情况下,他要带领兵卒出城迎战吗
所有出城的兵卒,可能都难以活着回来了。而首当其冲被敌人攻击的,就是最前面的人。
这个最前面的人,只能由他来当。
可是不出城,万和裕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等到边城援军的到达。
“有没有人愿意跟我出城迎战”
他如是说道。
明明也只是万千兵卒里的一个,可是此刻,他宛如一个真正的将军。
“有人出来了。”戎狄副将阿尔泰对同伴说。
他看向前面那被一箭差点射掉帽子,现在正大喊大叫的戎狄贵族后代,心里鄙夷至极。
“兀古哈,你要有主将的风范”
然而心里却嗤笑,不管兀古哈来时多么嚣张,只是回去的时候要成为一具尸体被他带回去了。
他和旁边同为副将的阿尔锡交换了个眼神,拿下黄沙城是真,趁乱杀死兀古哈也是真。
他们一致认为后者的难度更高一些,因为队伍里还有兀古哈父亲送来保护兀古哈的侍卫和眼线。
杀了兀古哈是为了让他父亲与戎狄王部开战,只有那样他们才能趁乱捞些好处,比如
“你们没说这里是这么危险”兀古哈气急败坏道。
阿尔锡笑道“兀古哈,你怕是在营帐里和女人肚皮上睡久了,忘了我们戎狄男人都是草原上的雄鹰了。”
兀古哈抽出腰间的鞭子抽过去,阿尔锡轻松躲过,一把扯过鞭子让兀古哈踉跄两下,阿尔锡哈哈大笑起来。
“准备进攻。”
黄沙城里能出来兵卒迎战已经让他们足够惊讶,听突厥来的使者说,以往这群中原人看到他们就会屁滚尿流逃跑,唯一值得他们小心的是一个叫袁康的将领。
阿尔泰抽出环刀,一夹马腹冲向前去。
“等等”他突然发觉不对,前面干草掩盖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然而身后的一大批人已经骑马跟了上来,有人听到了阿尔泰的话停了下来,其余人的马冲到前面,下一秒,马蹄被锋利如刃丝的绊马索割出血花经验丰富的骑兵立刻勒紧手里的马绳转移方向,避免踩到前面更多陷阱。
此起彼伏的嘶鸣声响起,冲到前面的戎狄人顿时乱作一团
“该死”
有人摔下马又被同伴身下马的马蹄踩到,发出哀嚎声。
这完全是他们轻敌了,突厥使者说这群中原人里除了袁康其余人根本不会如何抵抗
可是现在狡诈的中原人竟然布下了陷阱
“他们真的被绊住了。”
“小良子他们弄的这个真的有用”
但现在显然没人高兴的起来,城楼上守着的少数兵卒们看向出城的同伴,一时心又沉了下来。
黄沙城大部分兵卒都出城了
其余人他们只能用同伴拖来的时间,一次又一次向城楼上运上石块等守城要用的东西,手上早已磨出了血,仿佛不知疲惫。
他们可以两个人杀一个戎狄人,四个人杀一个戎狄人,只要拖到袁将军带人来,就是他们胜了。
身边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倒下,不时有兵卒被戎狄人踩在马蹄下,血花四溅,长矛和刀刃砍到肉的声音,喊声
所有一切变成了满目的红,万和裕仿佛麻木了,他一下又一下挥动手里的刀,身上的甲胄是袁将军那时给他们的,在他们反了之后又从聂保成那里拿回来穿在身上可是此刻,上面被血染红了。
阿尔泰和阿尔锡两兄弟身为副将,一边咒骂一边砍杀,他们身前也不停有戎狄士兵从马上跌落。
“嚓”阿尔锡腰上一痛,他转头立刻一刀砍下去,狠狠砍到对方右肩上,血溅到了他眼皮上,他眨也不眨,一用力又是一刀,那人吃痛到抽搐,手上的力松了,刀掉到地上。
阿尔锡一笑,他的笑还没露出来,对方竟然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死死拽住了他,力气之大让阿尔锡一时无法挣脱两人缠斗起来,到底是那人落了下风。
可是不知道又从哪来了几个人,他们死死缠住了阿尔锡。
那最开始的兵卒死前似乎还在紧紧盯着他
阿尔锡身上有了数不清多少人的血。
这群中原人到底怎么了难道突厥人骗了他们,这些都是那叫袁康的将军的部下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兀古哈早在刚刚被乱刀砍下马,阿尔泰还活着,他四处寻找自己的兄弟,发现他早已死去多时。
阿尔泰怒吼一声,带领剩余的戎狄士兵将城外的中原兵卒杀得片甲不留。
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力竭的阿尔泰回头。
大周的援军来了。
“撤兵,撤兵”阿尔泰顾不得什么脸面,大吼着,一马当先向没有大周兵卒的一侧飞奔而去。
尽管他身后还有很多戎狄人可以一战,但是他已经直觉不妙。
自此,胜负已分。
黄沙城外血流漂杵。
他们,可以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丢盔卸甲地逃跑,任由敌人掠夺,但是没有。
这次,黄沙城兵卒甚至没有主将。
为什么这次不一样了呢
可惜,他们的身体已经冰冷,再也无法给出答案了。
呜号的风裹挟着血腥气,仿佛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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