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代善的随行,所以营地也跟他连在一块儿,离四更还有一会儿我竟是异常的清醒,那种累到了极点之后的清醒。
谁会想到,我居然亲身经历了一场大战一场冷兵器时代里刀光剑影的部落之战。
到了四更造饭的时间,代善才来喊我一起去吃些东西。没想到出了营地,这几个大将都在,还有褚英他洗了脸,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重新梳理过了。我低头不敢看他,其余的人早早就来了,围着火堆聚在一起聊天,也不知聊了有多久了。他们对我这个小随从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于是我老实地紧贴着代善在火堆边坐下。
杨古利伸了伸懒腰,说道“终于可以回家睡个安稳觉了。”
“事还没办完呢,就想睡觉”
“嗯”杨古利问道。
扈尔汉将盔甲脱下,扔在一旁,“三都督指定以为我们一定全军覆没,一个都活不成。临阵脱逃的孬种,明天回城,看我不要他好看”
“原来是这事啊,”费英东从鼻子里哼出声来,“你是不知道我最后去请援的时候,那常书和纳布齐的做派。居然一脸嫌恶地说把你的刀搁远点,难道你刚还想当着三都督的面斩我的头不成,我们在外头浴血奋战,他们倒好,且不说不派兵,居然还冲着我撒野”
“我呸老子跟着汗王打仗的时候,他们还在娘胎里喝羊水呢”
扈尔汉招呼费英东和扬古利道“过来过来,我们可得好好商量商量,明天怎么到汗王那里告他一状。”
早就看明白前因后果的代善倒是意兴阑珊,从火堆中翻出一只地瓜来,递给我,“既然决议要参,就参个结结实实的你们商量好了告诉我吧。”
费英东会意,走到褚英边上,问道“怎么样,大贝勒有没有兴趣”
褚英摇摇头,提醒他道“你们这样同仇敌忾,父王难免多疑,还是收敛一些吧。”
“他当缩头乌龟,是事实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证,汗王还会怕了三都督不成”
听着他们继续争论不休,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想安静一会儿。于是吃过了饭,便独自来到了河滩边,坐着发呆。
周围有不少士兵正在洗着甲胄上的血迹,连河水都被染成了浅红色。
皇太极冷不丁地出现在我身边,舀一瓢河水帮我洗着的战袍的衣角。
我吃了一惊,只见他神态自若,拿出一小只皂荚来,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洗着上面的血迹,嘴上说道“战袍上有血会很难闻的。”
“你没有受伤吧”我说道。
他边洗边说道“没。”
“这是你第一次上阵”我问。
他点点头,“是。”
“你怕不怕”
“不。”
“你看过布占泰的那封信了”
“嗯。”
“你能不能别老说一个字啊”我恹恹道。
他扭过头来和我笑笑“在女真话里面,可不是一个字啊。”
真是败给他了,这种时候,还能不亦乐乎地钻空子。
“你是怎么说服二贝勒的”
“要我告诉你可以,”他抖了抖战袍,递到我面前来,“你得求我。”
“真是个小孩儿”我站到他身边,箍着他右手道,“我的好八爷,求你告诉我吧。”
他斜我一眼,“真恶心”
好吧,为了探知真相,我忍了。
“其实事情很简单,在姬兰的帮衬下我和郭络罗氏碰过头后,便调查了那封信的来头。赫图阿拉城里能帮布占泰送信的,没有别人。于是我顺藤摸瓜,找到了大妃府上送信的小厮,他才招认说信是大妃要他送信给大贝勒的。后来我研读了信里的内容,每一句都写得十分诱人,对战况拿捏精准,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大妃早知乌拉的阴谋,在家宴时知晓了而她在酒席父王的军事部署后,就预料这次建州会败,所以顺水推舟,和布占泰一通气,假借这封信,造成战败是大哥通敌所致的假象。”
皇太极摇头叹惋,“这女人,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是大妃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除掉褚英对她有什么好处”
“你别忘了,父王的本意就是要除掉叔父,她不过顺水推舟,借败兵之名捏造通敌一说。大哥在城中的势力可丝毫不逊于叔父。”
我仍是疑惑,“但这不构成她如此设计除掉褚英的理由吧”
皇太极迟疑片刻,瞥了我一眼道“总之,你把这事记在大妃头上就对了,别的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既然他不想说也罢,赫图阿拉城里的秘密太多,又岂是这么简单就能被挖出来的
我换了个话题,“所以这前因后果,在大军出发之前,你就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可是我那时还没有想明白布占泰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后来我看到信中提及到朝鲜,想到乌碣岩应该在朝鲜境内,信中提到会在乌碣岩处遭遇,证明乌拉早就联络好了朝鲜人。而从建州到斐优城,在朝鲜地界之内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就是乌碣岩,还有一个就是斐优城边的朝鲜悬城,于是便把我的忧虑一五一十告诉父王,请命带兵,带着代善的余部连夜赶来支援。探子来报的消息却是两个地方都有乌拉大军,正在我不知往哪个方向支援的时候,我遇到了乌云兽”
我一边佩服着皇太极的睿智,一边却在暗自揣测着另外一件事情。
“看你好像还意犹未尽。怎么,还不够过瘾”
“嗯”我托着下巴,“方才在战场上,我听到布占泰提到你额娘,好像还有你表姐”
皇太极脸色一变,声音低沉道“他是个疯子,别理他。”
“但是,他好像对你们家的事情很熟悉似的”
“哼,”皇太极冷哼一声,面色冷峻,“当初古勒山之战,布占泰被俘虏在我建州多年。亏父王对他遂解其缚,与以猞猁狲裘,谁知他是个狼胚子”
“古勒山之战”郭络罗氏同我提过,那让建州一战成名的九部之战。
“那年我才刚满周岁,还不记事,是我额娘告诉我的”他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恬然,仿佛在回忆着他的额娘。
“额娘说那一年,仗打得特别凶,她差一点以为阿玛再也回不来了。当时海西叶赫、哈达、乌拉、辉发联合了蒙古科尔沁、锡伯、卦勒察还有长白山珠舍里、讷殷,整整三万大军组成的九部联军,联合来攻打我们,兵临城下”他脸上神色幽然,“你不会明白的,我额娘是叶赫嫁来的,她要面临多大的煎熬,无论输赢如何,死的都是我们的亲人”
古老的女真部落,靠着姻亲维系着短暂的和平,确实残酷。
他低头盯着月光下粼粼的波光,笑着说“最后父王赢了,我们都以为那就是结束了但可怕的是,一切的噩梦从那一天开始了,再也停不下来”
“噩梦”
“对今天你所见到的,这所有的祸事,都源自那一场古勒山之战。”
“这么说来,没有那一场九部之战,便不会有未来的大”
我那声“清”字卡了一半在喉咙中。
不过皇太极仿佛充耳未闻,一耸肩,不准备再告诉我接下来的故事,“好了,该说说你了。这一路如何看你的样子,应该没受伤吧”
我将头上戴着的沉甸甸的头盔摘了下来,“我没什么好说的,一跟在二贝勒屁股后头过来的。”
“呵呵,”皇太极毫不留情地嘲笑我,“二哥该烦死你了。”
“都怪你”我立马泄愤到他身上,“既然你早留了这么一手,当初我说要混入军中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我”
“你太没道理了,当初明明是你拼死也要护着大哥我拦着你不对,迁就你也不对,”他一脸无辜,“要讨好你可真难”
“就是怪你”
“好好好,怪我阿玛说了,大男人不同女人争辩。”
“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一下子不服气了,“这都什么时代了女人早就撑起半边天了,别天天女人如何如何的”
我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女权主义者,真是一刻也忍不下去。
皇太极见我是真生气,愣了好半宿,才轻声安抚我道“我不说便是了你这倔脾气,要不是这回让你吃吃苦头,又怎么醒悟得过来”
“我哪里倔了”我回眼瞪他。我明明是走投无路了。
他倒知道卖乖,摆手说道“不倔,一点都不倔,你又知书达理又和善又贤惠又温柔又”
我终于被他逗得大笑了起来。
“不闹脾气了”他问。
“跟你个小毛孩儿,有什么脾气好闹。”我故作成熟道。
“你还说我总是女人女人挂嘴边,你还不是成天说我是小孩儿你自己明明也是个”
皇太极嘟囔一句什么,指不定在骂我呢。
小孩儿都爱说自己不是小孩儿。我十五岁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那一年我遇见了叶君坤,也是那一年我找到了我人生的方向
我赶忙收起这些悠远的回忆来,“你顶多算是早熟吧。”
“你觉得我小吗”他正视我,目光灼热,“我不小了,我已经可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了。”
说这样血气方刚的话,到底还是十五岁大的小男孩儿啊。
我回道“和你的哥哥们比,你当然还算嫩了。”
皇太极被我一句话噎住,憋得满脸通红,愤愤道“难不成你喜欢大哥那样,妻妾成群的”
“古代的男人,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的”更何况还是在关外,何况还是爱新觉罗家族
他吃了瘪一样,没了声音许久,手里紧紧捏着战袍,说道“那你等我长大,好不好”
我一下愣在原地,被他难得的真挚严肃给唬住了。
天空疏星点点,河滩周围生着稀疏的营火,炊烟袅袅,伴着嗖嗖地夜风,刮在我脸上不由得冷意侵袭。我还有些愣愣的,结巴道“你说什么”
他又认真地重复了一边“等我长大,我也会娶你”
这算是表白吗我的二十一世纪情商瞬间不够用了女真人还真是直接,娶妻这样的话,能如此堂堂正正地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儿口中说出来而更要命的是,我这个活了三十多年,结过婚的我,居然瞬间红了脸,不知道如何作答好。
他却接着说“我知道你喜欢大哥那样的男人。虽然你很倔,又是个汉人,但是不用担心你等我长大,我来娶你”
等下等下如果嫁给皇太极,那我岂不是名留青史,至少也是个未来皇帝的妃子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赶紧甩了甩脑袋,振作啊振作就是眼前这个人是个皇帝,我也是有节操的啊。我是个已婚妇女啊虽然此刻是丧偶状态
“唉,皇太极,”我直呼他的名字道,“你这是一时赌气罢了,再过二十年,我年老色衰,你当上了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美女,年轻漂亮的比比皆是,你就会觉得今日所说的话,真是可笑至极了。”
“我没有要你回答,”他神色坚毅,带着一种难以抗拒果断,“这是我想做的事情。以后会如何那是以后的事情,至少现在我的心是这样的。”
天,该怎样才能打消他的念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冒死进赫图阿拉城吗”
“为了找叶君坤”
“对”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干脆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也好让他死心。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不需要追问,因为即使你问我,我也没法儿给你任何回答。我跟你,跟你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不属于这个地方,不属于这个时代而我之所以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是因为我在找一个叫做叶君坤的人。他是我的丈夫,我在那边的丈夫。如果找不到他,我非但不会嫁给任何人,而是会一死了之。你明白了吗”
他似乎是被我这段突如其来的跨世纪宣言给震慑住了,有些迟疑道“叶君坤是你的丈夫在那边”
“对。你就当做是前世好了,前世他是我的丈夫。所以这一世,我一定要找到他。”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时,一个士兵匆匆跑过来。
“八阿哥,开饭了,费英东将军喊你过去呢。”
他点了点头,“知道了。”
我仔细地扑捉着他脸上的变化,却是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原来是这样”
“我明白了,”他豁然开朗,“既然你心有所属,那么在找到你前世的丈夫之前,就一定不要给我大哥任何机会”
说完,便朝营地跑去,只留我还愣在原地。我刚刚那么一大段话,居然一点都没能让他知难而退而且你说你表白就表白吧,这叫什么口气,命令吗
我踢踏着地上的石子,脑袋却是一片空白,既无法思考,也无法冷静
在战场上不顾一切保护着我的褚英,小心翼翼帮我洗着战袍的皇太极我该如何面对他们的心意
这样想着,心思越来越乱,在赫图阿拉城中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一切都在我的脑中不停地重放着褚英,皇太极,代善,殊兰,姬兰,郭络罗氏
“姑娘”我的思绪被打断,回头看着来人。
却是未穿战甲的代善,他笑眯眯地问,“一个地瓜够吃吗不够就去那边吃些刚烤出来的野味。”
我远远地望去,褚英和皇太极都坐在火堆前,还有依旧在喋喋不休地吐苦水的扈尔汉,以及其他几位大将们。
“我不饿。”我摇摇头,还是算了吧。低调些,少在他们面前晃悠些,也是给未来的自己省些麻烦。
“我该喊你什么好”代善似笑非笑地在说道,“是大嫂呢,还是弟媳啊”
我不由得抱怨他对我这些世俗的称呼,“我有名字。不过没办法告诉你。”
“哦,那我只好喊你拖油瓶了。”
“真难听,”我用力一推他,“二爷就知道拿我寻开心。”
不过正好,我正好有问题要问他。
“你就没有嫉妒过你大哥吗明明你们两人一起长大,一起征战,一起建功立业但因为他是嫡长子,所以这一切的好处都落在了他的头上。”
“这城中又有谁不羡慕大哥的”代善又顺势往地上一躺,半闭目养神道,“汉人常说,高处不胜寒。在那个位置上也并非是一件好事。”
“树大招风,于是也会有陷阱接踵而来,比如说今日。”
“你跟大哥这般惺惺相惜。我真是不懂,大哥为何不干脆把你娶进门,也省的名不正言不顺。”
我沉思了片刻,大概是因为我是汉人吧或许我的汉人身份,在不知不觉中让我免遭了不少麻烦。
“回城之后,有没有考虑过离开大贝勒府”
“离开大贝勒府,我又能去哪里”
“我八弟如此神通广大,还会帮你觅不到一处栖身之地”
我忧愁,“皇太极我也不想麻烦他。”
代善犯起浑来,“呵呵,你居然直呼他名字看来关系确实是”
“二贝勒,”我打断他,心里本来就乱成了浆糊,“你是个聪明人。你告诉我,这次的事情真的就次收场,不会再有下文了,对吗”
“什么是下文”他微睁开一丝眼睛,“布占泰今日虽逃得一死,但就算是死了一个布占泰,叶赫还有一个布扬古,蒙古还有一个林丹汗哪怕是将这一大片广域都收入囊中,紫禁城里也还坐着一位大明皇帝。这下文何时能结束唉,你我只怕是看不到了”
布扬古、林丹汗、大明皇帝这一个个名字在我的耳边萦绕着。
满清入关,会是多少年后的事情哈赤之后是皇太极,而皇太极之后才是顺治,才有多尔衮打进紫禁城,若我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那么,我和代善是真的看不见这一天了吧。
“二贝勒将这一切看得如此透彻,为何早不出手,帮大贝勒走出困局呢”
“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他连连摇头。
“汉人还有一句话,叫不耻下问。”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让我摸不着头脑。虽然我竭尽全力想要弄清事情的原委,但这里头,涉及了太多的关系、势力。身为法医,我的职业病便是如此,即便是死人,也要让他开口说话。哪怕一点儿蛛丝马迹,于我而言都是能指引真相的线索。而眼下所有的线索,此刻在我的脑海中还是无法合理的串联在一起。仿佛还差一个很关键的东西,将这些所有事情都衔接起来。
代善沉默了一会,缓缓道“这个世上,很多事情并非只有黑白对错的。坏人也可能是好人,好人也可能是坏人。我是个信奉中庸之道的人,有时候没有立场,才是最佳的立场。”
“什么意思”
“你知道这军营里,还有谁姓郭络罗氏吗”
“郭络罗氏”
代善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飞快地说了一句“那人叫做郭络罗氏常书。”
常书舒尔哈齐身边的那个常书将军难道说怪不得那日在点将台上,褚英会对他隐忍再三。
我霎时间寒毛竖立
“所以你才让我考虑离开大贝勒府。”
四更天已经过了,天刚破晓,晨光熹微,倒映着他有些阴沉的脸。
他语调很低很低,低到快要消散在这晨曦里。
“姑娘,你记住,这赫图阿拉城里,有很多你不能知道的事情。知道的越多,你就越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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