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湛看着道子, 他的衣服上压着褶印, 眉宇间紧皱着,连面上的神情都是苦闷的。
明明是同越鸣砚一模一样的面孔, 但脸上的神情却从来未曾相同过。
他没笑过。
秦湛不是圣人, 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喜怒,更是有自己的铁石心肠与柔软心绪。
她看着道子,忽而问“是道子在问, 还是小越在问”
道子抬眸。
他道“若是道子又如何, 若是越鸣砚又如何”
秦湛答“若是道子,自然是不行的。我知你无恶意, 但此路艰险,我等费尽周折牺牲无数方才走到了这一步。但凭借道子区区一句话, 恕我难以放弃。”
道子沉默片刻,他道“若是越鸣砚呢”
秦湛闻言,倒是微微笑了,她说“若是小越,便不会问我这句话。他只会问我刀够不够利, 上去时需不需要帮忙。”
“甚至以我对这孩子的了解”秦湛叹道,“若是今日站在我面前的当真是他,他怕是会先杀了自己。”
秦湛还记得在剑阁上,越鸣砚捧着玉来, 想要将日后所有的所得都赠给她。她说不必了, 没有这么剥削晚辈的长辈, 送一半就好了。
现在想想,越鸣砚的确做到了。
他还在的时候,将自己的所有都给了秦湛,当他因为记忆,成了某个人的一部分他也迫得那个人将那一部分赠给了秦湛,让他甚至也妥协了起来。
道子闻言,嘴唇蠕动,他原本要说的话终究没说。
他换了一句话。
道子冷不丁问秦湛“你喜欢他”
或许是夜色太静,秦湛竟然回答了他。
秦湛认真道“他是我的徒弟,若无意外,作为师父,我本该要护着他、陪着他,直到他独当一面,也要给他做个能拿得出手的靠山。”
“而我想对于小越而言,他想要的也不过如此。”
道子冷淡答“让你失望了,他想要的不止这些。”
秦湛想到了阿晚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风晚说越鸣砚对她持恋慕之心,将她放得极重,甚至重过生命。秦湛心想,大约就是因为重过了命,所以才太好满足了,就连她收徒本是为了修心这样的理由都不太在意。
秦湛轻笑了声“或许吧。”
道子闻言手指微动,他似乎想要伸出手去,秦湛却先对他开了口。
秦湛道“道尊,天上城患病大多已经痊愈,如今不过也只剩你罢了。你既然先前已愿意妥协到困死于此界,又为何要阻我斩断天梯”
秦湛是货真价实的困惑,她问“你何须管我做什么,只要你拿走你丢失的那部分。那部分回到了你的身体里,便不能算是三千界的东西,而是天上城的东西了。天梯斩断,三千界只会排斥天上城,而不会留下天上城。”
“你一样可以回去,除了无法控制此事外,你百利而无一害。若你本就不打算控制我们的生死,又何故如今如此拦我”
道子听完了,他藏在袖子下的手终究没能伸出去。
他对秦湛道“那部分本就属于我不错,我能带走也不错。但有些东西,我带不走。”
“秦湛,你若斩了天梯。三千界将我排斥而出我留不下属于这里的记忆。”他极为冷静地对秦湛说,“越鸣砚”
“越鸣砚将会彻底的消失。”
“你想要这个吗”
秦湛似乎完全没有想到道子执拗的、不肯放弃的竟然是“越鸣砚”。他本应该是不喜这个身份的,因为这个身份,使得他面对秦湛时处处为难,处处妥协,变得既不是道子也不是越鸣砚,变成了一个谁都不是的人。
秦湛沉默了。
她想了很多,可最终还是道“抱歉。”
她的说的如此轻易,像是一阵风吹过云。
道子不知何时便有些恼怒,他的脑海里忽然间便回忆起了朱韶初见越鸣砚时曾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秦湛是这世上最宽容大度之人,也是最绝情寡义之人。
朱韶说这话的时候,诚然夹杂着许多情绪有失偏颇,但如今想来,竟似一句批语。
秦湛当然宽容大度,她若是个墨守成规计较之人,在得知越鸣砚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绪之后,便该勃然大怒可她却非常宽容的接受了。
但也只是接受。
没有憎恶,也没有欢喜。就好像是知道明日狂风后日地动一般,惊讶过后,便再也没有然后。
道子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梦。
梦里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将秦湛曾领着越鸣砚去过的地方,说过的话,待过的场景一一全部重现了出来,只是梦里站着的越鸣砚他清楚的知道那是自己。
那是他心中最深的渴望,比起道子万年,他更想要去做越鸣砚。
他想要秦湛。
会如同对待越鸣砚般温声耐心、甚至会温和笑起来的秦湛。
越鸣砚的眼里,秦湛笑起来的时候,本有些锐利的五官会变得柔和,好似冬雪初融转入春光和煦的美。
道子眼里见到的那些笑,是会让他感到喜怒哀乐、让他觉着生的光。
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或者说,曾经无意识地短暂拥有,却又飞快地失去的东西。
最初恍然回神的时候,道子不觉得有异,只觉着是作为越鸣砚的记忆牵动他的心绪,让他忍不住便想要去做越鸣砚。他活于此世数万年,唯有在成为越鸣砚的日子里,像是活物,像是个有着自己情绪的人。他看向秦湛起因是越鸣砚,最后却因秦湛而想要彻底成为越鸣砚。
对越鸣砚而言,秦湛重逾命。
对道子而言,秦湛更像是他全部的“生”。
没有人会想斩断自己的“生”。
秦湛道“在魔域时你未能杀了我,或许是你的大错。”
没有人有办法去亲手摧毁逾命重的至珍。
秦湛道“而此时,我却也不会再给你机会杀我。”
秦湛手中碎星一扬,漫天星光竟似敛于她的刀锋之中
有传说,西方有星君,采星光为刃,以晨旭为锋,以手中刀剑,维天下之肃正。
道子伸出一指,他的指尖被秦湛的刀锋剑气割裂,鲜血流了下来。
而秦湛早已撑着那揽了星光的一剑,撤离了身形。
他变成了“人”。
道子抬头看向了天。
此时旭阳初升,已是第十日了。
青城山的河再一次被染成了红色。
这场战役不分日夜,已持续了足有一天两夜。
眼见夜晚又要过去,启明星已在旭日的光芒下黯淡,凤舞抓住了空隙,一鞭绞上了绮澜尘手中桃枝,光鞭施力,竟是在绮澜尘的诧然间生生折断了桃枝
落败的桃枝坠进了泥土里,其上的桃花飞快的枯败,眨眼间再也无先前的光彩,而只成了一截枯枝
绮澜尘一惊,而凤舞却乘势而追,手中鞭若长龙,一下便打在了绮澜尘握着桃枝的右臂上,让她险险间,竟差点握不住手中剩下的半截桃枝
绮澜尘连退数步,右臂鲜血淋漓。她面色若纸咳出了血来,绮澜尘瞧了一眼,便听凤舞冷声道“木生于光,本就是赖光而生,屈于光下。人也是同理,你执木枝又要如何赢我”
绮澜尘面色不改,虚弱让她瞧着越发的美,可她的眼却半分不容人将她认做虚弱。
凤舞是个慎重的人,她未给绮澜尘片刻喘息的功夫,便又是一鞭凌厉袭来,绮澜尘右臂重伤,显然难以躲避,她正咬牙打算硬抗,斜里刺出一杆枪来,竟是缠上了她的光鞭,甚至借势用力一扯,险些让凤舞下盘不稳
凤舞惊然,抬头看去。只见一执抢魔道不知何时而至,正拦了她那一鞭。
这人手执,却偏华服贵冠,媚眼如丝。
面对冷冰冰的凤舞,她更是巧笑嫣然,直道“奴读的书不如绮盟主,知道的道理也不如绮盟主多。但好在光为木的养料这点农家常识还是有的。”
漪寄奴笑道“有木之处,光过不得,只能为之养。不过只是些养料”
她问“有何赢不得的”
凤舞微微眯起双眸,她冷声“狂妄。”
漪寄奴掩唇“这可折煞奴家,奴家区区弱女子,何担得起狂妄二字这两个字,还是留给绮盟主吧。”
说罢,漪寄奴一点寒芒,枪出如电
她出手狠辣,毫不留情,与绮澜尘正直端正的功法截然不同。就是连凤舞,也被她这般只求致死的毒辣枪法逼退一瞬。然而也不过只是一瞬罢了。
漪寄奴原本就未伤愈,绮澜尘赢不过的对手,她自然也赢不过。
走过三百招,漪寄奴败相已生,她忍不住对身后的绮澜尘道“桃源的,你到底好了没有,再拖下去,姑奶奶就撑不住了”
绮澜尘也不问漪寄奴怎么察觉到了她有想做的事,只是忍不住牵动了嘴角笑了一瞬。
而后她对漪寄奴淡声说“好了。”
漪寄奴毫不犹豫,枪尖横扫于地,一个反力便将自己送上了高空,直接将凤舞暴露给了绮澜尘
绮澜尘手执半根桃枝,眼中已全然被黑色所覆盖。
她的桃枝不偏不倚,正对着凤舞的咽喉。
凤舞直觉不妙,挥鞭便要直取绮澜尘的脑袋
绮澜尘竟也不避,她淡声道
“终景,冤霜夏零。”
不应存于人间的凄厉景,从绮澜尘执着的那半根桃枝中,如同灾难一般骤然被释放了出来
天地色变,风冻云冷
眨眼间,空中凝霜似冬,下一刻,又是烈日流火。
漪寄奴从未见过这般可怕的灵力,更未见过这般可怕的招式
都说桃源祖师羲和君是个再光风霁月不过的人物,她所创下的桃源四景之中,居然有着这般毒辣可怕,仿佛要吞灭世界一切生,灭尽世间一切存的杀意吗
凤舞的那根光鞭在永无宁日的冤霜秋沸之中快速的碎成了斑驳,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妙,正欲急退,那可怕的、令人绝望的已如同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凤舞的眼中出现了惊恐,她向着凤鸣处奋力的伸出手去,她似乎是想要提醒凤鸣小心,可最终自口中发出的,却只剩下惨叫
漪寄奴惊呆了。
直到那些东西吞噬了凤舞,她的眼中渐渐失了光彩,握着光鞭的手鲜血淋漓,面无血色地直挺挺地砰的倒下漪寄奴方才回头看了一眼绮澜尘。
她心情复杂极了,若是十二金殿那一战,绮澜尘用了这招来对付她。哪里还有她今日来帮,怕是连同十二金殿一起,都在那一日全部毁了。
她有些别扭,正开口道“绮澜尘”
漪寄奴一回头,看见的便是面无血色,一头黑发自根部如雪覆般全白的绮澜尘。
她眼中无光,面色平静而冷淡,甚至还维持着执那一式的手势。
漪寄奴厉声道“绮澜尘”
绮澜尘眼珠微动,她看着远方一动不动,仰天倒了下去。
直到天上出现了一抹微光,白日要来了,她的嘴唇微微蠕动。
漪寄奴慌得连枪都来不及去稳了,她连忙去接绮澜尘,听她低低说了一句。
她说“终不负君。”
漪寄奴抬头看去。
那抹光越来越近,简直像一颗启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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