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台风将临,又正是禁渔期,南城景色优美的海港附近,一时见不到往日熙熙攘攘爱看海景的游客,就连靠海为生的渔人们也早早将灯熄了,只有对着海的海景酒店窗户还寥寥亮起几盏灯。
通往港口的几条路都已经被封闭,因为气象台专家观察此次海上气旋形成时风速就达到十六级,云团旋翼带来的水汽量巨大,虽然在靠近陆地时几次移动方向发生偏移,但大数据仍旧预测它会从南城登陆
此刻正座城的各个部门都在对这场台风严阵以待,提前几天就通过网络、电视、短信,以及基层排查通报的方式,竭力让全城人民对台风严阵以待,尽力降低不必要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酒店外的公路上,有巡逻车的灯光逐渐远去。
朝向大海的这一边。
有道人影,朝着并不停歇的海浪处,缓缓走去。
她的脚踩过冰冷的沙砾,甚至还能察觉到藏在里面的细碎硬壳类生物,在她体重陷入的时候,深深扎进脚底。
细菌、病毒、海洋生物携带的寄生虫
无数知识涌上她的脑海。
她停了一下,却又再度往前走,踩到冰冷的海水没过脚踝时,脑海里出现的就是失温、溺水、鼻腔肺部和胃里都充斥着海水与海草的内容。
与漆黑的夜融为一体的海洋此刻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勾起人类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海浪似乎察觉到主动走向它的祭品,于是掀起的浪一次高过一次,来去汹涌,在浪花抵达女生的膝盖下时,不容置疑地一推一卷,她的身形便消失在了海滩边。
带着她留下过的足迹,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咕噜噜噜噜。
对于会游泳的人来说,有时刻意为之、想被水淹死,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在气息耗尽、张开嘴之前,被故意压下的本能动作,就违背大脑的意志,选择顺应求生的本能,在海水中开始扑腾。
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
人又莫名其妙被再次冲上了岸,只是她也分不清是哪里的滩涂,没有刚才柔软的细沙,后面好像还有高高的悬崖。
身下全是硌人的石块,浑身上下都在疼。
就好像面前这片大海将她捞过去浅尝了下,发现不太喜欢她的味道,于是又嫌弃地将她丢走。
她四肢大开,躺在蹦跳着小鱼虾的沙滩上,任由海水偶尔灌过耳朵、鼻尖和眼睛,眼睛无神地看着天空,久久不语。
直到月亮短暂地从云层里探出脑袋,看了眼这片悬崖下的滩涂。
她听见了很轻的咕蛹声。
女人转头去看,见到一座不知什么时候也同样被这一波海浪冲到岸上的巨影。
不详的黑红色笼罩着它庞大的躯体,它的其中一条触足无力地翻过来,上面数不清的吸盘里冒出密密麻麻的獠牙尖刺,像是
荆棘一般,正对着她的方向。
她的心脏“咚”地重跳了一下。
被无与伦比的恐惧覆盖。
本能地张开了嘴,像是想要叫出声音,最终想起自己此刻出现在这片危险海岸的目的,又自嘲地合拢了。
只是漫无目的地想。
这是什么
深海大章鱼
海怪
一人一怪物,都静静地躺在无人会经过的滩涂边,吹着冰冷的海风和海浪,就在人类因为失温而控制不住四肢抽搐发抖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很模糊的声音,直接响起在自己的脑子里
你要死了。
她迷茫地再次睁开眼睛,才发现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格外明亮,能够将那只仰头才能勉强看完的大怪物瞧得清清楚楚,包括它在柔软躯干里的两只黑色眼睛。
圆溜溜的。
有种不符合它恐怖身躯的诡异可爱感。
她开始感觉到热了,以为这是自己的知觉神经开始混乱的征兆,或许这怪物是她的幻觉,它的声音也是她的幻觉,一切都不过是她将死前的荒诞经历。
恐惧莫名消失,她坦然接话“是啊,你要吃我吗”
那只大章鱼看了她一眼。
似乎反复打量她片刻,才懒懒道,你看起来不好吃。
她“”
很奇怪,有种作为食材被嫌弃了的感觉。
于是她回击道,“你也不好吃,像你这种体型的章鱼,肉太老太硬,很难入味,也就风干之后能让人放到海洋博物馆作标本。”
那道声音安静了下去,沉默不言。
她忽然又觉得有些无聊,便生出点不该有的好奇心,看着浪潮比刚才更湍急汹涌,本来早该将自己溺死,却因为挡住她的家伙体格过分巨大,都被它的身躯给拦下。
于是她陡然出声问,“你不回海里吗”
还在思考“海洋博物馆”是什么东西的大章鱼又看了她一眼,明明是从没见过的物种,但却意外地让它觉得比深渊里见过的所有生物都要有趣。
比如她此刻身上散发出的很强烈的孤独和绝望,令弑君者有些感同身受。
它便再看了她一眼。
将问题抛了回去,你不回到陆地上吗
它能感受到她身躯散发的温度,这种温度不是生活在海洋里生物能够拥有的,再看她身后的悬崖和土地,与这片能够与日光轮转的夜色,猜测像她这样的生物,应该可以常常照到日光。
嗯。
是很温暖的,和灯塔完全不一样的炽热明烈光芒。
能将它晒成章鱼干的那种光芒。
还在思考这段奇艺的旅行经历时,躺在地上的人再度开口了,“哦,我不想回去。”
这次她还学会了抢答,“你也不想回去”
大章鱼嗯。
太诡异了。
她想。
哪个正常人临死前的幻想画面里,会同样出现一只想不开的大章鱼,然后一人一鱼排排躺在沙滩上等死啊
可是事实确实如此。
在不知第几次,海浪带着狂风卷过来,还是只能拍打在那只章鱼身上时,她终于再度开口,“为什么啊”
“你这体型也不像是生活在浅海的,长这么大不容易吧瞧你还能跟人类沟通,你也不像是普通章鱼啊,神话里的海怪就你这样的吧待在海里是有什么烦恼呢鱼不好吃海水被污染了你不满意”
她承认,自己有点想不通。
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一只海怪跑到岸上脱水自尽啊
大章鱼不吭声。
明明是它先开启的话题,现在却在聊天里频频闭麦。
察觉到它又在看自己,女人发现这只海怪心思还挺深,索性它也是自己最后见到的家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若不是此刻浑身滚烫没力气,她指不定还能坐起来跟它掰着手指头。
一根一根地罗列。
“呐,我就不一样了,我有很多理由。”
“比如小时候家里没钱,又不产检,还重男轻女,生下来发现是个女的,就随手送给村里最有钱的那户人家当童养媳,结果人家破产了,就把我丢到镇上的福利院门口”
“后来我被领养过两三次,还是被退货,最后我烦了,也不想要什么家庭什么亲情了,发誓自己读书出人头地。”
“我考得可好了,我选的专业也可好了,我好喜欢。”
哪个学医的人没有悬壶济世的梦呢
直到在年复一年的学海里沉浮,好不容易背过一本又一本的大部头书,上一节又一节的解剖课,面临的就是实习、轮转、规培、转正、升职等等更难的问题。
靠着每天熬夜学习,才能在专业课里勉强保持前游成绩的她,在进入到更复杂的工作环境时,即便努力,但那孤僻的性子却实在难讨喜。
她不是那种超然出世的天才,没有什么能让大佬们格外青睐的本领,甚至还因为性子孤僻、看起来太冷,所以还在实习时被患者和家属投诉过好几次。
大城市的医院当然不必要留她。
像她这样好学校毕业的实习生,各大医院里比比皆是,她做事一般,又不会来事,也没有家里人和老师的帮忙推荐,就算想当耗材,也未必能留到最后。
而压在她这头骆驼身上的,还有一根又一根的稻草。
找到实习的时候,以为她等于毕业工作、直接找上门的亲生父母,希冀着给她一份爱,她就能回馈他们金钱。
他们堂而皇之地以“你要给我们养老”的名义,堵在她工作的医院门口,为她本来就不顺利的工作雪上加霜。
在她轮转到急诊科,通宵好几天,又被他们气到、当众晕倒之后,被同事抬上病床的她,被诊断出了脑部的恶性肿瘤。
肿瘤压迫脑干神经,以
后可能会影响心脏,肢体等等,因为影像显示的位置太刁钻,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
她醒来的时候,看见那对夫妇没有离开,还以为他们良心发现,是想要给她治疗,谁知他们拼命扒拉着路过的医生,说是他们医院丧尽天良,逼人去死。
现在非要闹着医院赔偿一笔钱。
至于那笔钱是否用于对她的治疗
她思考着偶然听他们聊起的隔壁村有钱人家的智力残疾儿子,觉得自己可能临死前或许还能再被他们卖一次,再赚一笔。
又或者是。
死后也能赚一笔
以这对夫妇这么缺德,又净不会在正事上动脑子赚钱出力的模样来看,倘若能找到什么冥婚渠道,一定会欣喜地将她八字也再卖一次,让她死后的骨灰也不得安生吧。
比起在深海生活的鱼类,在陆地上的人类实在要面临太多太多的烦恼,工作事业、家庭生活,随便从一个人的指缝里扒拉点,都能漏下数不完的忧愁。
漫无目的地说完这些,让她觉得脑袋都有些浑浑噩噩了。
恰好此刻有一波海浪过于凶猛,冲过了大章鱼的头顶,冰凉的海水劈头盖脸落了她满脸,她勉强舔了舔。
啊。
忘记了。
现在舌头已经木了,早就尝不到味道了。
她如此想着,竭力要在意识模糊之前,肆无忌惮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那么你呢”
似乎看出她的生命体征在逐渐消散,刚才总是心事重重、不肯说话的大章鱼很快地回答
一定要有理由吗
没有理由,不也可以吗
没有必须要死去的理由,也没有非要活下去的理由,因为它只是随波逐流、被驱赶出故乡的游者。
何时生,何时死,都可以。
听见它话语的人类笑了下,似乎欣然接受了这点,“当然行。”
她说,“听起来,你好像是因为在海里生活了太久,厌倦了那种枯燥的日子”
“既然今天到了岸上,那你要不要考虑下,体验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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