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第几次目不斜视地经过走廊上悬挂的圆镜,潘多拉终于难以自抑,转身走回镜子面前。
她的“倒影”朝着她微笑“准备好了”
“不。我不想知道你的答案。我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我不需要你,”潘多拉咬了下嘴唇,加重口气,“消失吧。”
“你在害怕。”
回答得飞快“没有。”
仿佛为了证明她并不在撒谎,潘多拉无畏地直视镜中人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双眼。
撒谎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如果她处于相似的立场,大概也会这么做,装得坚定又勇敢。镜子对侧,潘多拉有些想笑。但如果真的坦荡又确信,对方就不会在同天内连续路过这条颇为偏僻的走廊。
“你预料到不会喜欢我的答案,因此想要逃避。但是,”潘多拉看着与自己模样的脸不自然地绷紧,轻轻叹息,“你真的不想知道你与他之间会有怎样的未来么”
对方眼神闪了闪,倔强地别开脸“我不需要你告诉我。”
“是么,”潘多拉陡然转开话题,闲谈似地道,“说起来,你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这座神庙了,如果不偶尔去和法奥见面,那家伙会生气的。”
“法奥”对方明显怔了下,匆忙摆出了然的神色,“在离开伊利西昂之前,我会去和他好好道别。”语毕,她又懊恼地抿唇,显然后悔吐出为自己开脱般的词句。
镜子里的潘多拉扬起眉毛,仿佛只是顺口问“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就在--”
语声戛然而止。
“潘多拉”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强行令梦境存续的规则被打破他们不约而同忘记要离开奥林波斯。然而“她”不再对离去之期视而不见。比起直接点破这切的异常,还是引导怀疑发芽生根,让身在局中的人意识到盲点更巧妙有效。当梦中人意识到身周不合情理的时刻,梦境本身会如何呢
只因为个被险恶提问勾起的念头,镜子外的世界诡异地扭动,仿佛不堪高温炙烤的油蜡表面彩绘,滴滴地淌落崩溃。白昼,黎明,黑夜,黄昏,午间,清晨,梦中时间的水流错乱横流,无序更替。
潘多拉柔和地追问“什么时候”
梦境的产物无法自控,喃语自失色的唇间逃逸“就是今天。”
她垂眸,轻轻地说“再不去和法奥道别就真的迟了。”
在潘多拉经历过的时间中,她没能和她的第个玩伴道别。热恋让她的视野变得狭隘,说她完全忘了法奥也不为过。如今想来,这竟然成了遗憾。
“我”
镜外的身影逐渐变得稀薄。
“潘多拉”回头看了眼,毅然向前。她每踏出步,神庙的斗折走廊便向内弯折,再弯折,扭成不辨原貌的团,而“她”直接抵达神庙正门口。
半透明的手搭上大门,用力向外推。
门外强光万丈。
“潘多拉”踏入光明,像影子般熄灭。
同瞬间,缕细小的黑影缠上潘多拉的小指,钻进她的皮肤下面。
她收拢手指,盯着自己的指节看了片刻,才终于笑了笑。意外又不意外,这梦中的“潘多拉”并非臆想出的仿品,而是由赫尔墨斯偷走的部分灾厄之力幻化而出。在以身献祭之后,她成为灾厄,灾厄包含她,这星点力量确实算是她的部分。也怪不得面对意外事件,“她”的诸多反应与她致得教人毛骨悚然。
“潘多拉”
呼唤声将她钉在原地。
梦境在崩溃,镜子不复存在。她站在颠倒的星空之上,头顶是海潮。
她转头,赫尔墨斯苍白的脸撞进视野,他的步履踉跄,眼中有火焰。
要躲藏太晚了,况且无处可藏。
潘多拉只能看着他走到她面前。
看着他步伐不停,走过她。
与之前无数次样,赫尔墨斯无知无觉地穿过她。他依然看不见她。他断断续续地唤她的名字,嗓音颤抖着,语气像雪原中失途的孩童。
潘多拉张了张口。
如果她做出回应,他是否终于能意识到她在这里,就在他身后
她回头,看着赫尔墨斯往反方向远去。只是犹豫了瞬,她忽然变得昏昏沉沉,就像被睡意侵袭。在她落入下个梦时,倒错的群星闪烁。
而赫尔墨斯独自走了很远,但在梦中,距离并不重要。他骤然停下,低笑着弯下身去,好像筋疲力尽,身形向下坍塌。
天变地异。
个梦境结束后并非清醒,而是另重真实的幻觉。
满天纷扬的黑雪落下,片片地奔赴同色的原野。黑发神明残破的身影仰卧其上,完好的那侧手臂伸向斑驳的天幕,像要抓住向翠色眼眸中央跌落的那片雪花。但指尖尚未触及,他已经闭上眼,困极跌入睡神编织的梦网。
赫尔墨斯重新开始做梦,个熟悉的噩梦。
他再次看到冥界遍地灰白摇曳的金穗花。
他穿过晦暗的迷雾前行,而后开始攀爬阿刻戎河彼岸冥王宫殿的阴森阶梯。这台阶无法飞而上,从地下望不到头,真的踏上去感觉仿佛永远走不到顶端。这是冥界主人驱赶意志薄弱的客人的独特方式。
但这无法动摇赫尔墨斯。
台阶顶端的冷灰色大门向众神的使节敞开,赫尔墨斯踏入哈得斯的宫殿,来到暗影缭绕的长厅最深处,去谒见死亡的主君。他的来意明确请求哈得斯驱除潘多拉灵魂沾染的死亡气息。宙斯已然应允将她复活,饮下莱瑟之水是不幸的意外,她拥有离开冥界的资格。
抚摸着三头犬的冥王听完了他的请求,而后温言拒绝“死是绝对的。死亡的力量正来自于神秘。只要是会腐朽之物,在接纳莱瑟之水中的死亡气息、知晓彼岸面貌的那瞬间,就无法回头。”
赫尔墨斯并未退却,反而编织起更为恳切的词句,第二次出言祈求。希望哈得斯看在他们多年往来的份上通融,他不会声张。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哈得斯回绝之后便没有再应答。任凭神使吐出怎样动人的说法,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宝座之上。刻耳柏洛斯对待得太久的客人不耐烦起来,三个头颅齐齐龇牙咧嘴。
赫尔墨斯沉默片刻,拨开披风,垂头向冥王宝座跪伏,第三次的恳求只有句“我请求您。”
哈得斯意外地沉默。这惊讶令赫尔墨斯心中生出希望。
冥王从宝座上走下来,抓住神使的手臂,要将他拉起身“你在向我寻求不可能之事。哪怕是神明,只要死亡的气息入体,也无法将其剥离。”
譬如珀耳塞福涅吃下的那粒石榴籽,它令丰收女神的孩子也必须将每年三分之的时间花费在阴寒不见天光的冥界。
但赫尔墨斯执拗地维持哀求的姿态。
最后,哈得斯叹息似地说“赫尔墨斯,我不能那么做。”
是不能,而非无法做到。
赫尔墨斯抬头,所有的劝辩之辞在望见冥王神色的瞬间咽下去。无可商榷。哈得斯没有理由、也绝不能为他开个特例。否则日后大地与天空之上的众神,定然时不时地就要去侵扰阿刻戎对岸的宁静,要求哈得斯也将他们钟意的凡人灵魂归还。
他无法责怪哈得斯恪守规矩,只是懊悔得忘记了其他情绪是什么感觉。
哈得斯仰头,仿佛在倾听大地之上谁人的足音,只有瞬,他随即说道“我允许你带她进入至福乐原。”
相较于地下的金穗花之原,伊利西昂显然是更为优裕的归处。
然而这对赫尔墨斯而言太过讽刺。命运的愚弄不懂适可而止。自冥界跨越莱瑟之水,便抵达至福乐原伊利西昂。那时为了躲避阿波罗与阿尔忒弥斯的追击,赫尔墨斯就是取道这地下捷径,将潘多拉藏在了冥府。如今,他却要逆向将她送回那片有过他们开端的神佑之土。
“啊,是您。”阿刻戎河畔,潘多拉转过身,向赫尔墨斯微笑。
“我乃神使赫尔墨斯,受冥王之托,由我送你前往--”赫尔墨斯像是被后半句绊住了,突兀地停了半拍才继续,“安息之地。”
自报姓名的前刻,他心头生出虚妄的希望,也许她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哪怕是本能的憎恶也无妨。
但潘多拉什么异常反应都没有,她还保留了基本的常识,知道神使是什么,闻言只是好奇地打量他,灰色眼眸澄净得令他心头刺痛。也许他没能维持住表情,她将其误读为被冒犯的不悦,慌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感激不尽。请您为我带路。”
于是最后次,赫尔墨斯抱起潘多拉,带着她的灵魂踏风前行。
穿过金穗花丛与晦暗的雾气,飞越遗忘的河川,钻出地下,重回伊利西昂。
途中他们没有交换只言片语。
新成员由和善的乐原住民接应。使节的使命到此为止,赫尔墨斯茫然站在原地,看着潘多拉远去。她没有回头。
在她成为天边个小光点的时候,现实终于正面击中他他彻底地失去了她。
就连“潘多拉”这个名字都已然不存在。
至福乐原的住民们可以直接看见彼此的灵体。每个灵魂都独无二,只有当灵魂的光辉被肉体遮盖,才需要名字这样的标签加以区别。当躯体消亡,舍弃了名字与生前记忆,他们反而可以清晰辨认彼此甚至呼唤同伴。
在伊利西昂,他给她起的名字不再有存在的意义。
啪
有石块突然从背后砸向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回首,表情僵“法奥。”
金发男孩红着眼睛发抖,尖声质问“她为什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神使身周环绕的光冕挡开碎石,法奥更加恼怒,不管不顾地从地上抓起新的石头,块接块地朝他砸去。
“你为什么没保护好她”
因为他误判。因为他傲慢。因为他愚蠢。
“你不是神明吗”
然而在自己的错误面前,即便是神祇也力有不逮。
“喂我在问你话”法奥跺脚,狠狠冲来撞在他身上。
赫尔墨斯被带得摇晃了下。
“你平时那么能说会道,现在忽然学会闭嘴了这算什么”
赫尔墨斯无法作答。
法奥的每样指控都剥夺他表露悲伤的资格。他甚至有些感激对方还愿意这么斥责他。
“发生了什么她是怎么--”法奥双拳紧攥,面色涨红,嘴唇哆嗦着,忽然抽噎起来,无法成句,“你你怎么可以让她”
男孩捂住脸,往地上蹲,失声痛哭。
“为什么她明明那么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不存在的记忆回收进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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