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明月一把攥住谢茉搭她臂弯的手指,百感交集地惊赞“茉茉,你令妈妈刮目相看,妈妈不及你敏锐明辨。”
她之前根本没朝谢茉刚才所说的方向去想,只把事情圈定在小儿女私情的范畴,如今转换头绪,略一寻思便认同了谢茉的推测逻辑。
谢茉见章明月已然准备郑重对待白国栋的问题,一直高高吊着的心才算稍稍安定,瞥见章明月欣喜面色里不可忽视的疑惑,她手心微汗。
不过,她对这个问题早有预备。
怪到常胜将军不打没准备的仗。
谢茉仅在内心产生一刹那的气虚,一眨眼心态复又平和,章明月丝毫不察。
“咱家哪怕没与白江河他们家结仇,或多或少,也算有龃龉了,于是我就多琢磨了些。”
“我先把他们家放在敌对的那方,再设想他们不安好心”谢茉对对手指,干巴巴窘笑两声。
她将脸埋进章明月肩窝,撒娇似的挨挨蹭蹭,小小声抱怨“我可不敢给爸爸说这些,听着了一定会说我想得太多,镇日疑神疑鬼,然后再来几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唯恐天下不乱之类的批评。”
“我这叫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敌人。”
章明月揉了揉她脑袋,笑着说“你这丫头竟然编排起你爸爸了。不过给妈妈说也一样。一转眼,我闺女成长得这么优秀,都让妈妈始料不及了。”
谢茉羞赧笑笑,故作傲娇地抬抬下巴,说“那您以后可得习惯我的优秀。”
章明月笑斥“大言不惭。”
接着又是一番殷殷叮嘱“不过,千万不要紧逼自己,也不要过分忧虑,还有我跟你爸在呢,我们俩还没到躲儿女身后享清福的年纪,且得继续发光发热。”
谢茉眉眼弯弯,点头表示明白“嗯。”
两人说笑一阵,谢茉便辞别章明月上楼回自己房间了。
站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上,谢茉偏脸回望,章明月正站在客厅中央一脸柔和地看向她,这道长久的视线穿过一室韵黄的光影,在谢茉心头打下“家”的印记。
这一回,这栋小楼不会再归于混乱冷寂,谢家人也不会再落到那般冤苦屈死的境地。
谢茉回到房间,坐到了书桌前,拉开左侧抽屉。
果然在抽屉最深处放着一个雕梅花纹的四方木盒,木质油润,上手沉甸甸的,应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
谢茉打开木盒,里面整齐叠放着一沓信。
她随便抽出两封展开一看,果然是白江河写给原主的信。
略略扫过几眼,扑面而来的油腻差点没把谢茉眼睛糊住。
左一句海燕,右一句暴风,接着便是明志,一副“尔等凡人皆可退下”的睥睨姿态,虽然从中可见他确实读过几本书,浸润过那么一点墨水,但他字里行间表露他好高骛远,更确切地说是中二。
给原主描述的未来愿景,类同后世“承包鱼塘”的霸总。
谢茉眼皮跳了跳。
偏偏原主很推崇他这一套,每回读他信时都心潮澎湃,像一团炽烈的火照亮了她平淡枯燥的生活。
有的信纸都被翻出毛边了,可见她对这些信的珍视。
幸好俩人尚处暧昧阶段,并无露骨文字落于纸上,又原主矜持,回给白江河的信里更无显著可抓把柄。
谢茉不想让章明月见到这些信,便去打了一盆水进屋,把信纸从信封里掏出来,然后一齐扔进水里,顿时水漫上来,洇湿吞没了那些文字。
随即她将斑斑驳驳的信纸取出,放在窗台吹干,回头把它们当做废纸烧掉。
做完后,谢茉休息了一会儿,又把简易木架上的书细细浏览了一遍,用当下的话说,都是能帮助她思想进步的书籍。
前两天,章明月在家来了一次书籍大清理,谢茉房间的小小书架她也没放过。包括楼下书房在内,充满现在所谓的资产阶级靡靡思想的文学作品,都被她趁夜里家中没有外人时收起来锁到地下室了,现在放在明面上的书籍大都又红又专,多是资料工具书,党内刊物,文学作品只剩无挂碍的。
总之,与现今宣传的潮流精神背离,甚至不完全贴合的,都被收起来了,以免它们成为攻讦谢家人思想不纯粹不坚定的证据。
谢茉从抽屉里翻出两张空白信纸,抬头印了报社名称。她拔开钢笔帽,却迟迟没下笔,笔尾戳着脸颊思绪飘走了。
该找一个怎么合理不突兀的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在医院打探消息呢
其实在章明月说出白国栋年轻那会儿的桃色传闻之前,谢茉便已决定去医院察访,在医院工作时,白国栋不足而立,不可能像如今这般严谨周密,老练而不留痕迹。
贸贸然去打听肯定不可取。
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低头时,余光瞄见待写的那张稿纸,谢茉脑门“叮”地一声有了主意。
把明日要交的稿件搁置一旁,谢茉又抽出张空白纸挥笔写起来,下笔如有神助,文思泉涌,一气呵成。
一个小时后,她揉捏酸痛的手腕,捶捶僵坐许久的腰背,目光不离写满的纸页,流溢着笑意。
报社在一栋二层小楼里,内部可用杂乱无章来形容。两人对坐一张办公桌,桌上不是摊开的书籍就是报刊,用过的没用过的稿纸到处飘,现在天热,即便一大早,也有那不耐热的抓这本书呼啦啦扇起来。
谢茉惊险穿过办公区,敲响主编室的门。
“孙主编,请您看看我这份申请。”
谢茉把昨晚的成果,整理誊抄后呈递给报社主编。
“你想做一期医疗领域劳动模范的报道”孙主编一边扫读,一边端起搪瓷茶缸子不经心地问。
谢茉说“也不止劳动模范,我阅读了咱们报社和几个地区往期的相关报道发现,大家好像都偏重报道工业、工厂、工人的报道,对医院、医生、护士则所提寥寥,还有一点,即便报道模范,也都聚焦在劳动模范这一单一领域,我们为什么不扩大视野范围,看看除了劳动模范本人,那些在背后默默无私奉献支持着他们的家人,是不是一样有值得我们称颂讴歌的地方”
“英雄伟大,可在英雄身后的父母妻儿难道就不伟大么”
孙主任搁下稿纸,推了推厚重的黑框眼镜,拧眉说“嗯,你说的有理,角度也很新颖,我原责任批准,但还需要跟其他人商量商量。”
稍顿了顿,他看着谢茉,就说“这样,小谢啊,你先回去,我回头给你答复。”
这一等就到了第二天下午,好在结果是好的,孙主编让谢茉先去了解了解情况,在写一篇稿子交给他审阅,至于最终会不会登报,到时候还要再研究研究
谢茉目的达到,已是心满意足,见不见报倒是无所谓。
赵嫂子那边其实没什么好挖掘的,梦境中,袁向红也只透露她小儿子为非作歹,犯事被抓去矿区劳改,后来白国栋给她捞出小儿子,赵嫂子帮他栽赃陷害。
没有赵嫂子小儿子犯事的具体罪名,也没有犯事的确切时间。
这便没法追查,只能一直留心关注着。
谢茉飞骑到医院时,太阳已朝西斜坠。
她把自行车停在门卫处,看门的大爷摇着蒲扇,目光炯炯,不错眼瞅着进进出出的人,瞧见谢茉朝他走来,便站起来,笑问“小同志有事哪个单位的”
谢茉从挎包里记者证递给大爷,说“大爷您好,我是咱们市报的记者,咱们市报准备写一期稿子,报道咱们医院的模范员工,您人头熟悉,能不能给我说道说道”
大爷一拍大腿,兴致勃勃说起古来。
谢茉听了两个故事,一看大爷一副滔滔不绝的架势,赶忙插嘴问“大爷您故事可真多,不过您口中的模范太多了。”
“现在大家都铆足干劲,建设祖国,人人都是积极进步的模范,不如您讲两个英雄故事吧,英雄的旗帜更鲜红耀眼。”
大爷开始讲起来,不一会讲到徐医生“哎,小徐医生去世时才二十五岁,结婚不到一年,孩子才出生呢。再说,他那时候前途正好,再干一年半载就要提干了。”
谢茉强忍急切,问“那徐医生的爱人”
“小柳是咱们医院的护士,一直没再婚,一个人把孩子拉拔大,很不容易。”大爷喟叹。
谢茉眼神一闪,说“徐医生的爱人真了不起,一个人养大英雄遗孤,我想去见见她,了解更多情况,您知道去哪里找她吗”
大爷爽快说“她在耳鼻科,不过今儿她休息,应该在家,她家就在后面的家属院,你去大院打听打听,很好找。”
谢茉道谢,掏出纸笔又说“那您也把其他英雄的住址都说一下,我回头也去走访看看。”
门卫大爷把自己记得清的说了,还说记不清的回去帮谢茉打听,谢茉忙不迭道谢,收起纸笔挥手跟大爷道别离开。
此时,夕阳已紧贴地平面,天色渐渐昏沉。
谢茉准备回家,探访的事明儿一早再来。
没走出多远,谢茉蓦地回头,总感觉后面有视线盯在她背上。
凝眉逡巡几圈,并无可疑的人。
谢茉稍稍放心,踩脚踏的速度却更快了。
骑行一段,回看三四次均未发现可疑人,谢茉紧绷的心绪渐缓。
脑中不由地尝试把各方所得信息梳理整合于一处。
十多年前,年轻未婚的柳护士和已婚医院领导白国栋传出桃色绯闻,柳护士驳斥绯闻,并很快和徐医生结婚生子,徐医生婚后不到一年意外去世,他即将升职的事人尽皆知,可谓板上钉钉,而徐医生的遗孀柳护士拒绝再婚,选择独自一人带大孩子。
整件事,乍看正常,却经不起推敲,透着丝丝缕缕,难以忽视的蹊跷。
最令人费解的一条便是柳护士年轻貌美却不再结婚,成为单亲妈妈。
谢茉不敢断言,柳护士和徐医生的婚姻是否为一场交易,柳护士孩子爸爸的身份是否存疑,柳护士和白国栋是否至今仍在隐秘地联络。
诸多的不确定之下,她不能莽撞地去见柳护士套她话,以防打草惊蛇。
谢茉打定主意先去医院家属大院,邻里邻居地最清楚彼此情况,只要探听到一丝蛛丝马迹证明上述猜测是真的,也不需要她再去苦巴巴抓什么实在证据,她只要把这个事巨细靡遗地讲给章明月听就行了,章女士作为共和国女战士,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不是她能比的,丝丝细微的痕迹和线索便足以助她按图索骥,查出证据,拿捏白国栋。
理清思路,谢茉身心都轻快来。
夕阳的余晖铺展在路面上,一地深深浅浅的金红,道路两旁的枝叶也描上层金边,徒增几分瑰丽的热闹。
隔着暖橘色的光,谢茉眼中的种种景致在她心中画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倏地,眼前光线暗了几度。
谢茉的自行车转入一段狭长的巷道,道两旁的杨树高大茂密得离奇,枝条树叶在她头顶结成一张密密实实的网,遮天蔽日,光线暗沉。
谢茉不禁一怵。
她刚要竭力飞踩脚踏板,尽早逃离这条巷道,突地,从斜前方的树干后走出三个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吊儿郎当晃到谢茉跟前,不由分说拦住她去路,把她团团围住,口里还嬉皮笑脸轻薄调戏着。
“姑娘要去哪里,用不用哥几个送送”
“长这么漂亮,没人护着一不小心再被嗳,嘿嘿,姑娘别怕,从今儿起咱们几个罩着你。不过,咱们兄弟也不是冤大头,不做白工。”
“陪咱们看两场电影,回头吃饭再敬哥们几个一圈,很容易吧”
“你要是想给咱当对象,也可以嘿嘿嘿,怎么样,答不答应”
谢茉埋下脸,握着车把的手背绷起青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