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浮着步子往回走,不去想现在的自己该是怎样的狼狈不堪,不去顾及路人的目光,眼泪就像开了阀门的水一样,怎么关也关不掉。
入夜时分,我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八爷府,城中早已是万籁俱静,唯有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
一推开东阁的门,正欲卸下浑身的疲惫,余光却瞥见一个刺目的身影。
他坐在茶几边上,手中还端着酒壶,居然也在喝酒。
呵,真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碰上些烂醉的男人了。
他脸上有些微醺的红,缓缓吐气道“回来了”
说着又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喝得极慢,小口地吞咽着,时不时地向我撇上几眼,这才觉疑道“你怎么哭了”
我本是疲倦到了极点,不愿多说,顿了顿,又还是开口道“出征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十六日。”
“你带哪一旗”
他半天没有吭声,一直在看我的脸色,最后才微垂眼睑道“正白旗。”
我呼吸一窒,正白旗褚英的正白旗,原来竟是给了他。那留守城中的,又是哪个旗
他猜到我的疑虑,紧接着道“父王留了十牛录的正黄旗守城。”
“败在官场,或是葬身战场,结局都是一样的。”
“所以啊,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我这条命,可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褚英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日了吧
我抿唇不再吭声,径自开始洗漱更衣,整个屋子里都飘着淡淡的酒香,让我有些茫然若失。
是的,我记得这个味道,淡而不失香醇,仿佛桂花酿的味道,初见他时的味道。我苦笑着,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东西,叫做时过境迁。
“我跟你去乌拉,好吗”
听到我的答案,他终于释怀,哂然一笑。可那笑里却令我心口生疼。
“好。”
明万历四十一年春正月十六日。
因为女真男子皆是额前剃发,所以我也只好让姬兰将头发全数绾在头顶,用头盔盖住,以免让人察觉。
我穿上正白旗的战甲,深呼一口起,抖擞起精神来。
姬兰对我倒有几分不放心,只掖着挨着说“主子这么多年未碰刀剑,怎么突然又想要这一出了”
这几年,骑马早已是家常便饭之事了,自打去了文馆后,确实对这些对刀剑生疏了不少。原也只是褚英希望我离开城中,避避风头,我偏偏不愿去沈阳,宁可跟着他们长途跋涉,去攻克乌拉。就算离开建州,心也还是会有牵挂我的牵挂在这里。
我打着趣儿安慰她道“再不出去几回,我就该老了”
姬兰一听,竟是脸色刷白,隐晦道“哪里能说得老”
我这才想起,姬兰是与我一般年纪的,今年也有二十出头了。在这个年代,二十出头方未出嫁的姑娘,完全算得上是剩女一枚了。只是古人不称“剩女”,只叫做“老女”,我无心一说“老”字,倒成犯忌讳了。
“怪我,嘴巴没得牢靠。”
姬兰也该放她出嫁了。接踵而来的事情,让我一直忽略了姬兰的存在。女人家的归宿,便是男人,这是我来到古代后看明白的第一件事情。年纪大了,就算是找到一门好人家,日后的生活也会如履薄冰。从我入城起,她便一直在照顾我起居,六年之久,我不能再自私地留她了。
只见姬兰的表情仍是僵硬在那儿,我不好再多说什么,面上就这么搪塞了过去,但心中却将这件事情给记下了。
哈赤亲征,动静自然小不了。相比起六年前,初上随军时,舒尔哈齐点将时那懒懒散散的做派,哈赤却是十分严肃得体的。会兵,点将,祭天行完每一个步骤后,才下令发兵。
我行在皇太极身后的队伍中,一路之上,我的目光只牢牢锁在皇太极身上,愣神地瞧着他骑在马上的背影脑海里浮现起六年前他的模样来。
那时候他只不过比我高出半个头,蹄袖袍褂,卫郎清瘦。如今他的个头早已蹿得比我高出一个头,要是平日不穿旗鞋瞧他,还得仰着头,再加上近年来授命出征,筋骨强健,虽还是显瘦,但一身的肌肉倒是一点儿也不差料。
“嘿,你瞧什么呢”
身边一名正白旗的士兵正拎着缰绳朝我使眼色。
他笑得爽朗,皮肤略黑,长得倒还憨厚,“该不会是在瞧八阿哥吧”
我吞吞吐吐“没咳,没有”
“你也是新编进来的”
我这嗓子不便和人交谈,怕是一开口就会露陷,又咳嗽一声,“咳,是。”
“原来也是个新蛋子,怪不得了,”他挠头笑了笑,“你叫啥名”
“范咳,武纳格”
对不住了啊,我眼下实在想不到什么好点的男人的名字
“哦,武纳格我叫萨木哈图”
他向我伸出一只拳头,烈日晒在他的脸上,他却毫不闪躲地仰头汲取着阳光。我从没想过还能在军队中交到朋友,尤其像萨木哈图这样的阳光的大男孩儿。
于是我也笑着装做合群地伸出拳头,二人双拳相碰,大约就代表着我们算是兄弟了。
跟他这么一碰拳,足足让我半只手臂都碰麻了,力气大的实在惊人,看来他真没看出我是女人。
“你多大了”
他一清嗓子“年方及冠。”
我嗤笑一声,他反问“你呢”
“比你大两岁。”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瞧你的身板,倒不想上战场的汉子,更瞧不出比我大。倒像嘶,倒像”
“咳,像什么”
他突然一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倒像个白面书生,哈哈”
他这一拍,又险些没把我拍跌下马。
我继续装“建州兴亡,书生有责。”
“唷,你咋还真是书生呢文绉绉的。”
“书生怎么了女人他妈都能上战场,书生就不能了”
看来必要的时候,我还是得适当爆粗口,以此来彰显男性的某些特质
“你急啥,我又没瞧不上书生倒是你,话里听着像瞧不起女人。”
“咳,我就是作个比方,”我心虚地摆手道,“我哪能瞧不起女人呢。”
这话倒没半点虚假,我怎么说也是受过女权主义熏陶的21世纪女青年。我大学还是妇联的呢对女性民主自由啥的看得不要太透彻。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神经紧张和心情压抑造成的,我发现今天脱口而出的脏话特别多。而且和眼前这个正白旗小卒是越聊越上道了。
也好,这一路来我愁眉不展,满脑子都被褚英的事情给填满了。
我想不开,也舍不得,他是我在赫图阿拉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然而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中,为了他的生死成败,我疲倦地游走在他和皇太极两人之间,结果呢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对皇太极说过,让他坚定自己的心去争、去夺,因为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坐那个位置,不仅因为历史的结局,更因为我看到了他对帝王之术的娴熟,他游刃有余的韬略能力。如今,他不愿向褚英伸以援手,而是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这一切对皇太极而言是必然的选择,通向权利巅峰的必然,我又能责怪他什么呢
也许历史的进程无法停止,在我所不知晓的而我现在存在的这段历史中,褚英的结局早已注定。我不是神仙,没有法子改变板上钉钉的事情,更没有能耐去忤逆天意。事已至此,便是再执着也无用,我想是我该放手了。
“武纳格喂,武纳格”
“啊”说实话,对这个临时的称呼我还有些不适应。
“我看你老是发愣,怎的家里有事啊”
“没有。我们还有多久到乌拉”我已经有些疲乏了。
“早着呢,我们才刚过了苏完河,前头走得慢,我看呐至少得半夜才能到。”他眼珠转了个骨碌,“没准一路上还能碰上几个先头部队,咱们边走边打也不一定。”
边走边打我记起上回被围困在乌碣岩时的场景来那时候,是褚英带着大家杀出去的
我晃晃脑袋,将这些记忆驱赶在一边,反复地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不能再想了
我将目光又重新落回皇太极身上,他一马当先地领在正白旗的队伍前头,虽然离我不过不过几十米的距离,但却愈发显得遥不可及。
“武纳格,你又发愣了。”
萨木哈图是个话篓子,一会儿不见我回话,便笑嘻嘻地来拍我的肩膀。
我被他的手劲给吓怕了,连忙侧身一避,他的手扑了个空,脸上满是困惑。
“我这哪是发愣,我这是在思考问题。”我严肃的辩解道。
他瞅我半响,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然后特意将马放慢了步子,靠近我耳朵神秘地说道“我晓得你在想什么了,”说罢,偷偷伸手指了指皇太极的背影,“你在想他”
“咳,咳,咳咳”我一阵狂咳嗽。
这孩子,该说他是太敏锐了还是太敏锐了还是太敏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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