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方县令和吴县丞之后,张县尉也没真的再邀杨志远去家中做客。
寒暄几句闲话,他便以忘记还有公事在身为由,带着衙役们先行离去。
杨志远也并未觉得奇怪,今日都乃初次相见,张县尉在酒桌上将戏份做足,并且帮他省了付账的银子,这个情他是欠下了,初次相见便能成莫逆之交,这纯属于大白天做梦娶媳妇儿,痴心妄想。
那是一个梦,一个不可能在官场中人之间发生的黄粱美梦。
杨志远看向梵音,似是满心感慨,翕了翕唇,只道出两个字,“走吧。”
父女二人一路上没有半句话,杨志远一直闷头前行。
他的心里有微许失落,第一天上任,居然就被牵扯进一个无法摆脱的繁局,尽管他做低伏小、把自己当成一个初入官场的学生一般,但方县令的几句提点和亲近,就让他成为了吴县丞和孙典史的靶子。
这事与方县令无关,都是功名惹的祸啊
杨志远在心里不停的找原因,归根结底还是他的资历太浅、经验太少、应对能力太弱,否则也不会出现今天的尴尬局面
若非有张县尉的拉拢和帮忙,他今天可要丢一个大人、出一个大丑了。
想起张县尉,杨志远不由得想起梵音,停驻脚步转头看去,正见到站在远处的她。
“父亲,您走过了”梵音站在家门口朝他招手,杨志远脸色尴尬一笑,连忙快步走回去。
轻轻的推开家门,杨志远阴沉纠结的心被眼前这一幕给融化了
之前的野草杂物都已不在,干净整洁的小院,地上的砖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原本空置的厨房中,如今锅碗瓢盆俱全不说,晾晒在地上的米是那样的洁白,豆子是那样的丰满。
梵音点亮了杂屋的蜡烛,床榻上铺好整洁的被褥,角落中的矮桌放好油灯和笔墨纸砚,墙上有悬钉好的架子,可以放些书籍,虽然简陋,但擦拭的格外干净。
杨志远纹丝角落看个遍,最后才进了大屋。
梵音嘟着嘴,看着正堂墙上的空白道,“应该再有一幅字挂在这里,书香之气才会更浓,即便县令和张县尉的儿子到访,也不会显得寒酸。”
“怀柳。”杨志远的目光中有着一丝温馨的复杂,“为父有你这个女儿,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今天也是你帮我解了围,让我从尴尬的局势中脱了身,为父活了三十多年的人居然不如你一个小孩子淡定,这是为父要改进的缺点,我一定要为你争一份荣耀,让你以我为豪”
杨志远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梵音的心里很感动。
能够主动的寻找缺点并这样坦然的说出来,并非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特别是对她这样一个晚辈。
梵音的笑容很甜,“父亲已经是女儿的骄傲。”
“要让我女儿过上好日子”杨志远看着屋中一面墙的书架,两米长的桌案,不由得也起了兴致,“为父这就写一大字挂于正堂,示人,也乃自勉”
说罢,杨志远便铺好纸张,取来斗笔,浸墨之后,挥毫写下方米大字,“勇”。
梵音没想到他会写下这样一个字,脸上的惊诧也没遮掩,问道“父亲为何写个勇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人生无论做何事都不可无勇。”杨志远将斗笔放下,用手在未干的墨渍上来回呼扇,“自小读书,先生便会告诉勤能补拙,业精于勤,可实际呢”
杨志远露出一丝苦笑,“光有勤是无用的,勤可用于背书,却解不了书,更解不了术,为父如今才感到这一点的重要”
梵音没有做声,杨志远所谓的“术”指的策略,反义便是谋,阳谋与阴谋,他能想到这个字,也与今天吴县丞与孙典史有关。
“为父如今缺的是勇,少了一分胆气,虽有进士功名,但无论在笑面的吴县丞面前、还是在豪横的张县尉面前,为父都是束手无策,惊慌错乱,之乎者也对这种局面有用吗”杨志远自己摇了摇头,“书已经不缺,缺的便是这个勇气,勇者才能无敌啊”
梵音忍不住笑出口,其实今天的事说白了就是俩字缺钱。
财大才能气粗,挥手便拍出百两银,哪会出现今日的局面
不过这种话梵音是不会直接与杨志远讲明,待墨渍干透,梵音将字摆好在桌上,待明日去书坊寻一位师傅装裱后,才能挂在墙上。
玄月早已高挂空中,繁星明亮,但杨志远今晚精神格外的足,也不知是受了刺激、还是方县令的君山银针喝多了,一点儿睡意没有。
梵音很困倦,她一早就应付陈家的母女,随后又腿脚不停歇的四处购家用收拾屋子,被衙役带去那个酒楼,她虽没干什么力气活儿,但脑子是一点儿不敢停歇。
一番周折下来,梵音只觉得自己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可杨志远仍在喋喋不休的与她说话
“女儿,你今天能够将张县尉的话接下,并展出投靠亲近之意,怎能反应那般快没想到他会拒绝吗”
“您也说了,那个张县尉虽然是个大老粗,可他精明得很,他的儿子怎么可能连数银子都不会不过是夸张的说辞罢了。女儿觉得他是在探方县令的意思,他们俩又不可能不知是县丞故意使坏,请全县衙的人吃饭,您也得有那份钱啊”
“再说了,您没银子,他帮您解了围,即便您成了他儿子的先生,这份人情您也欠下了,您可是县主簿,将来是否有求得上您的时候还说不定呢,他一个粗人,只管衙役和县中治安,县衙内的事他去找县令大人求助,那人情就亏大了,找吴县丞的话,吴县丞帮不帮他另说,说不定会下个绊子找他麻烦,他跟您亲近交好,多方便”
“嗯父亲”梵音见杨志远没了声音,在直盯盯的在看着她,不由得心里吐了舌头,她实在是说的太多了。
“怀柳,你怎么能这样的聪明呢”杨志远很奇怪,“何况你也就是在杨家村里,亦或在寺庙跟随吾难师太修行,你的确让为父出乎意料了”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啊女儿是旁观者清,何况杨家的大伯、二伯两家人整天勾心斗角,女儿也见多了,跟随吾难师太之时,时常有村妇来寻她倾诉求开解,女儿也听的多了。”
梵音的脑子里不停的想着借口,虽然这个借口有些荒诞可笑,可她也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再说,父亲心里不是早就想到了吗”
杨志远依旧讶然,“为父是想得到,可没想到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我可是您的女儿”梵音带了点儿不悦,“难道笨好么”
“不好不好,”杨志远长舒口气,脸上的笑意更浓,“为父喜欢你的聪明。”
梵音咧嘴一笑,她真的好想睡啊。
杨志远低头琢磨半天,“看来是为父自己钻牛角尖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连你都看得清楚,我却还执迷不透”
“父亲,您明日就要上职,还是早些歇息吧。”梵音婉转的催促他去睡,杨志远摇头,好似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张县尉的儿子好教一些,孙典史的儿子也无谓,只当学生那般教习即可,但方县令之子,还是要好好的想一想啊”
“方县令的儿子不会这么快就来咱们家的。”梵音无可奈何,杨志远正视道“为何”
梵音翻了白眼,“因为明天您上职,起码要有熟悉县衙内事务的过程,这是您最忙碌的时候,您没时间啊”
“也是,为父脑子僵持了。”杨志远自嘲一笑,仍然没有想去睡。
梵音咬牙切齿,又不好直接撵杨志远走,斟酌之间,脑子里忽然蹦出个人来,“父亲,今天陈家的夫人和小姐来了。”
“啊”杨志远的屁股有些坐不住,“你只好生招待便可,不要与她发生冲突,至于欠银的事,为父会解决。”
“您说晚了,已经吵过架了,而且陈夫人说了,您若不还银子她就到县衙去找县令大人评理,您不仅欠了银子,而且还耽误了她的女”
“天不早了,为父今天太累了,这些事明儿再说。”
杨志远不等梵音的话说完就要跑,梵音心里窃笑,果真这招好使啊。
“父亲请留步。”梵音起了调侃之心。
杨志远一只脚已迈出房门,侧身看她道“还有何事”生怕梵音还提起陈家的事,他这一张老脸跟女儿谈情事实在是臊的慌啊,今儿已经很丢父亲尊严了,他这张老脸已经无处放了。
“咱们的家用也不多了。”
梵音说完,杨志远看看家墙四壁,再探头看向院子,厨房,他的小屋,随后与梵音道“可是添了家具和日用杂物,花销了不少”
“是”梵音的回答很干脆
“如今我这里还剩下二百铜子儿,明天裱字要有一笔花费,您的衣料需要六十个铜子儿,还有家中已经没有书写用的纸,即便是最普通的纸也要十个铜子儿,若父亲这个月没有额外的应酬,我们每天最多能花四个铜钱若是张县尉和孙典史送了孩子来请您教书,您能不能让他们自带饭食咱们家供不起”
杨志远狠狠的往肚子里咽了一口唾沫,看着桌上的那个“勇”字,他忽然觉得自己写错了,他应该写一个大大的“俭”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