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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068(一更)
    “陛下不先处理李中书那件事”

    李治行将前往洛阳的诏令下达, 便有人找上了他。

    他朝着说话之人看去,见对方垂手敛目,好一番神态恭敬的样子。若不是早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治恐怕还真当对方只是在奉公执法。

    他问道“杜相是因公还是因私才有此一问”

    杜正伦的神情一僵。

    他还真得算是因私。

    显庆二年, 在陛下的委派之下,他得到了开辟三门峡水路运输的职务。

    因其中进度喜人, 被升任为中书令,正填补上了李义府之外另外一个中书令的位置。

    但李义府自打升迁上位后便只想独揽中书省大权, 对于杜正伦可谓是厌烦至极,二人没少发生争执。

    偏巧这两人还在去岁年末有了一场私事纠纷, 加剧了矛盾。

    李义府在向皇后表忠心的书信中写到, 他得到了赵郡李氏的承认, 被加入了宗谱之中。

    杜正伦的身份也同样不太“正宗”。

    他出身的洹水杜氏和京兆杜氏有些血缘关系却已相差甚远, 所以他在被陛下从贬官之地提拔回来后,一度想要和京兆杜氏连宗。

    但比起李义府在赵郡李氏那里受到的礼遇, 京兆杜氏就没给杜正伦以脸面, 直接拒绝了他的要求。

    为此, 李义府没少嘲讽于杜正伦,让杜正伦愤恨不已。

    杜正伦此人一度因李承乾谋反案被贬官到驩州越南之地, 哪怕重新被启用,也总有几分落魄者得势后的心态失衡。

    既然能找机会对李义府落井下石,他是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李治对于这两位中书令的矛盾心知肚明。

    但就像许敬宗和韩瑗彼时同处门下省,便是李治的制衡之举, 杜正伦和李义府同为中书省长官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现在,李治并不打算让杜正伦一口气将人给拽倒了。

    他要再看一出好戏,就要先将杜正伦也给一并带走,减少对李义府的掣肘。

    “行了, ”李治瞥了一眼杜正伦这个缄默无言的样子,“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吗但现在不是你在这里逞威风的时候”

    遭到了这句敲打,杜正伦连忙更拿出了一番谨慎小心的样子。

    “皇后再有三月便到临盆之时,朕必须前往洛阳一趟,以保国母安全,等到年底回返长安之时再来定论李义府罪责有何不可”

    杜正伦连连点头。“陛下教训的是,此事确实不如皇后和皇嗣要紧。”

    相比他的父亲和祖父,李治的子女数量绝对可以算少的。

    在李忠被废黜太子位,迁居梁州,许王李素节前往封地后,留在陛下身边的也就更少了,这个行将出生的孩子对陛下来说当然重要。

    更不用说,这个孩子还是皇后所出。

    若按照李治的想法,早一点审断李义府案件还是晚一点根本无所谓。

    杜正伦顶多就是觉得,那案子悬而未决,实是让他抓心挠肺得难受。

    然而他又已听到陛下说道“前几日你与刘祥道联名上书,说是每年的入流官员太多,不对铨选进行精简,迟早会成为拖累弊病,但你也需知道,朕对人才正是急需之时,这二者之间如何平衡,你在此番随驾之中再行思量一番,重新向我禀告。”

    杜正伦当即大喜。

    他当然知道,精简官员入流人数,达成进出平衡,势必会因为动了有些人的利益而遭到反对。

    但他若是真能做成这件事,比起李义府此人凭借着废王立武站队而升迁,更可算是一项实绩。

    到时候他就有这个底气向着京兆杜氏发难了。1

    见李治又朝着他投来了警告的目光,杜正伦连忙收起了脸上的喜色,以平稳的语气回道“臣谨遵陛下指令。”

    “对了,”李治又朝着另一头吩咐道,“让王玄策先不急着启程前往印度,此事同样等我回返之后再说。”

    众人不明白李治下达这条指令的目的,但想想或许陛下对于这趟出行印度还有另外的考量,唯恐仓促之下出现什么问题,打算再考虑一二,也不是说不通。

    殊不知李治在下达了这条诏令后也有点犹豫。

    若如媚娘在信中所写的那样,贺兰敏之着实不是个聪明人,还有些轻浮贪婪的习性。

    把这样一个人交给王玄策去带,是不是有点太难为王卿了

    王玄策不辞辛劳,两次往返于大唐和印度之间,甚至从境外带回来了制作蔗糖的法子,却也只做到朝散大夫的位置上,本就有些亏待于他。

    还要给他丢个不成器的下属,简直像是对人的处罚。

    李治盘算了一番,觉得或许可以给王玄策升升官。

    反正,等到随后一番清洗,能空出来的官职应当不在少数。

    就这么办吧。

    比起失望中夹杂着希望的杜正伦,还有忽然接到停止出行决定有点茫然的王玄策,李弘对于这个行将前往洛阳的决定,便是实打实的欢喜了。

    这趟长安会见外邦来使,确实让李弘大长了一番见识。

    永徽五年万年宫中朝见的时候,他还不太能记事,这一次他却不仅能坐在父亲的身边,还切身体会到了大唐掌控武力的重要性,让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当年不肯学习春秋好像是个过于幼稚的决定。

    但这份收获之余他也不免有些怏怏不快。

    毕竟,他自出生以来,便从未和阿娘分开那么久过,哪怕阿娘多有因为弟弟妹妹分神,却也是每日都能见上面的,如今却

    好在他马上就能跟着阿耶一并前去洛阳,看到母亲和弟妹了。

    李治瞧见了李弘脸上的振奋之色,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我们不从崤函道陆路走,带你坐船走水路。”

    “诶”李弘更觉意外。

    李治回道“自年初三门峡一段的山路修缮完毕,到如今也有几个月了,陆续有粮自这条路线运送到关中,安全性可保无虞。”

    “此番我们亲自走一走,正好查验一下这条路线。”

    关中缺粮对于李治来说无疑是个心病,他必须借此机会莅临考察。

    恰好杜正伦也要随行,若是从中发觉了什么问题,也好当面对人问责。

    不过此人在人品上有些毛病,做官的本事倒是不差。

    洛阳和长安之间的水路运粮,也是他重新起复后得到的第一项重任,不敢在其中有何偷工减料的地方。

    若非如此,李治也不敢拿自己和儿子的性命冒险。

    李弘目光发亮地听着这个出行计划,朗声应道“阿耶,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他有些等不及了。

    洛阳宫中的各项物事齐备,加上此次移驾洛阳不需那么多人随行,收拾行装所需的时间要比上一次少得多。

    李治没有犹豫地答道“就在三天之后。”

    三日后的早晨,李治便领着太子和随行官员坐上了前往洛阳的航船。

    登船之前的天子出行仪仗依然声威不小。

    虽不是走朱雀长街出城,顺天门昭告陛下离京的信号依然能令附近的里坊听到。

    李义府不像长孙无忌一样,能享受到那等优渥的待遇就住在宫城根下,但也在能听到鼓声的范围内。

    喧闹的声响中,他这个被禁足的中书令府中自然更显安静。

    可此刻李义府非但没觉得这是被遗落在此地,该当心中愤懑,反而在望着院中天穹,听着外头响动的时候,目光越来越明亮。

    若是他还处在寻常的处境下,陛下离开了长安却没带上他,他必定觉得是自己失去了天子的信任,该当着急忙慌地找补。

    但在他已被禁足数月后,李义府觉得自己能分得清局势如何。

    他朝着李洋问道“贺兰敏之从洛阳回来了吗”

    “没有,”李洋摇了摇头,“不仅他没有回来,武皇后的母亲和姐姐这回也在随同陛下一道出行的队列之中。”

    这么看的话,贺兰敏之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回来的。

    听闻这个消息,李洋都有点后悔给父亲提出建议了。

    别看贺兰敏之没见过太多世面,但是他在找上对方的时候,不慎暴露了自己急需对方帮忙的事实,以至于在言谈间有些露怯。

    为了确保贺兰敏之能帮上忙,而不是将他们的盘算泄露给其他人知道,李洋不得不多加一些贿赂的筹码。

    一想到这些钱财田产原本应该要被父亲传到他们几个儿子手里,这几年间也还可以钱生钱,他就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

    要是真能改变他们目前的局面也就算了,但现在陛下都直奔洛阳去了,还将他们丢在此地,贺兰敏之又没有任何一点消息传来,简直像是钱财都丢进了水里

    然而李洋刚生出了这种想法,就忽然听见李义府说道“那就好。”

    那就好

    李洋一头雾水。

    这有什么好的

    陛下往返洛阳,起码要用上四五个月的时间。

    在此其间,他父亲依然是涉案官员,难以享受到早前的待遇。

    他这个做儿子的在长安城中行走,还要处处遭人白眼。

    有礼貌一些的还对他关切两句,和他有仇的就不同了。

    反正五六月间,李洋连出去寻人喝酒的动力都没有了。

    他这么想,也将那句质疑的话给问了出来。

    “愚蠢”李义府瞪了儿子一眼斥道,“贺兰敏之若是回来了,还带回来了陛下的问责处置,那才叫做麻烦。他没回来,反而是两位夫人去了洛阳,可见是去陪同皇后生产的,反而是个好消息。”

    “还有,你不会觉得,倘若皇后要为我求情,是能将其直接写在信中告知于陛下的吧。这种直白过分的方式,恐怕只有你的脑子才能想得出来。”

    只是想到求援皇后到底还是这个儿子给他的建议,李义府又没真将人给骂个狗血淋头。

    李洋抓了抓脑袋,“那您现在的处境也没得到好转啊。”

    “还被禁足在府中也就算了,陛下在离开长安之前,因并未带走全部官员,将一部分老资格的也留在了此地坐镇,那长孙太尉就也在其中”

    “不错,陛下是没给他委托一个监国的职务,只说让他不必经历车马船只的颠簸,在长安休养,可他在长安,难保不会拿阿耶你开刀”

    李义府攀咬下来了多少长孙无忌党羽,李洋还是心知肚明的,谁知道长孙无忌会不会借机发难。

    可他非但没瞧见父亲对此感到忧心,反而见他笑了笑。

    这个表情已是很难得在他脸上看到了,突然出现,还让李洋感到有些惊恐。

    别是没等到陛下的宽恕,阿耶他就先疯了吧。

    “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李义府拧着眉头看向脸色幻变的儿子,没好气地说道

    “皇后若要为我求情,自然只能在陛下面前说。可惜以她现在的身体,不适合直接赶回长安,所以是让陛下过去看她。陛下移驾洛阳,难道不正是这个意思吗”

    李治本可以再过一两个月再启程,先将大理寺一案彻底处理妥当,给长安城中官员一个交代。

    但他并没有,而是选择先往洛阳去见皇后,只有可能是接到了皇后的邀请

    那么对李义府来说,这就是个莫大的好消息。

    他从不怀疑皇后的眼光和她揣度陛下心意的本事。她既然能让陛下暂时搁置论罪断案,先行前往洛阳,也就势必能在陛下抵达后,潜移默化地为他李义府开脱

    或许,距离他能够被放出来官复原职,已经不会太远了

    这怎么能不让他感到欣慰。

    想到自己起码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继续清闲,甚至因为送出了那封给皇后的信而心中有底,状告他的王义方却还要继续在禁足中惊疑不定,李义府就觉得,自己的心气都舒畅了不少。

    “去选一坛酒来,我要喝上两杯。”李义府朝着下人吩咐道。

    李洋犹豫着,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他还是觉得父亲的得意来得有些太早了,在没看到真正的转机之前,他可能不应该将未来想得那么美。

    但想想自己毕竟不是父亲这个官场上的老油条,可能还是不应该在此时打扰他的雅兴。

    李义府倒没有饮酒忘形。

    他只是在庭院廊下的躺椅上晒了半天的太阳,慢慢地将酒水给喝掉了大半,而后令人研墨铺纸,写了首诗文聊以慰藉。

    看起来就像是个赋闲在家的中年文士。

    不过,让李洋感到有些欣慰的是,在陛下离开长安后的一个月内,都并没有人上门来找他们的麻烦,就好像他们一家也跟着陛下前去洛阳了一般。

    在这份忐忑的情绪里,李义府的家中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那是一位带着陛下所赐特制鱼袋的侍卫。

    李义府对他还有几分印象,记得对方应该是他在晋王府时期见过的旧人,乃是李治早年间的心腹。

    在认出对方身份后,李义府就见他将一封陛下的密信递交到了他的手中,而后,在盯着他看过信后,将信给烧毁在了当场。

    “陛下的诏令你应该看到了”来人的声音透着古井无波的冷淡,让李义府无端感到些凉意。

    但他还是当即回道“我已看清了。”

    “那就好。”对方朝着李义府颔了颔首,离开了此地,只留下了李义府呆呆地站在原地,还在想着陛下信中所言。

    那信上仅有两行,每行四个字,却字字重逾千斤,让李义府感觉自己的脚下像是挂了两个铁块,一步也难以挪动。

    他绝不可能忘记信上的内容,只因那上头写道

    戴罪立功。

    旧人谋逆。

    想到这八个字,李义府便觉牙关发紧,牵连着面上也有几分紧绷。

    那戴罪立功四字不消多说,宛然是陛下对他有宽恕之意,但是他确实有罪名在身,若要脱险,总得再为陛下做一件事,证明他还有用处。

    而旧人谋逆,就是他该当做的那件事。

    他读得懂这其中的意思,只觉自己忽然之间就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这个旧人,指的当然不是他李义府,毕竟他也不可能通过谋逆立功。

    那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李义府口中喃喃出了那个名字,“长孙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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