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应付了几个人,钟离蓦然察觉到,暗处有道视线在会场上逡巡着,从每个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自己身上不动弹了。
他顺着这道视线轻飘飘地看回去,刚好目睹到缩回去的小半个脑袋。
又有人端着酒杯过来想要与这位漂亮的生面孔攀谈,却见亚裔突然站起身,皎然面容上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表情,“不好意思,我想出去透透气,如果这位先生有什么事情的话,或许可以找我的首领。”
这个人理解地笑了笑,举杯示意,转身去找其他人了。
钟离转身走出喧闹的宴会厅。
那些觥筹交错与衣香鬓影在他踏出大门的那一刻转瞬褪色,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毛玻璃,而在他面前,浓郁的夜色里,某处罗马多力克式柱后,一小截白色的衣角被主人不慎暴露出来。
宴会厅距此不过几步路的距离,这里却格外寂静,里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钟离凝视那片衣角片刻,衣角的主人似乎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露出了尾巴。
藏在柱子后面的人后知后觉地用手握住那片衣角,把它好好地掖进柱子后面,又过了一会儿,柱子后面终于怯怯地探出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很稚嫩的脸,看着只有五六岁,带着胆怯和希冀,一双水洗的蓝眼睛直愣愣地看过来。
钟离蹲下身,与她平视,温声询问,“是需要帮助吗”
小男孩的双眼激动地亮了起来,他飞快地从柱子后面窜出来,向着钟离跑过去,又突然意识到这样太没礼貌,于是猛然刹住脚步。
他紧张得打了个嗝,“我想那个可不可以请你帮帮我的妈妈”
小孩子说话模糊不清,钟离安抚她,“放松,你的妈妈遇到困难了吗”
小男孩愣了一下,警惕地环顾四周,发现周围没有人,于是又向钟离靠近了一些,用气音说道“我的妈妈被锁进了很暗的屋子里,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
“是父亲把妈妈关进去的,我那天在花园看到了,父亲好像很怕您。”
他说着说着,声音里已经染上了哭腔,语气也急促起来,手指不安地搅动在一起,“求您帮帮我们”
夜里风寒,一阵风呜呜地吹过来,小男孩冷得打了个哆嗦,不禁低头抱住了手臂。
一道阴影倏地笼罩了他,男孩刚想抬头,身上就被披上了一件宽大的外套。
他下意识拢了拢这件外套,暖暖和和,还带着清浅的葡萄酒香气,于是又把头往里埋了埋。
钟离拍了拍他的头顶,直起身,“已经不会有事了,带我过去吧。”
男孩大声地抽噎了一声,呜呜咽咽着点头,用手背抹着眼泪转过身,“真的谢谢您,请、请跟我来”
目的地很偏僻,一路上只有月亮散下的光芒,这条路男孩走得轻车熟路,最终带着钟离来到城堡围墙的某一处。
他踮着脚指向灰冷围墙上的一个地方
,“父亲就是摁了那里,然后就有楼梯了。”
钟离依言在面前的墙上摸索片刻,果然有一块石砖轻易地被推动。
石墙缓缓移动起来,露出一条黝黑的通道,楼梯直直地通往地下。
小男孩拿出一枚钥匙递到钟离手里,面色严肃,“请放心吧。我会好好守在这里的,因为有姐姐拖着,父亲现在也过不来。”
钟离轻轻点头,“辛苦你了。”
男孩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走下楼梯的背影,眼眶又开始泛酸。
道路的尽头是一扇铁门,用钥匙可以打开。
正对着房门的位置用铁链吊着一个形容狼狈的棕发女人,听见铁门被打开的声音,她立刻一眼瞪了过去。
看见门后出现的不是自己想象的可憎面孔,而是一个陌生的俊美男人,看样子还是少见的亚裔,她一时间愣住,“你是”
声音一出来,女人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变得非常嘶哑,她有些窘迫地清了清嗓子,声音才清晰了一些,“你是过来做什么的”
钟离的目光扫过她手腕上的镣铐,“是您的孩子让我来这里的。”
“我的孩子吗”棕发女人的目光柔软了一瞬。
可是她的丈夫,也就是罗西家主,一直把镣铐的钥匙随身携带,她的孩子能偷到铁门的钥匙,却一定不清楚镣铐的钥匙在哪里。
果不其然,气质庄雅的亚裔随后就缓声道“镣铐的钥匙似乎是没找到”
棕发女人勉强扯了扯嘴角,“您愿意跟着孩子过来,我已经”
“所以只能用一些不雅的方式了。”钟离继续道,他上前两步,把手搭在坚硬厚重的枷锁上“冒昧了。”
棕发女人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动作。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适合拿着小提琴的琴弓,或是搭在钢琴的黑白琴键上。
然而现在,这只手在触摸锁链与镣铐,纤细的指尖落在乌黑的金属上,轻轻捏住,力道与姿态仿佛是要采下一朵玫瑰花。
“喀嚓。”
下一秒,冷硬厚实的镣铐应声四分五裂,地板上叮当掉了几个铁块。
棕发女人只觉手腕一松,整个人立刻下坠,钟离将她扶住,好让她能慢慢坐在地上歇一下。
然而,纵使几天几夜粒米未进,棕发女人仍然硬生生地站住了脚。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呆滞了一下,似乎是不敢相信看起来削葱根一样的手也能有这样的力量,接着她后退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是玛蒂娜罗西。”
玛蒂娜苦笑了一下,“虽然您可能不相信,但我确实是罗西家族的现任女主人。”
“前一段时间,我意外发现了巴多罗买的秘密。”
巴多罗买是罗西家主的名字。
玛蒂娜是罗西家主的第二任妻子,在嫁到罗西家族前,她诞下了一女一男。
她虽然不认为嫁到
罗西家族今后的生活就一定会顺遂无忧,却也没想到罗西家族藏污纳垢。
“巴多罗买喜欢两样东西。”她说着,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一样是美丽的人,男女不忌。”
“一样是强大的力量,比如死气之炎,用来做实验。”
刚好罗西家族精通调香术,以使人昏沉的香薰配合洗脑与催眠,被他盯上的人大都变成了活生生的木偶。
“感谢您愿意帮助我,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玛蒂娜松了松手腕,上面遍布淤痕,青紫一片,“这里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离开吧。”
钟离侧身给她让出了通路。
一直守在入口处的男孩看见玛蒂娜的身影,欣喜地扑了过去,“妈妈”
玛蒂娜拍了拍他的后背,“快回你的房间吧。”
她咬了咬牙,“接下来就是妈妈的事情了。”
老东西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消停,这就让他好好歇一歇。
钟离回到了宴会,乐声依旧舒缓,宾客们谈笑如常,只是giotto不见了踪影。
“在找彭格列吗”一个男人立刻凑近,“刚刚我看见他被一个侍者叫出去了,可能是有什么事情吧。”
被叫走了吗看来玛蒂娜的动作很快。
钟离回以一笑,“谢谢。”
男人感觉自己差点被这个笑容晃晕,他有些激动地摩挲了一下手指,“没什么,不如我们继续刚刚的话题,谈谈那不勒斯的画作”
钟离欣然答应。
交谈不过一会儿,giotto就再次回到会场,
随着时间流逝,宴会很快要走到中场,宾客们开始频频往一个地方看去。
按照流程,罗西家主这时候就应该领着他过生日的孩子去哪里进行演讲,将这场宴会推向高潮与结尾。
可是罗西家主迟迟没有出现。
宾客们面色狐疑,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时间已经很晚了吧罗西这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有人皱着眉,“仗着自己有点钱,居然这么怠慢我们。”
与钟离交谈的人也有些不耐,他摇了摇手中的红酒,“罗西还是这么怪。”
就在他们交头接耳着抒发自己的不满的时候,门口突然浩浩荡荡走进了一群人。
为首的女人身穿华服,却面容枯槁,神情悲戚,眼眶通红地掉着泪珠,手里还牵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
其后跟随的人看上去像是家仆与侍卫,都低着头一语不发。
宾客们沉寂一瞬,接着更加骚动。
换了一身衣服的玛蒂娜牵着自己的女儿,走到会厅正前方的台前,语气沉痛地宣布了罗西家主的死讯。
宾客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不相信其中没有猫腻。
这时,他们之中有人叹了口气,“请节哀。”
有人转头一看,是彭格列。
于是很多人歇了浑水摸鱼的心思,跟着道“请节哀。”
玛蒂娜掩面而哭。
事情走到这一步,宴会也进行不下去了,玛蒂娜请宾客们先回房间休息,罗西家族稍后会奉上歉礼。
第二天一早,钟离坐上了返程的马车。
昨晚休息的时间不算多,giotto看起来倒是神清气爽。
“昨晚玛蒂娜女士找到我的时候,我还是挺吃惊的。一声节哀就能换到罗西家族的盟约,还得感谢先生。”giotto眨了眨眼睛,“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
突然有人上来送钱,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