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步履沉稳地进了大殿,“给父汗请安。”
努尔哈赤毫不客气道“说吧,你到底有什么攸关大金存亡之事要禀”
“儿臣想出了一招妙计,以解广宁之困局。”
努尔哈赤眯着眼睛,打量着此刻殿中的我二人。皇太极就立在我身侧不远的地方,他僵直着背立着,宽厚的肩膀,和我熟悉的臂弯到头来,只有他,也唯有他,会不顾一切地救我于危难。
得此一心人,我即便是一死,也算此生无憾。
“说。”
“广宁,乃辽西重地,更是我大金征服中原必取之地。若不拿下辽西,大金便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囹吾。如今明朝已联络了蒙古、朝鲜,将我们围攻在这辽东不得动弹。三方辖制,腹背又是海域,无处可逃,辽西便成了我们唯一的突破口。不破广宁,大金往后的征途,只会愈加困难,甚至举步维艰。”
皇太极条理清晰,逐字逐句沉声说道“儿臣听闻,汗王擒拿了一名辽东巡抚王化贞所遣来辽阳的细作,便心生一计。可以助父汗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广宁”
听到这,努尔哈赤终于有了几分兴致。皇太极擅攻心计,征辉发、乌拉、抚顺诸城时,努尔哈赤屡次皆是靠他的妙计,从而得以轻而易举将之纳入囊中。他不仅懂兵法,更可以说是精通兵法,融会贯通。这一点,努尔哈赤亦是深信不疑的。
“你说,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广宁”努尔哈赤不容置疑地复念了一遍。
“是的。这一招叫将计就计,不知阿玛可曾听过。”
“你是说,三国里周瑜在赤壁之战中所用的将计就计”
“正是。”
皇太极正襟细说道“赤壁之战时,蒋干前去东吴企图劝说周瑜投降。周瑜遂将计就计,摆下群英会,有心设计,诱蒋干盗走蔡瑁、张允二人的降书,以反间计而除去曹操的心腹要将。既然王化贞有心招降,证明他无心打硬仗。我们不如就借鉴此计,还他一封假的降书,让他以为大功告成,可以安枕无忧了。”
努尔哈赤思忖了片刻,提出质疑“就算那王化贞上了钩,他也不会就此撤离守将,将广宁城白白交出来。如何能不费兵卒”
“父汗有所不知。这熊廷弼和王化贞二人,一经一抚,传言不合已久,此事与明朝正如火如荼的党争关系匪浅。王化贞乃东林党首辅叶向高的弟子,乃是东林党一羽。而熊廷弼此人,原为楚党,万历年间初巡辽东时,就勒令停开马市,其在辽治理期间,可谓深得民心。此番经略辽东,熹宗不仅亲派五千京营选锋护其左右赴任,更是赐了麒麟服,派举朝文武大臣为他饯行。十数年来,几番被弹劾下台,又几番有人作保复位,此人若继续留守在辽东,只会阻挠大金一统辽地的步伐,此人必先除之。明廷党争之盛行,乃祸起萧墙之兆。我们若能从经抚不和入手,加以挑拨,激化矛盾,让他们窝里先斗起来。到时广宁战起,再加以诱降,里应外合,打王化贞一个措手不及,要攻下广宁城,简直易如反掌。”
皇太极一番言罢,还未待努尔哈赤缓过神来,李永芳便啧啧称叹道“利用党争,从内部击溃明军。四贝勒此计实乃妙哉、妙哉臣不得不服。”
努尔哈赤一听,连李永芳这枚汉将也臣服此计,不由得喜形于色,“李总兵,你也觉得此计可行”
“不单是可行,可谓是绝佳的妙计。既能延缓眼下大金正需养精蓄锐的急迫,又能把辽事搅得更加乌烟瘴气,简直是一箭双雕”
李永芳献言道“当年我在明朝为仕时,就耳濡目染了不少党争之事。齐、楚、浙、宣、昆,再加上这东林学派,可谓党羽林立。单国本一事,党争就不曾断过。若此番能加以大肆渲染,定会有定乾坤,扭局势之妙用。”
皇太极紧接着补充道“此行王化贞不止派了她一人混进辽阳。儿臣彻查过了,与她同行还有一人,名叫孙行,乃是王化贞的心腹孙得功的堂弟,更是此行前来监视她的耳目。此人固执不知变通,一心报国,没什么心机。若能加以利用,说不定能作蒋干一用。”
努尔哈赤有几分怀疑,“此消息可确凿”
“千真万确。儿臣在广宁的耳目,不止一次看见过王化贞带着孙得功二人,亲密无间,外出巡视。若非是对他信赖有佳,这个招降的差事,也不会交给他的堂弟来做。”
孙行的确提到过是有个中军堂哥,没想到此人竟会是王化贞的心腹,难怪孙行会如此忠心不二了。这个消息,连我都无从得知,看来皇太极的影士,真的无处不在,消息灵通至极。
努尔哈赤到底是个赏罚分明的人,虽然明知皇太极此计并非空穴来风,但客观来看,此计的确可行,遂点头道“辽沈一战,大金也需要段时间喘息,好好休养一阵了。若是真能不费兵卒,就拿下广宁,那真是极好的”
“父汗,儿臣所出之计,乃深思熟虑后所得。无论此计是否能骗得王化贞,至少值得一试。”皇太极乘胜追击,单膝跪地,请命道“儿臣斗胆恳请父汗,给她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大殿上一时陷入了沉默。
“说到底,你还是在为她求情了”
努尔哈赤神色中带着责难,亦是无奈道“老八,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不用阿玛操心。只是儿女情长的事情,该放一放了。”
“阿玛曾经说过,若是能一平叶赫,便答应我一个请求。”
皇太极应声跪在地上,“儿臣别无他求,只求阿玛能放她一条生路,哪怕是戴罪立功的机会也好”
“叶赫”努尔哈赤呢喃了一句,“这叶赫的教训,你还没有看透吗”
皇太极缄默不语,却仍跪在殿中不起,态度坚决。我知道,他是想逼得努尔哈赤松口,只要那一道斩首令下去,就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我悲哀,哀自己命途多舛、生不逢时,更哀自己的无力、无用,要让他一次次地为我以身犯险。敌国细作,这样的死罪,已是犯了努尔哈赤的大忌。别说我还是一个身份危险的私生女,就算是他的手足胞弟舒尔哈齐、大儿子褚英,也都难逃死罪。可怜皇太极,却还在为我据理力争着。
“我若不答应呢”努尔哈赤冷冷地问。
“那儿臣唯有长跪不起,等父汗改变心意。”
努尔哈赤一声长叹,终于是挨不住这个儿子的固执,几步走下大殿,慈眉善目地将皇太极给扶了起来。
“看在你屡立战功的份上,阿玛就答应你这一回。”
皇太极喜出望外,“谢阿玛开恩”
努尔哈赤转过来,对我说道“戴罪立功,你明白该怎么做了吗”
我吃力地跪起来,“汗王是想要小人把假消息带回广宁。”
“不错。你若是能再将这孙得功劝降投金,本汗就看在四贝勒的份上,免你一死。如果你能助本汗不费兵卒就拿下广宁,不仅能免死,本汗还特许你能回辽阳安置,安然无忧。”
让我回辽阳我大吃一惊,抬头望向他,心中感慨万千。努尔哈赤终于同意放我回来了我终于不用东躲西藏,终于可以和皇太极团聚了
我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谢汗王成全,小人一定不负厚望”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可悲又可喜地想着。没想到,皇太极的一计,不仅让我捡回了一条命,更让我得以名正言顺的回到辽阳,回到他的怀抱只要去做这个双面间谍,助他拿下广宁,或许真的能收获那个我心心念念的圆满
我喜极而泣,一时眩晕,终于两眼一摸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已身在四贝勒府了。
皇太极寸步不离地在床榻边守着我,见我转醒,连忙递上来一碗参汤,喂我喝下去。
我的手腕和脚踝处传来剧痛,再一查探,发现已经被郎中给覆上了膏药,用纱布给包扎过了。
皇太极铁青着脸,也不同我说话,只是痛心地凝视着我,又是喂汤药,又是左右查看我身上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了伤。
我想要打破僵局,于是拖着虚弱的声音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他捋了捋我额前散落的碎发,“你不肯告诉我,我唯有自己去查了。”
“我不是有心要瞒你,而是迫不得已。”
我不敢想象他知晓我来到辽阳,实是王化贞的间谍加说客,为招降李永芳而来时,该是何等的失望至极。此时此刻我再怎么辩解,只怕都是于事无补的。
他未掷一词,我又继续追问着“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我派人监视了孙行的一言一行。”他低声道。
“所以你昨日就已经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原来,昨日他回府的时候,已经知悉了全部,却仍执意要问我,要从我口中听到那个答案。
“我要听你亲口跟我说。”
“只有你亲口说,我才相信。”
我苦笑着,“你明知道我犯了滔天大罪,为何还要救我”
“正如你明知大哥做错了,还是一心想要救他。”
他的回答令我哑口无言。
“我曾经也以为,这个世上只有对和错。错了就是错了,大哥错了,就该受到惩罚。”他悠悠地叹道“今天我终于知道,这个世上除了对错,还有爱恨。爱恨蒙蔽住了双眼,让我除了你,再心无旁骛。”
我感激涕零地拥住他,一时间,这六年来所受的委屈皆纷拥而至。
他轻抚着我的背,语气仍是晦涩低沉,带着些许命令的口气,“筝筝,现在告诉我,这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离开赫图阿拉之后,我就一直住在抚顺将军府上。抚顺城破,我又辗转去了沈阳,为了让范文程能没有牵绊,放心投金,我才不告而别,投奔了时任辽东总兵的李如柏。没想到不过一年,萨尔浒兵败,李如柏被罢官在家,李如桢也因为失了铁岭而被弹劾。上个月,李如柏在家中自缢身亡李家没落,我被扫地出门。王化贞和毛文龙找上门来要挟我”
“王化贞、毛文龙”皇太极念了一遍,皱眉道,“他们怎么会找上你”
“我不知道”
我不敢供出李延庚来,唯有含糊其辞道“好像是毛文龙手下的副将,曾经在抚顺将军府上见过我,才把我推到这个风口浪尖上来的。我只是一枚成可褒赏、败可献身的棋子罢了”
皇太极唉叹一声,忍痛问道“他们是如何胁迫你的你有没有吃什么苦头”
我摇头,眼泪流得愈发厉害,“我就是害怕他们会对我做什么,才不敢抗命。在大明,我孤身一人,没有靠山,他们要杀我易如反掌我是真的害怕了,我不想死,死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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