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光押在大理寺里,因为是官员,便未曾受多少苛待。
说来,这大魏刑法似乎也走了个极端要听见底层的呼声,所以设了秘举,但又怕有冤假错案,所以审查流程极其严格。有心人要钻漏洞,都不必花多大心思,单就审查这一环节上,稍作手脚,就能拖出许多时间来。
而对某些案子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时间。
可仁坊案子有了进展,赵宏晏报上来的时候,额头冷汗涔涔“陛下,这九人都是被强行去了势才”
这不是单纯的死人。
这是赤裸裸的嘲讽,威胁。
前头三桩案子还是悬案,隔了三天,如今可仁坊里又大喇喇写上了一个“净”字。
常乐我净四个字在这里凑了个整整齐齐,赵宏晏道“陛下,经臣等查验,必然是白莲教余孽死灰复燃了。”
杨源蹙眉。
袁润站在前列,朝赵宏晏看了一眼,“手法与动因皆不明确,就凭一个净字还是说大人仔细查了确是白莲教无疑”
于是关乎这案子朝中也分了两派讨论。
一方以赵宏晏为首,倾向于白莲教死灰复燃,不仅要求严查、严惩白莲教,还主张起用叶将军,再往安南一趟。
叶将军,叶贞。
当年平剿白莲教老巢他功不可没,但叶家也不知撞了什么邪,叶将军的太爷、父母、族叔依次过世,叶将军丁忧回了梁河老家,这么多年了,算一算日子,也到了起复的时候。
还有一方以太子殿下袁润为代表,可仁坊的案子与先前“常乐我”三个案子没有丝毫的关联性,也绝非是什么白莲教的手笔,根本就是无关的人,借着“常乐我”这三个案子来遮掩不知道什么事情。
司礼监里大多人都持袁润这样的想法。
但刑部除了杨源,基本上都跟着赵宏晏的思路跑了。
周君旺又被翻了出来,毕竟司礼监查验,可仁坊那九个人的刀口与周君旺有异曲同工之处。
那么是谁下的手,此刻就重要了起来。
周君旺毕竟是经年之前的事,一时半会儿查不到知情人,可仁坊的案子近,司礼监不几日就卡出了几个嫌犯来。
只是到底没有确凿的证
据,贸然抓起来拷问,倘若抓错了,魏帝那头又不好交代。
于是王璨设计了几个套子叫他们往进钻,允钦每隔几日就来东宫与袁润说说司礼监的进度。袁润听了,也觉得好笑“这个年代就有钓鱼执法了吗”
王兴又去过一次司礼监,验了自家二宇的伤,肯定与周君旺的出自同一个人。
最起码是同一种手法。
想到自己宝贝疙瘩一样的小儿子被这样硬生生的这么磨死,王兴就恨地咬牙切齿,他每次见允钦都抓着他的袖子道“大人,您查出是谁下的黑手,咱们拼着这一条命也要跟他没完没了”
允钦有心拨开他,又怕挨着他身上的伤,就尽量躲着他。
原先魏帝开口亲自组建的专案小组,因为领头人的分歧,直接导致了查验方向的不一致,组内这些人便也分了两派。
一派跟着赵宏晏去查白莲教,还有一拨奉命去梁河向叶贞请教,剩下一派跟着司礼监去查孟家。
杨源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他也去了一趟东宫,喝了两口茉莉花茶,就如喝酒上头了似的感慨“殿下,照例这话臣不该与您说,但臣身在刑部,事事都跟着司礼监跑,怎么也不像回事啊。”
袁润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叫他多多担待往后的不周全之处。于是袁润笑道“无妨。”
过了几日,袁润去成乾殿向魏帝请安,正逢江嫔从里头出来。
他们二人怎么说也是结了仇的,只是在魏帝眼皮子底下,面子功夫得做足了。江嫔笑颜如花“听闻殿下微恙,近来可大安了”
袁润也跟着笑“多谢江嫔挂念,好多了。”
他并不必称她一声江娘娘,于理并没有什么错处。就是这样生疏冷硬的语气叫江嫔不满,于是江嫔转笑为哼“殿下,陛下如今上了春秋,您说话做事,也别总如往日一般,骄纵任性,这可不是个储君该有的派头。”
“多谢江嫔教导。”
袁润脾气极好,依旧笑着。
“只任谁也想不到江嫔如此晓义通达,这样高的觉悟倘若拿几分去约束娘家人,大概今日的江家会更有烈火烹油之势吧。”
他话音一落,再不看江嫔的脸色,一弯腰就进了魏帝所在
之处。
“又淘气了”魏帝正在练字,上好的狼毫,蘸足了墨汁,半熟的夹玉版宣,每一点一捺都透着笔墨意趣。
袁润与江嫔的争执他听得清楚,也没什么心思去管。袁润如今大变样了,他很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父子情。
说来也不怕别人笑话,袁润最初表现的极好那几日,魏帝还担心会不会再来一次十四天,补什么奇奇怪怪的万寿节礼。如今这么久了,他这个太子不说事事尽善尽美,但毕竟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至于与江嫔这点小争执女人嘛,他一向看得极开,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哪有,儿臣就是感谢她的教导之恩嘛,顺带多说了几句。”
袁润在一旁坐下,看着魏帝写的那副字,就写了个开头,“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于是好奇问道“父皇听过这首诗”
“顾素辰年少时写的。”魏帝停了笔,把笔搁在笔架上,坐下来看了看还未写完的那副字,“司礼监报过来的,这年少口吻,果然有国士风采。”
但又觉得遗憾。
这好好的年轻人,怎么长着长着就长歪了
少时有如此胸襟气度,年龄大了,反而干起了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当真叫人觉得惋惜。王璨把顾素辰写过的诗报来时,魏帝反覆看了,下意识的还与袁润比了比,说来袁润有着大魏最顶尖的老师教导,写出的文章依然狗屁不通,这人和人的差距,真是没法儿比。
不过好在,年少成名的人走上了邪路,自己这个四六不分的儿子倒一日日在学好。
“今儿早上靳予来报,说顾素辰死了。朕想他这辈子年少成名,却误入歧途,如流星一瞬,心里感慨。”
魏帝把手搭在书案上。
“也有些惋惜。”
袁润也跟着感慨“父皇,您大概不知道,顾素辰这人从没有误入歧途过,他打一开始就走的是歧途。”
“这首诗”
袁润看着魏帝的笔迹道“他赖以成名的几首诗,都是剽窃旁人的,若非儿臣侥幸见过,倒要被他给蒙蔽了。”
魏帝“嗯”了一声,“此话怎讲”
“父皇还记得儿臣要找国士吗”袁润粗
粗将这件事概括为在他年幼时,某遗世高人对自己说的话被身边人泄露,为了找出这个偷听了那位高人教导的人,这才出题于全国境内征召国士,果然就有顾素辰。
见魏帝神情严肃,袁润趁热打铁,“父皇倒也不必多虑,后来顾素辰一举一动都在儿臣掌握之中,所以这件事情才解决的这么顺利。”
“那顾素辰之后呢”
听了袁润一通解释,魏帝大概明白了袁润为什么不想当太子了。虽说这理由有些牵强,他也不是很信,但毕竟也算是个理由吧。
只是,想坐稳这个位子,根本不是解决了一个顾素辰就能做到的。
顾素辰之后还有旁人,一个合格的皇帝,不仅要学会制衡掣肘,还要学会用人以及坦然接受被人利用。
袁润愣了一会儿。
顾素辰之后呢其实现在就看的清楚,顾素辰就是个被人指使的出头鸟,他的背后有孟家、李家再往深了说,大概还牵扯着许多世家。这些世家要坐大,而皇权不允许他们坐大,在这样无刀兵战乱的年代里,世家要牵制皇权,就只有牵制住皇帝这一种办法。
魏帝不纳后宫,枕边风吹不过来,他们自然会从袁润身上找出路。
江知同一事算是个投入湖心的石子儿,太子殿下也并不打算站世家的立场,那么这太子的位置于他们来说,就可以换个人来坐了。
毕竟西景那位爷,身上流的也是袁氏皇族的血。
毕竟天下百姓不在乎这些,只要时局稳定,收成好,卖得出粮食,到了是谁坐在金銮座上指点江山,其实并没有什么影响。
是谁都可以。
“你还打算当这个太子吗”魏帝又问了一句。
袁润刚转了几圈儿的脑子又卡住了。
当吗
他以前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不当太子,但是经历了顾素辰那件事情,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得选择。可其实,他始终不是自己愿意去当这个太子的,即便如今已经知道、也决定了自己是该坐好太子之位的,也不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那只被迫站上了风口浪尖的猪。避不开,躲不过,就不如努努力,让身周的环境更顺心意一些。
“人的出生是注定了的,很多事情你没得选。”
魏帝道“早先时候,崔卿与朕说,你心思聪颖但行为却怪诞,不似我魏人,大约是传说中的天魂者朕琢磨着,不管你是打哪来的,既来之则安之,在其位就得谋其政,文华殿这些大道理都有人教你,朕也不必在这儿跟你白费口舌了。”
“有时候朕也想,如此强人所难,是不是叫你太不痛快了”
“朕今天叫你过来,是现在给你这个机会,你自己选,还要不要当这个太子了虽然没了顾素辰,但还有别人,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可能安稳。听王璨说,你觉得当个皇帝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听不完的嘴仗,那么朕今天告诉你,不仅如此,你要面对学不完、做不尽的政务;还要面对呕心沥血七八分,收效也不过三分的常态。当不当这个太子,朕现在给你这个机会,你自个儿选吧。”
话罢,魏帝拿起笔,继续琢磨开了剩下的那半首诗。
袁润坐在案前,脑子里如一团浆糊。
太子是皇帝预备役,当皇帝也太难了吧,他大可以一走了之但就如他先前想过的那样,他要有底线,不能妥协,否则就是对身后那些人的不负责任。妥协尚且如此,更何况,他就这么撂挑子不干了,岂不是明明白白把“我不是个男人”写在了脸上
七月的窗外流着火,就连风也被烤熟了似的,推着热浪一阵接一阵的涌过来。袁润觉得自己脸上发烫,今日魏帝一番话,更叫他觉得以往的自己没眼看。
他刚要开口,门外忽有随堂来报“陛下,户部李侍郎殁了”
王璨微弓着的腰一僵。
袁润霍然起身。
魏帝看向来人,笔尖顿住,一点浓墨在纸上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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