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有件事我很好奇。”
景暄盯着那片花看了许久,才从里间走出来,边问,边带上了门。
谢燃正在画画。
他已经快画完了,差一口气达成目标的时候人总是格外专注,谢燃连饭都不吃了,专心在画,听见景暄说话才有了点反应“什么”
应声归应声,他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阴昙其实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吧你哪来的骨头”
谢燃的手一顿。
“骨生花”这个别称,源自阴昙的生长方式。鬼界遍地是尸山骸骨,养这种花正好,可到了人界却没有这种条件,也不知道谢燃是怎么养的。
景暄时不时地会想起一些事,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顿时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有些是捡来的动物尸骨”谢燃慢吞吞地说。
景暄“够用”
“不太够,”谢燃摇摇头,“这东西用人骨养最好,但人族喜好火葬,再说无人认领的尸骨也比较少,所以有时候我也做点特别的生意”
“什么”
谢燃没有回答,不过景暄很快就明白那是个什么生意了当天下午,有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上门取那张风景画,顺便提出了一个要求。
他说他弟弟失踪了,怀疑已经遇害,知道谢燃可以帮忙招魂,想求他试一试。
“我知道老板你的规矩,我愿意交出自己的一根指骨。”那人说。
这本来是店里原本就有的业务,不知为何谢燃看了那人一眼,却没同意。他把风景画交出去,收了钱,然后将人客客气气地送了出去。
景暄“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特别的生意”
谢燃点点头“活人上门要求画鬼画,报酬是一根指骨,那些骨头我就拿去养花。”
活人画的“鬼画”和鬼画的那种画皮不一样,主要还是招魂用的。
不过这种招魂并不能让亡魂死而复生,充其量只能和活着的人说几句话罢了,画完那些招来的亡魂多半找不到去鬼界的路,所以谢燃不怎么愿意接这个生意。
“那骨头你都放哪儿了”景暄有点好奇。
照理说,鬼族对阴气重的地方是很敏感的,但他虽然能感觉到谢燃的画室里阴气比外面要重一些,但也仅此而已。试想,连隔壁那位阳气微弱的张伯都能轻松进店溜达,说明这里的阴气浓度还不到能威胁到人的程度。
可尸骨若是大量堆放,是定然会聚集起非常厚重的阴气的。
“墙后面有个暗格。”谢燃瞥了他一眼,“你问这干嘛”
“没事,就随便问问。”
景暄在等和女助理的“老师”见面,在那以前没什么事做,有点无聊。刚开始他在谢燃的画室里到处乱转,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到后来他自己觉得无趣谢燃也嫌他烦了,便打发他出门去玩。
他对人族的好奇心有点重,经常出去看见了什么就先瞎琢磨,琢磨不明白就回画室问谢燃。事实上在鬼族中的确有先来人界的鬼族给后来的鬼族讲解人族常识这种“前辈带后辈”的情况,但谢燃身为一只独来独往的鸟,实在觉得他有点烦。
当谢燃再一次将上门的西装男打发走之后,他忍不住很诚恳地问景暄“你就不能自己玩吗”
“说真的,”景暄思考了一下,“我觉得只是问几个问题应该不怎么耽误你的时间。”
“但是”
谢燃刚起了个头就不想说了,回到屋里,“砰”一声将自己扔回了床上。
他有点累。
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性子,这段时间被迫说了好多话。
以前他还在族里的时候脾气特别差,别说让他说那么多话了,但凡有谁让他觉得烦了,他甩脸就走;哪像现在,景暄都快把他当成十万个为什么了,他还是发不出火。
一来是脾气确实变好了不少,二来也是因为除了画室无处可去。
以前啊
谢燃仰着头,盯着房间的天花板发呆。
一张脸缓缓出现在他上方。
谢燃“”
景暄盯着他看了两眼,忽然把眼镜摘了,继续盯着他看。
谢燃因为他的动作而愣了一下。
他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仍然是黑色的,不像谢燃,瞳片一摘就是一双一看就不像人的绿眼睛。
实际上,大多数鬼族的眼睛都是黑色的,他们是鬼界阴气浓重处天然生长出来的阴邪种族,全身上下可能连心如果他们有的话都是黑的,谢燃见怪不怪,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景暄的那双黑色的眼睛却莫名让他生出一种心悸的感觉,就仿佛自己连灵魂都会被对方看穿似的。
“乐园里有什么吗”景暄突然问。
谢燃一怔“什么”
“自从你画了那张画,情绪就很低落。”景暄说,“那幅乐园是乐园里有什么让你不快乐的东西吗”
谢燃“”
他其实有点意外景暄会看出来,抿嘴沉默了一下。景暄也不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在大多数情况下,景暄问了问题并不非要得到答案不可,因为他其实已经很习惯对任何事都保持茫然了,谁让他什么都不记得,包括一些他其实知道的常识。
不过,或许是他平静放松的态度安抚了谢燃,他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乐园什么都好,只可惜没有了。”
“这样啊”景暄想了想,问,“是在鬼界吗”
“嗯。”
“你的家”景暄补充了一句,“我觉得那个背景和我印象中的百灵领地有点相似。”
“你去过”谢燃话一出口,突然反应过来,“你上次说那会是过去的样子”
“应该去过,我最近想到几个片段,没头没尾的。”景暄笑了一下,“只能记得那里很漂亮。”
“矮子里拔高个,”谢燃说,“鬼界的其他种族都不乐意装饰一下自己的领地,除了骨生花就什么都没有了。”
“装饰又不能当饭吃,想看风景的时候到百灵那里看不就好了。”景暄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谢燃闻言,浑身巨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装饰又不能当饭吃,想看风景的时候到这里来看不就好了。”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坐在桌边,搁起一条腿,吊儿郎当地笑。纤瘦婀娜的女子给他端上一杯水,笑道“大人别跟小崽子一般见识您要的东西马上准备好,请再稍候片刻。”
“不急,”那男人边笑边说,“我看这只小雀儿挺讨人喜欢的。”
女子摇了摇头“脾气大得要命昨天还给邻居甩脸子。”
“我看脾气大点没什么不好,总好过像鬼兔一族一般”
桌上那只肥嘟嘟的小毛团蹦跳了两步,向着男人在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他天生会飞,走却走不太好,仍是踉踉跄跄的,一身灰扑扑的绒毛跟着动作抖动,唯独头顶红翎和翅膀上的几片蓝色翎羽颜色鲜艳,分外夺目。
小毛球摇晃到桌边,往男人伸过来的手上狠狠啄了一口,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
“你才像鬼兔”
男人捂着手大笑“小混账,亏得我怕你摔着还特意拿手接,多余照顾你”
“我又没求你”飞起来的毛团子用尖细的嗓子稚嫩地跟他对吼。
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这都是很小时候的事了,再多的部分谢燃记得不太清楚,他甚至连那个男人的长相都忘了。印象中,那个鬼族时不时地就会到百灵领地上来一次,好像是为了取什么东西。
他倒也不是说就认定景暄就是那个鬼族了,只不过刚才那句话的内容和口吻太像,勾得他忍不住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你以前”谢燃张了张嘴。
景暄“什么”
“没什么。”谢燃这才想起来,景暄好多事都不记得,问了也是白搭。
他说着就想起来,没想到刚仰起半截身子,就被景暄拉了回去。
景暄“我以前什么”
他用很平稳的口吻又问了一遍,不知怎么的,谢燃从中听出了一丝固执。
谢燃对这种表面平静的固执有点没辙,他轻轻叹了口气“以前我见过一个鬼族,和你说了差不多的话,想问是不是你但是,就算真的是,现在的你也不记得吧”
景暄一愣。
“我得起来了”
谢燃撑着身体想坐起来,谁料仰头的时候太快,眼前一黑,一下摔回了床上。
回过神的景暄立刻按住了他,严肃地问“你有事”
谢燃愣了愣“那倒是没”
“没就睡一会儿。”景暄指着他眼圈下方的青黑色说,“为了画那幅画,你这几天都没怎么睡。”
“我睡过了”
“一天三小时,三小时都在做梦的睡过了”
谢燃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需要睡觉。你在床上翻来覆去,难道我听不见”景暄叹了口气,伸出手自然地盖到他眼睛上,“休息会儿吧,反正也没事我看你今天都没什么生意。”
谢燃“友尽吧。”
“友尽是什么意思”
“就是友谊走到尽头的意思。”
景暄的手修长有力,沁出一股鬼界特有的冷香,冰冰凉凉地盖在眼睛上,还挺舒服的。而且说来也怪,那只手遮住来自头顶的光线后,竟然真的让谢燃感觉到了一丝倦意,鼻腔里充斥的冷香味更是最佳助眠剂,睡意一波又一波袭来。
“那我是不是应该高兴你把我当朋友了”景暄笑了下。
“是吧”谢燃的眼皮子逐渐变重,仔细想想这一天确实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就也不继续挣扎了,缓缓将眼帘合上,一面嘴里还在喃喃地念叨着,“有客人来就叫我”
“好。”景暄答应了。
于是谢燃真的睡了过去。
感觉到手底下那具身体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景暄才终于松开了手。
他神色复杂地顶着谢燃看了一会儿,低头戴上了眼镜。眼镜一戴上,那双看上去闪着精光的双眸立刻变得朴实无华起来,像是一柄被收进了鞘中的利剑,锋芒尽敛。
他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那样,轻声说道“如果我能想起来的话一定告诉你。”
那语气,就像在下什么决心似的。
说完,景暄飘到床的另一边,替谢燃脱掉了趿在脚上的拖鞋,而后将他露在床范围外的半截身体小心翼翼地抱着挪到了床上,调整成安稳平躺的姿势,然后顺手替他掖上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飘到床边,缓缓隐没进了墙壁中。
景暄一语成谶,这天果然没有新的生意上门,谢燃也因此能够睡到深夜。
谢燃对人类的娱乐设备兴趣不大,买了个手机几年都没怎么掏出来玩过,更别说看电视打游戏了,再加上有了画室这个“据点”之后越来越不爱动惮,以至于平时没生意的时候他经常在画室里睡觉。
话虽如此,一觉睡到天黑也是头一回了。
他睡醒先是懵了一会儿,很快耳朵便动了动他似乎听见店门口有人敲门。
隔着好远的距离,又隔了画室门和里间房门两层,能听见这么微弱的敲门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谢燃的听力真的很厉害。
更厉害的是他仔细听了一会儿,竟然从呼吸声判断出了门口的人是谁。
是那个买了他风景画的客人,也是要求画“鬼画”而被谢燃拒绝了的客人。
还真是,锲而不舍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