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十五
洛长淮邀请几人在博雅府同住。
沈倦一想住在此地, 便可独自宿一室,欣然同意。雪惊醉借口自己还有事要办,说两日后会来此地与诸位汇合,旋即告辞了去。沈见空自然是随沈倦。
沈倦被洛长淮拉住问了许多问题,阿坠姑娘喜食什么, 阿坠姑娘偏好什么颜色, 是爱玉器多些还是金器多些,诸如此类, 数不胜数。沈倦许久未曾遇见有人这般明目张胆地打听暗阁阁主,弯着眼逐一回答,时而虚时而实, 还替他出了些讨好人的主意, 洛长淮一一记下,不住道谢。
沈见空沉默地坐在沈倦身后,见洛长淮告辞离去,开口道“我竟不知, 你还有做媒人的爱好。”
“师兄有所不知,家姐成日在外奔波,辛苦万分, 若她找到个好归宿,我亦能少些忧愁。”沈倦笑着回头, 说辞一本正经。
“人都走了,你不必再装。”沈见空拂袖起身,语调平平, “她与你,根本不是堂姐弟的关系。”
“哦师兄为何不信”沈倦缓慢挑了下眉稍。
“我自有理由。”沈见空注视片刻沈倦,偏头去看亭外风景,“不过你同她,的确很亲近。”
沈倦面上那些故作而成的表情退去,他转头看向小亭另一侧,哼笑道“我们是朋友。”
沈见空“但你说过,你们不只是朋友。”
“还是家人。就算我们没有流着相同的血脉,却也是家人,而且是在这世上仅有的家人。”沈倦放轻语调,伸手在虚空里一抓,仿佛想要握住那穿林打叶无声无色的风,“你不用担心他会对我不利其实有他在,你不同我去西川,也是可以的。”
“她能解幽灵花的毒”沈见空冷冰冰地问。
沈倦笑了笑,但几乎无声“总归要找别的办法。我的情况太奇怪了,幽灵花毒对常人而言持续半年,但对我来说却不一定,万一是三年五载,我不可能一直依赖你,你也不可能一直跟着我,不去做别的事。”
沈见空回头,他长发与眉宇皆是霜雪似的白色,更衬黑眸漆黑深沉,“你的意思是,她会帮你一起想办法。”
“嗯。”
“换而言之,她知道你体质与常人有异”
沈倦犹豫几息,点了下头。
“你主动告诉的”沈见空语气微变,他狠狠闭上眼,那些藏在内心深处、极度隐秘的情绪在不经意间宣泄出几分,声音听上去凉得有些刻薄。
“我没瞒他的理由。”沈倦低声道。
他始终没有回头去看沈见空,亭外风动风止,长云散了又聚。就在他以为这人会一声不响离开时,他听见沈见空说“那也等找到别的办法再说。”
沈倦敛了眸,睫尾带了点儿几不可见的颤,那羽睫过分漆黑浓密,将眸底泛起的情绪悉数掩饰。
两日后,几人从观世城西南出发,取道望南山,至宣州。
时逢骤雨,城中一片水色,支摊都收了,或是躲到檐下,到处都显得冷冷清清。洛长淮找了处客栈,四人稍作歇息。
“我听说,夜里城中会举行庙会。”沈倦看了会儿门外的雨,转头对其余三人道。
洛长淮笑着接话“宣州的庙会可不一般,分上三会与下三会。上三会,贩卖各类修行之物,诸如法器、灵器、符箓,品级不见得多高,但都精巧无比,寻常不得见。”
“也要夜里不下雨才行。”雪惊坠饮了口茶,幽幽说道。
“往来上三会之人皆是修行者,这雨下与不下,又有什么区别”沈倦单手支颌,笑着对他说,说完困意上涌,掩面打了个呵欠,又道“我先上楼睡觉。”
他实在是困,就这几步上楼的路都不愿走了,言罢掏出一张传送符纸捏碎。
沈见空同他一道回到房中,站在他身后问“想去庙会”
“我先睡觉,等我睡醒再说。”沈倦坐在床边蹬掉鞋子,不理会此问,垂着眼赶人,“你出去。”
“我怕你突然毒发。”沈见空站在原地不动。
“咦,算算时间,这回有个五日没发作了吧”沈倦拉被子的动作一顿,旋即偏头,朝门口扬扬下颌,板着脸道“那也出去,若我毒发,你又不是察觉不到。”
这是沈倦第二次重复让沈见空,若再多一次,这人便要恼了,沈见空不得不点头“好,我就在隔壁。”
“你可以出去逛逛,反正雨不湿你衣。”沈倦瞥了眼窗外,拉好被子,轻声说道。
沈见空哪会不懂他的意图,这是要让他出门,顺带帮他买东西的意思,便问“要我带什么”
沈倦躺下,声音更缓更轻“我想吃酒酿圆子。”
“别的呢”
“随便吧。”
沈倦是真困。
他们昨夜玩得太晚,拢共睡了一两个时辰,天色便亮了。望南山上留他们一夜的老道人是个暴脾气,根本不畏这几人修为高,母鸡打完鸣,即刻拿棍子催几人起来赶路。
送他们离开时还怒斥几人玩心太重,当罚抄经文百遍,日日闻鸡起舞,夜里狗止住吠声才可入睡。
眼下沈倦沾了枕头,话说着说着,便阂了目。
沈见空点了根安神香,方整袖离开。
客栈大堂,雪惊醉亦被洛长淮拉出去逛街。
宣州盛产玉石,玉器的制作工艺举世无双,洛长淮从沈倦那儿听说雪惊醉喜好美玉,传送符一捏,带着他来到城中玉器的一条街上。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拉进第一家玉器铺子。
店伙计立刻迎上来,笑说“姑娘公子可是要选些什么小店今日新上了一批玉钗,姑娘可要看看”
雪惊醉面无表情看了一圈,什么都没选上。
接着去了第二家。这家专做玉镯,热情的老板娘拉着雪惊醉试了半个时辰镯子。
然后第三家,卖耳饰的。听雪惊醉说他并未穿过耳洞,掌柜的当即道姑娘家家怎可如此素净,不穿耳,日后连嫁妆都少拿一份,接着遣人拿来银针与酒,笑说眨眼便好保证不痛。
可怜堂堂暗阁阁主,掌握天下情报,四方权贵皆对他笑脸相迎的人物,如今却在街里坊间饱受折磨。
两个时辰后,雪惊醉终于甩掉洛长淮,一脸怒火出现在沈倦房中“你都跟洛长淮说了些什么”
“我说你喜欢收集玉莫非我说错了吗”沈倦被他吵醒,说话慢吞吞的,透着一股子疲倦。
“滚进去,我也要睡。”雪惊醉走到沈倦床前,冲他甩了两下袖子。
“你回自己房间去不行吗”沈倦道。
“走太久,脚疼,不想动,滚进去点。”
“我们一男一女,躺在一张床上不合适。”
雪惊醉“哦。”
俄顷,几声骨骼轻响传出,雪惊醉恢复了男子模样。接着挥袖甩出一阵风,将沈倦往里推一些,在床外侧躺下。
沈倦挪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拖长语调道
“这就是少年人的喜欢。把你带到店里,问你喜欢这个还是那个。”
“然后带你逛遍整条街,问你喜欢这家店的还是刚才那家店的。”
“而我们这种人需要的喜欢,是直接说我把整条街的玉佩玉钗玉镯子都买下来了,你一天换一样、不,一个时辰换一样。”
“还逛太麻烦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个字落地,便睡着了。
雪惊醉偏头看了他一阵,低声说“这世上,怎会有人愿意给这样的喜欢便是给了,又能有几次人心向来比纸薄。”
这一睡便是大半个时辰,窗外由雨转晴,斜阳轻照,一街清透。
被沈倦支出去逛街的沈见空回到客栈,手里拎着两个食盒,里头放的全是沈倦爱吃的东西。沈见空穿过客栈大堂,走上二楼,来到沈倦门前。
沈倦睡得沉,没察觉到沈见空回来,雪惊醉窥见了这人气息,却是没离开。不仅如此,他还争分夺秒给自己缩了骨,覆上一张假面,再将发一散、衣一除,往里挪了些,大半张脸埋进沈倦颈窝里。
沈倦睁开眼。
与此同时,门咯吱一声,被沈见空推开。
沈见空走进来时,他又闭上了眼。
房间里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他们同睡一张床上,交颈而眠,腰以下都遭被褥盖住,看不分明具体情形,但从起伏的轮廓看,当真亲密到了极点。
这一刻,沈见空的脸色也黑到了极点。
沈见空在原地站了足有三息。
三息之后,他把手里的东西丢到桌上,拂袖而去。
又过三息,沈倦重新睁眼。他注视着床帐上的流云纹,轻声道“你故意在这儿刺激他。”
雪惊醉坐起身,弹指一挥穿上衣衫,侧目望定沈倦,语气极其认真“阿夜,他看你的眼神不一般。”
沈倦没立刻接话。
他早就有所猜测,在最初的时候,还会找些理由去反驳,但同沈见空相处得越久,越能发现那些东西无以反驳。
沉默在此间盘桓数分,他叹了声,道“所以我没弄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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