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十一
楼中正在竞拍第十四件拍卖品, 叫价一声高过一声,而沈见空的话,让那些喧嚣恍如烟云,小小雅间内再度陷入寂静。
天容海色的侍者敲门而入,送来水果糕点与茶。
沈倦剥了个橘子, 拇指指甲嵌入去蒂后留下的那个小窝, 利利落落一分为二,再二分为四, 递给沈见空,低声问“沈大族长,钱太多没地方花”
后者没拒绝这个橘子, 但也没立刻吃, 他回视沈倦的目光,沉声答“并非如此。”
沈倦眉眼似弯非弯,眸光里透着探究和打量,“那是为什么你该不会偷偷摸摸喜欢上我的画了吧”
“何以见得是偷偷摸摸”沈见空反问他。
“你从不说, 也不表现出来。”沈倦又拿起一个橘子,这回是给自己剥的,不仅去皮, 还剔了丝。此橘甜中带酸,分外符合沈倦喜好, 他吃个不停,沈见空便把手上那个去皮去丝,送还给沈倦, 并道“那幻境还算有趣。”
“还算”沈倦忙中抽空瞥了沈见空一眼,尾调上扬,略显不满。
沈见空立刻纠正用词“分外有趣。”
沈倦一口气吃掉四个橘子,喝了口新送来的茶,低敛着眸,拉长语调道“那也不行。”
“为何你又不是没和我交易过东西。”沈见空道。
他指的是三十年后初相逢那夜,沈倦一千金卖给了他一瓶初级止血药。
但当时情形,并不能与眼下相提并论。
沈倦掏出手帕擦试手指,一根一根地擦,自指尖到指根,极其缓慢认真。第十四件拍卖品以一个不高不低的价格售出,这期间,他思索了许多措辞,几度启唇,又都将话咽回去,最后说出的只是淡淡一句“此事暂且不提。”
沈见空道了声好。
之后雅间内再无谈话,沈倦翻起白日里在街上买到的话本,沈见空坐在椅中,仿佛入定。
第二十件拍卖品“明月碧琉璃”出现时,两人同时撩起眼眸。
拍卖台上悬浮一只木盒,盒身上镂雕精致花纹,盒正面绘以朱漆,浓若血色的花栩栩如生,流光一转,仿若招展。
与此同时,竞拍主持者的声音响起“相传数千年前,曾有一片名为九幽的陆地,与悬天大陆隔海相望。那是一片广袤的大地,有无数奇花异兽,修行者的数量亦倍于我们,此物明月碧琉璃,便是出自那处,可洗筋伐髓,将根骨提炼至精良。”
沈见空沉眸注视竞拍台上的物品,话语里多出几分难以辨明的情绪“木盒上那朵花,和你种出的那种花一模一样。”
“岂止是一模一样。”沈倦低喃着。他见过这盒子,在游戏里当反派的三年里。若按照游戏里的设定,里面装的东西会是一枚洗髓丹。这是一种售价极高的丹药,炼制需要烧数十种稀有材料,作用嘛,自然是让玩家洗掉天赋根骨,重新加技能点。
沈倦眯了下眼,开始期待盒子打开的那一刻。
三四息后,大堂内传出一声机括轻响,盒盖自下而上翻开。
丹药置于玄色丝绸上,被凝成实质的、幽雾似的气息包裹,隐约可见其色碧蓝,中央赫有一道月白色纹路,将之分为上下两个部分。
这就是游戏里洗髓丹的模样
沈倦捏紧玉骨折扇,眉心似蹙非蹙。
这玩意儿,怎会出现在悬天大陆上
难不成有人和他一样,带着游戏里的东西穿过来了
“九幽这个地方,博物志中有过记载,位于悬天大陆以南、血海之外,是一片沉没于数千年前的大陆。”他身侧的沈见空对他道。
沈倦不以为然“我随便搞个玩意儿,说它出自九幽也行,反正不可考。”
恰在这时,主持者以一种坚定的语气开口“我知晓,诸位定有疑虑,但天容海色从不拍卖来源可疑之物。楼内鉴定师在此物上花费数年时光,如今可断言,此丹药所用到的数十种药材,都非我悬天大陆所有。”
言及此,他走到丹药之后,抬掌轻扇,将缭绕丹药周围的气息挥出一些,“而此丹药中所含气息,更是罕见。”
明月碧琉璃的气息登时飘至四方,渗透进每个雅间。
那缕幽雾拂上沈倦额心,掠过眉骨,缓慢飘坠。他鼻翼翕动,忽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沈见空侧目望定沈倦“此人用到了气息二字,而非灵气,这和你很相似。”
“你这就信了”沈倦仍是抱有疑虑。
站在大堂内的主持者又道“察觉到此物气息不同寻常后,我楼之人又在各类古籍上寻觅许久,终于在一则名为南海天子传的上古残篇中,寻到类似记载气味幽淡,拂面若风,仿若有声,如海潮澜澜,令人心旷神怡。诸位可去翻阅,此一句,描述开九幽大地上的苦桑花。”
“九幽”沈倦单手支颌,陷入沉思。
这片大地,他曾听过那么一两次,但从未放在心上,毕竟那是一块早已沉没的陆地,他并非历史地理爱好者,自然不会探究。
可眼下出现的“明月碧琉璃”,不仅与他在游戏里见过的洗髓丹一模一样,还被天容海色考证得有理有据,说定然出自九幽,这令沈倦颇为疑惑。
“你说了许多,可一直不曾落到洗筋炼髓、重塑根骨这个点上。”诸方竞拍者中,有人冷冷淡淡开口,“道不明药材来源,便说不清效果,纵使来自九幽,又有何人敢试”
“这世间并非所有东西都能道明来源,许多上古流传之物,当今世人不仍抱以推崇”主持者微微一笑“天容海色从不拍卖可疑之物,既然摆上拍卖台,便以数百年来的名声作为担保。客人若是不信,可以选择不出价。”
此言一落,他道出起价,竞拍开始。
沈倦没敲锤子,沈见空亦未喊价。
天容海色乃是悬天大陆上最大的拍卖行,以自家招牌作担保,自然可信,且此物源于九幽这等传说之地,模样神秘美丽,便是用作收藏,亦为上佳之选。不出须臾,价格已至五百万金。
“你在思虑什么”沈见空问。
沈倦把玩着手里的玉骨折扇,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实在是太巧了,巧得像是故意引起他的注意一般。
他将抖开的折扇合上,在指间一圈一圈打转,问“这里的规矩,似乎只有拍下之人,能询问东西的前任主人是谁”
沈见空道“没错。”
“那行。”点着头说完这两个字,沈倦敲响铜锤,叫价“两千万金。”
这一声直接将价格抬高数倍,那些凑热闹的声音立刻消失,不过余下的竞拍者,数量仍是多“两千一”“两千一百五十万”“两千二百万”
沈倦直截了当“两千五。”
仍是有人追,分别出价两千六和两千七,他第三次敲锤,道“三千万。”
这个价格一出,场间更静几分,跟价的只剩一个声音,这人始终在追价,跟在沈倦后头穷追不舍“三千一。”
“四千。”沈倦打了个呵欠,垂着眼低喊。
那个一直跟价的人再加一百万,价格飙到四千一百万金。
洗髓丹的价值再高,也有个限额,四千万金已然到顶。
沈倦竞拍此物,好奇卖主是谁多过于用此物重塑根骨,而四千万金买一则消息太贵。
至于那个跟紧不放的人,他每次加价都是一百万,这要么是个抬价的,要么是个小气吝啬的,若是前者,沈倦不介意让他翻车,于是丢开手中铜锤,转而从果盘里拿起一个橘子。
却不料他身旁之人抓过那截被握得温热的锤柄,沉然敲响,道“五千万。”
这一声叫价,吓得沈倦手里的橘子差点掉出去。他不可置信地抬起目光,沈见空正好看来“我出。”
沈倦几度启唇,愣是没说出半个字。
而这时
大堂里的主持者朗声道“五千万金一次。”
沈倦把橘子丢给沈见空,扬起眉梢“你是真的钱多到没地方花了吧”
沈见空望定他,眸光深而幽沉“那枚丹药所散发的气息,同你身上的有些相似。”
那当然相似了,我和它极有可能出自一个地方。沈倦腹诽着,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干脆扭头,不看此人。
“五千万金两次。”
楼下大堂上,又传来一声。
沈见空剥掉橘子皮,一根一根抽掉橘瓣上的细丝,给沈倦丢回去,平静道“先买下,若是不合适,找机会转手。”
“都知道不合适了,还能转手”沈倦翻了个白眼,继而“啧”了声,道“买都买了,我直接吃了便是,这玩意儿总不至于吃死。”
沈见空极不赞同此言,按照他的想法,应当先小心尝试一番,若有不良反应,则弃之不食。
“万一吃残了呢”沈见空蹙眉问。
沈倦摆摆手“那不正好省得一天到晚烦心。”
咚
落锤的声音传来,紧跟着
“五千万金三次。”
“成交”
明月碧琉璃被收于盒内,拍卖台旋转着下降,再升起时,出现第二十一件拍卖品。
雅间内,沈见空见沈倦一脸无所谓,难得同他开起玩笑“若你吃残了,便只好将你卖掉,补上出入账的缺口。”
熟料这混账竟点了点头,分外赞同这提议“那行啊。把我卖给富贵些的人家,免得成日无人伺候,躺几天便臭了。”
沈见空瘫着一张脸,无言以对“你还真是”
“我还真是天降巨债。”沈倦把这话接下,他靠在椅子里,塞了瓣橘子到口中,似感慨似叹息。
“不必急着还。”沈见空对他说。
沈倦笑了笑“我也没急,毕竟债多不压身。”
言语之间,天容海色的主事将明月碧琉璃送到。沈见空负责交钱,沈倦负责接货,他把木盒拿到手中之后,朱漆绘成的血色花朵上竟浮起一层光芒。
幽幽的,像是一泓水光漫过,缓慢又从容。
沈见空就在沈倦身旁,与主事交谈时神情不改,连丝余光都未多投过来,似乎不曾察觉。再观那主事,亦是如此。
在场人中,应当只有沈倦一人瞧看见。
他几不可闻地蹙起眉,打开盒盖,将洗髓丹捏起。
缭绕周遭的气息不散,果真如描述所说,若风拂过,若海潮声声,一见即心生恬然。
先前曾有过的那种熟悉感再度生出,在心间弥漫得愈发清楚深刻,似故友久别重逢的喜悦,又似阔别经年,物不再是人已非,点点滴滴俱怅然。
这感觉让他恍如置身梦中,令一切都显得不真切。
“这枚明月碧琉璃的者是谁”结完账后,沈见空沉声问。
主事笑答“回客人的话,是云梦泽沈家。”
这一声将沈倦的思绪从恍惚中拉回,他歪过脑袋,眸眼间掠过三分诧异,“云梦泽沈家”
“是。”主事道,“若两位客人没有别的事要问,在下先告辞了。”
“你去吧。”沈倦朝他摆手。
雅间内唯余沈见空与沈倦两人,拍卖亦接近尾声。沈见空站起来,垂眸对沈倦道“走了,去用晚膳。”
沈倦“唔”了声,把明月碧琉璃放入盒中收起,随他一同出去。
“想吃什么”走在前面的人问。
大堂里正在拍卖的东西是个摆件,雕着月桂与玉兔,精巧无比,可爱动人,沈倦想也不想便道“兔肉汤锅、冷吃兔、麻辣兔丁。”
沈见空“全兔宴”
沈倦心说全是兔子,似乎太残忍了些,于是道“再来个鸡”
“不吃素”沈见空幽幽问,对沈倦的食谱略有不赞同。
“不吃。”沈倦答得斩钉截铁。
“不许不吃。”沈见空同样语气坚定。
候在廊上的侍女引两人出门,楼外天幕不见来时的剑气流光,夜色幽深苍茫,沈见空轻拂袖摆,带沈倦来到观世城中最热闹的街上。节日的氛围仍未散去,处处披红挂彩,锣鼓喧天。沈倦挑了家专做兔子的食肆,坐在二楼雅间里,慢条斯理喝在路边买到的酒酿圆子。
他止不住思索那个云梦泽沈家。
这是一个历史非常久远的家族,坐拥惊人财富,但行事分外低调,明面上鲜少见其踪迹,若非混迹道门已久之人,根本不会知晓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家族。
而如今,他们将明月碧琉璃送到天容海色进行拍卖,还故意留下姓名,与其一贯作风相悖。
“云梦泽沈家将明月碧琉璃抛出来,似在刻意引起某些人注意。”沈见空坐在沈倦对面,垂目注视桌上纹理,低声说道。
这一点沈倦早就猜到“恐怕就是在引起我的注意。但很奇怪,他们为何要如此做”
带着烟火气味的夜风从敞开的窗户飘入室内,勾起半片衣角,将瓷碗中清亮的酒酿吹出波澜,沈倦拿勺子在里面搅了搅,瓷器撞响时分,沈见空道“这要问他们。”
沈倦惯来不会主动去惹麻烦,缓慢笑开“等他们找上门来再说。”
冷吃兔很快上桌,此地并非隐秘之处,两人不再交谈。沈倦不饿的时候吃东西很慢,一小锅酸菜底的兔肉汤,汤里多煮了一份青菜,一小碟冷吃兔,再加一盘麻辣鸡丝与兔肉丁,吃了整整一个时辰。停箸之时,长街竟已灯火阑珊。
沈见空叫来店伙计结账,沈倦懒得走楼梯,直接跳了窗。沈见空不得不跟着走窗户,沈倦已然从长街上消失,好在这一次,他留了点儿影子。沈见空在转角之后的临河小亭找到沈倦,问“饭已吃完,即刻回孤山”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慢慢玩不好吗”沈倦靠坐在栏杆上,也不知打哪捡了根柳枝,有一搭没一搭撩拨风定之后渐趋平静的水面。
“你成日里都在玩。”沈见空站到沈倦身旁,说得不咸不淡道。
“山上甚是无趣,连桌麻将都难凑齐。”沈倦垂下眼,余光瞥见一身白的沈见空,倏然起了玩心,偏头朝他散落身后的发吹了一口,再用被水打湿的柳枝去戳。
沈见空竟也不恼,由他这样玩,只是眉梢挑了下,问“在外就能凑齐了”
“我可以去麻将馆。”沈倦的回答一本认真,动作却是愈发放肆,竟用树枝去卷起落在空中的银发发尾。
沈见空拍了他爪子一巴掌,沉声道“即刻便回。”
“你自己回去,慢走不送。”沈倦转头回去玩水,另一只手举到半空,朝沈见空摆了摆。
“我现在是你的债主。”沈见空强调道。
沈倦笑了“债主怎么了又不是奴隶主。”
沈见空盯了他一会儿,这人仍是一副雷打不动、油盐不进的模样,无奈之下只得退让,问“想怎么玩”
哪晓得这混蛋竟然说“不同你玩。”
“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强行带回去。”沈见空冷声说道,一拂袖摆,作势要拎起这人的衣领。
“师兄,我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而已。”沈倦赶紧换上一副乖巧表情,丢开柳枝、端正坐姿,手指攥住沈见空衣袖,眸光自下而上凝视沈见空,桃花眼弯成小扇,声音亦是甜的,跟裹了蜜般,“我呢,正处于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纪,所以想到各处走一走,见识一下这世间不同的功法。”
沈见空垂下眼眸,面无表情拎开他的爪子,看上去嫌弃至极。
倏见此时,一道剑气破风而至。
“那便先尝尝我的厉害”来者一声狞笑,“交出明月碧琉璃,饶你不死”
作者有话要说 好困,明天再来捉虫修改语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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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敬渊 3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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