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涉及到的东西又细又杂, 不仅需要众多的知识积累,还需要时间和经验的沉淀,是在漫长的以后才能见到成果的事情。
但, 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现在的农庄只有江大和另外一个大夫,他当年是医馆的小伙计, 后来拜了师, 学了医, 娶了师傅的女儿, 在师傅去后接手了医馆。两人还育有三儿一女, 最小的孩子今年十二岁,最大的已经成了家。从小耳濡目染,都对治病抓药有些了解。
农庄仅有的小诊所就是这几个人撑起来的。虽然人少, 水平也有限,但庄子里的人除非身体实在不舒服, 否则并不会去找大夫看病。不舒服了自己按按捶捶, 或者干脆就忍着。
这么做的后果, 要么不难受了,要么忍习惯了,一部分把病拖严重了去求医问药,还有一部分依然觉得自己能忍。
但总之,医馆这种吞钱的地方和他们关系不大。哪怕现在在农庄里, 生活水平比以前好了不止一个档次,医馆要价也算不上高, 大家的想法依然根深蒂固,就这几个人倒也忙得过来。
当宣宁对木匠不满,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的时候,木匠们群情激奋, 吵吵闹闹,医馆里的一家人也在商量。
他们见多了生老病死,见多了疾病面前的人情冷暖。看见宣宁对木匠的态度和方法,他们也没有盲目乐观,觉得大夫少自己地位稳固。而是在深思熟虑过后,在技能大赛之前就找上宣宁,提出自家医馆要多招几个学徒。但同时也小心翼翼地委婉提醒,学医需要的时间较长,每一步都得稳扎稳打,不然以后都是一条条人命,急不得。
宣宁“”
她倒也没有那么急于求成。
医术事关人命,不能疏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毕竟是一家人,她也没法把对付木匠的法子照搬过来。
她又挑了一部分人去医馆当学徒,不同的是,这一批人里除了常规的学徒,还有公认心细手脚麻利的护卫队员,以及一部分年纪各异的女人。
农庄里的医馆是宣宁按照记忆里的诊所修建的。进门是把脉问诊的桌子,一侧是一整面墙的中药柜,另一侧是几种西药,种类不多,只有退烧药、治疫病的药两种,还放了些消毒用品。
后面还有一间屋子,起了几个水泥床做病房,隔了一段距离还有隔离病房,以及一个空荡荡的药品仓库。
此时,大夫陶济正坐在桌前,茫然地抬头看着宣宁,以及她身后高高低低的几排人。医馆内看诊的大堂很宽敞,今天也没有病人,但依然被这些人挤了个满满当当。
愣了一会,他才回过神,急急忙忙把位子让给宣宁,目光依然在那些人之间移动,疑惑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这是”
“咳,”比人家原本说的数目多了几倍,此刻被人当面问起,饶是厚脸皮的宣宁也有些心虚。她轻咳一声,指着几个刚从学堂拽出来的小伙子,道“这些是要跟着陶大夫的学徒。”
几个人早就得到了吩咐,此时一起行礼,齐声喊道“师傅。”
“好,好。”陶大夫看了两眼,就又把目光投向了剩下的那两群人。
护卫队员们站得端端正正,自动排成了队列,正好和旁边的女人区分开了。宣宁指了指右边的女人们,道“这些人是未来的医女,或者起码要成为合格的稳婆。”
乡下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实在不舒服的,别管大夫是男是女,能给看病就行,寻常病症确实不必区分性别。
但有些情况,区别很大。
之前顾不上,现在庄子里很安全,好吃好喝,原本就跟着宣宁的那一批人都有了自家的房子,晚上闲得没事干就开始造人,现在已经初有成效了。
具体表现在,宣宁已经连着三天听到了有人怀孕的消息。
添丁进口是好事,宣宁的姨母笑才刚刚露出来,旋即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新问题。
她的农庄里有稳婆吗
这种问题就要问排骨,排骨顶着异样的视线问了一圈,回来告诉她,如果农庄里有人要分娩,她的选择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去请陶大夫的妻子,杜若。
医馆里,陶大夫捋着胡子不说话。
宣宁劝道“女子分娩如同过鬼门关,没有稳婆看着是万万不行的,一个不好就是一尸两命,庄子里没有专门的稳婆,只有嫂嫂能帮着看一看。这人是越来越多了,嫂嫂难免分身乏术,要是有个万一”
陶大夫捋着胡子叹了口气,道理他都懂,但是
“那这些女娃娃也是来当稳婆的”
四十岁来岁的那些好歹都有生育经验,有些甚至连孙子都有了,来当稳婆也没什么。
但这些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子呢天天见血,不怕说出去不好听吗
“当然,”打头的莲花昂起头,想起宣宁之前跟她说的话,壮着胆子颤着声音道“我、我还要做大夫,做女医。”
“胡闹”陶大夫一甩袖子,斥责道“女人家家的,做什么大夫”
莲花缩了缩脑袋,犹自嘴硬“怎么不能做,嫂嫂医术不比你好多了。”
陶大夫“”
他媳妇的医术确实比他好得多。毕竟从小耳濡目染,他之前还只是店里小伙计的时候,也是他媳妇偷偷教给他,他才学了点医术,也是因为这个,他才在一群伙计里崭露头角,能拜师学医,成了小有名气的“陶大夫”。
当面被人说破,陶大夫窘得脸色通红,他张了张嘴,想说“女人不该在家相夫教子吗,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余光瞥见老神在在坐在椅子上的宣宁,一肚子的话梗在喉咙里,出口就变成了“学医又苦又累,要是能吃得了这份苦,你就留下吧。”
最后几个人是护卫队员,他们学的更简单简单的止血包扎、脱臼复位,以及一些可能需要的小技巧。为的是以后打仗或者出门在外,有同伴受伤的时候,他们能够先行及时做一些处理,尽可能挽救同伴的性命,减少伤害。
来的这几个人要学得更细一些,他们分属于不同的小队,学成之后,每个队里也就都有了一名卫生员。没来的其他人也要学,学的更简单一点,万一遇到了什么事也能自救,免得一场仗没战死几个,战后一个个因为包扎不当流血而死。
陶大夫低头思索了一会,和三群人都说好来学习的时间和方式,就先让他们都离开了。
医馆重新安静下来,陶大夫重新坐回桌后,拿起没看完的医书继续看。
通往病房的后门处,一个极轻的脚步声小心地响起,然后快速离去。
陶大夫放下压根没看进去的医书,透过医馆没关的大门看着远处,半晌,叹了口气。
夫人精于医术,却碍于女子的身份无法和他一起坐堂,替病人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成亲之前,他笨嘴拙舌,不怎么说话,她就把他当成了树洞,经常趁师傅不在跑到他身边,叽叽喳喳说着昨晚刚翻过的医书,或者捂着嘴嘲笑某个学艺不精的师兄,得意地说如果坐堂的是她那要如何如何。
他安安静静地听,她快快活活地说,一晃就到了成亲的时候。
成亲之后,正好也是他开始坐堂的时候。她总是缠着他问这问那,师傅不让她学,她就偷偷地学,然后把问题告诉他,让他去问。他们一起看医书,一起并肩躺在床上,在熄了蜡烛的房间里讨论当天的病人。
如果他在医馆里遇见了个疑难杂症解决不了,她的眼睛会一下子亮起来,饭也不做了觉也不睡了,一边嘴里念念叨叨说着一个个药方,然后又快速否定,一边兴奋地趴在桌上翻医术,一定要找出个合用的法子来。
有时候她找到了方法,会告诉他,他再告诉师傅。有的会被师傅否定,有的会被师傅夸奖,每当这时候,连着好几天,她脸上总能挂着笑,比过年还高兴。
是什么时候不再这样了呢
陶济看着天上的云彩想了很久都没想起来,只知道他某天在家说起一个怪病,杜若面露思索,几息之后却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说要给孩子洗衣裳去。
他那个时候才惊觉杜若变了。不是突然的变化,而是慢慢的,渐渐的,不再说起医术了。
等到女儿青黛出生,稍微大一点了,他教儿子们辨别草药,青黛也凑过来学,被杜若看见了,挨了一顿打。
杜若当时打得狠,哭得也狠,她一遍遍说,不知道在问谁。
她说,你学这个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她说,女人不需要有本事,因为所有本事都用不上。
想到这儿,陶济叹了口气。
但是青黛也爱学,青黛也在偷偷学。
青黛学的比她兄弟还好。
杜若也是爱医术的,来农庄以后,有段时间他忙不过来,儿子还年轻,不顶事,她来帮过几天忙,那几天走路都带风,脸上的笑比平时多了不少。
农庄是宣宁的,农庄有了一个女主人,还有了不少做工挣钱的女人。
如果农庄多了很多女医,他的青黛,还有杜若,是不是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医馆里,谈论她们学了许久的医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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