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安身体虚弱不适合移动,静养了数天整个人飞快地蔫了下去。
明明在圣坛上被鸿曜抱起时还能缠着人说话,昏沉睡了几夜之后,不知是不是在梦中被折磨了,除了“不怕,不疼”之外,几乎不开口。
他眼睛紧闭着。
不论鸿曜怎么哄,描述天有多美,人们笑声有多欢畅,他要么安静地半躺着不知道听没听进去;要么抿出一个小笑容,轻轻点头。
就是不睁开那双美丽、带着笑意眼。
裴修仪、周隐、钟镇想要探望谢怀安人一批接一批,全被鸿曜挡了,声称不管以什么身份什么名义,谁要是闯了惊扰了神子,大牢未满,都自觉进去呆着吧。
钟镇气得跳脚,差点和守门飞鸾卫干上一场。
钟镇心道,其一他和谢怀安竹马竹马,连谢怀安小时候不穿半臂小袴,赤着脚拿着一柄木剑满山和长毛猫对打糗事都知道,谢怀安眉头一挑,眼睛一弯,他就明白要做什么。
其二他是皇帝货真价实启蒙师父。他们三个在马厩里度过黑暗岁月,他将幽云堡内功绝学传授了十成十,一点都不藏私。
其三要不是谢怀安亲手送出了令牌,现在守着昭歌将士从哪来都不知道呢。如今昭歌初定,他这个山野将军和当年令牌主人,不应该见个面,重新认识一下吗
十六岁谢怀安正式下山时,钟镇主动递出了贵重令牌,表示若是小皇帝是个可造之材,你决定留下来辅佐,就把令牌让玄机阁老狐狸送回山。
我见令牌就是见了你判断。从此依你命令行事,接管了幽云堡之后不拉反旗、不避世,召之即来,做你后盾。
其四,谢怀安从小就喜欢小鸟。胖胖还是只毛都没长全小鹦鹉时候,就是他从商人手上买了,带到马厩里给谢怀安和皇帝解闷。没想到这么多年,胖胖活得开开心心,还挺好。
皇帝拦心机深裴狐狸就算了,居然把他也拦了
钟镇越想越气。
钟镇将幽云堡将士安排好之后,每天换了便装蹲在焚香楼附近等消息。
他见不到皇帝面,又怕骤然闯进去真把谢怀安吓出个好歹,等得心慌,不得不满大街溜达起来。
昭歌洋溢着过节气氛。
那晚上有伤亡但不算惨烈,活下去人互相扶了一把,搭好破损房屋、递送伤药。
大街上有人自发拉起了彩灯,像上元节一般。
有卖花阿婆背着一筐新摘来鲜花,遇见人就笑咪咪地塞一朵。路过挑夫接了花,当即戴在头上,帮着卖点心大爷推起小车。
钟镇长得高大、神情凶恶面相有疤,穿了粗布衣裳也不像什么好人。
往日下山都是吓哭小孩命,这次有百姓认出了他,拉着啜泣娃娃把所有花都塞给他。
“多、多谢。”钟镇手足无措。
“大将军焚香楼前后都被封了,我们不敢靠近你要是能进去,帮我们问问神子吧神子大人在哪呢他还好吗”
钟镇一听,好不容易压下去火又上来了。
他也进不去焚香楼。
“包在我身上,这点心包起来吧,全要了”钟镇粗声粗气地说,买了记忆中谢怀安喜欢甜口小点心。
他要回去做个便笺,上面描一只逗趣小鸟,跟飞鸾卫打一架让人把东西送进去。
不论谢怀安是否失忆,他还活着。这一点足够让钟镇觉得万幸。
焚香楼内。
“先生,今天药汁可甜了,朕喂一点,你尝尝可好”鸿曜举着汤匙,温声问道。
“好。”谢怀安颤抖了一下,抓着毯子边缘,微微点头。
谢怀安最近吐得频繁,药汁勉强能咽下去一些,稀粥哄着能吃一点。
但任何加了肉沫吃食碰了就吐,吐完半晌出不了声。
上次闭着眼睛误吃进一口肉粥后,谢怀安听到吃喝就紧张。如今食水难进,全靠白光、鸿曜真气和喝下去药滋养着。
鸿曜看明白这是心病。
谢怀安虚弱烧灼着鸿曜,鸿曜心也快跟着病了。
不过一个月时间,谢怀安从身弱但神采飞扬白鸟变作这般模样。
鸿曜想要凌迟所有伤害他人,但觉得自己就是刽子手,一步一步将谢怀安推到恐怖血球上。
他想凌迟他自己。
鸿曜隐藏起满腔阴郁念头,耐心又轻柔地舀了一小勺药,挨到谢怀安唇边“张嘴。”
谢怀安向枕头上缩了缩,似乎不愿意被不熟悉东西碰到,半晌,唇瓣微张露出贝齿。
鸿曜将汤匙向前凑了一点“牙也张开,已经晾过了,不烫。”
“嗯”谢怀安吞咽唾液,将唇张开一点,含了一点药汁。
温热药液刚进谢怀安口中,谢怀安面色就白了一层,抿起唇似乎想吐。
“就是草药汁,药草。没有一点肉,先生放心。”鸿曜摸了摸谢怀安冰冷手背,按揉穴位。
谢怀安一小口药汁含了半天,蹙眉咽了。
鸿曜缓慢倾斜汤匙,等谢怀安喝完一勺后,夸道“先生做得很好。”
谢怀安眉心仍然蹙着,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手抓向胸口,不一会唇色开始泛紫。
“不喝了不喝了,”鸿曜飞快放下药碗,温热手掌顺着谢怀安前胸,又按住手腕为他输送真气,“吸气,别憋着。”
“哈”谢怀安艰难地张开嘴,顺着鸿曜节奏呼吸。
缓过劲后,谢怀安无力地推了推鸿曜手。任鸿曜怎么哄,都不再张开嘴。
谢怀安一头青丝失去了往日光泽,面色苍白似雪,身子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一般陷在堆积软枕上。
像一只坠落在地、困在血色中忘了怎么飞白鸟。
隔间内,日夜颠倒了几天后,凌子游有了定论。
凌子游憔悴万分,眼皮下挂着两个大大黑眼圈,拿来一沓子写好脉案、默写出来医理,对鸿曜跪拜道
“诚如陛下所言,心病还需心药医。”
“讲。”鸿曜道。
“美陛下恕罪,在下罪该万死。”凌子游习惯性地要叫美人仙师,自掌了两下嘴,跪得更标准了。
凌子游道
“仙师高洁轻灵,探得是天上风雨,算得是人间疾苦,与李天师一战中舍生取义,熬过鼎镬刀锯酷刑,为天下换来清明。”
“幸而仙师得苍天眷顾,体内有奇异白光。白光护住了仙师底子,使仙师无性命之虞,内症、外伤有缓和自愈之象,但治不了情志病。”
“仙师所见所闻所感根植于心中,是故骨骼已痊愈,依旧会于深夜惊颤,痛痹发作;虽然眼无疾,但担忧血色未尽,不愿睁眼视物,日夜昏瞀;心中血影不去而脾胃不调,劳则气耗,呕而无力。”
凌子游说完一长串话,喘了口气,直视着地面继续说道
“仙师惊着了、魇住了。古良医有言,惊者平之。有妇人曾旅中夜宿,遇见贼人烧楼,从此夜间听不得响,一听就昏厥。后来家仆当着她面敲小几,问何以惊乎。妇人明白敲击声没什么可怕,渐而治愈。”
鸿曜面色阴郁“凌神医,朕若是让仙师重新见到那个怪物,当着他面一次次杀了,告诉他血色已尽、不必惊惶”
“不不不不”凌子游打了个哆嗦,疯狂摇头,拿起一卷细布。
“陛下请看此物,先前治外伤时,仙师反应强烈,抗拒被束缚陛下或可从此入手。”
谢怀安昏沉地睡着。
他在做梦。
梦里有天师恐怖形态,让人作呕血色。
有颈骨被藤蔓骤然绞碎时惊痛,有锋利利刃划过他身体。
每当此时他会在梦中战栗、呜咽,四肢百骸都疼了起来,陷入窒息般惊惶。
这时会有一丝暖流流入他身体,像是泡热水澡般舒适
他错乱呼吸逐渐平复,眼皮颤动着,但睁不开,转瞬又昏了过去。
这感觉是什么来着
谢怀安有点熟悉。但他想不起来。
他太累,太怕,太疼。
梦境非要跟他过不去似,零星有上辈子梦魇。
他上辈子九成九时间都过快活甜蜜,但是在这场连绵梦魇里,他无数次重温了最惊恐两天。
七岁时谢怀安哒哒哒地在小区花园里跑,有自尽人从高层公寓上一跃而下,咣当砸他在面前,白、红飞溅到他脸上。
比他大五岁兄长跟在后面,一声怒吼,扛起他就往家里跑,忘了遮一下他眼。
那时候他多傻啊,下巴磕在兄长肩上,愣愣地看着地上一滩,一直没挪开眼。
回到家他高烧了三天,眼前萦绕着恐怖场景,觉得浑身上下黏腻难安。
他因此怕血、怕鬼,怕悬疑案件,见到惨烈事故新闻都要皱着脸躲开。
二十一岁时,他成了事故新闻主角。
那是个盛夏深夜,他刚结束乐团排练,背着提琴和朋友有说有笑地走在林荫路上,约着要去附近那家格调最好、最安静清吧小酌一杯。
一辆醉驾跑车逆行,猛地拐过路口。他腿僵了似躲不了,下意识用力推开了身边人,从此人生一百八十度转弯。
他失去了五年时间,插满管子安静地当个植物人。
醒来后懵懂如稚童,认知和语言功能逐渐回复,心里头却空空落落,总觉得有些事忘了。
忘了什么呢可能是些好事吧。
他想不起来。
太累了。
管子插得人想呕吐,每一次呼吸都很艰难。哭泣双亲、兄长和友人就在床边。
兄长啊,一个玩地下摇滚、涂了黑指甲早早离家出走兄长,居然剪了头发当了父母好儿子,重新捡起提琴每天在他耳边拉一曲。
他甜蜜却也遗憾,想做事挺多,躺在床上能做事太少。
后遗症并发症一个接一个,病变开始。
他为了他们努力活过每一天,拔了管能说话时说最多是
“不怕,不疼。”
梦魇与梦魇之间,谢怀安好像回到了旧时。
忽然他感到自己摇荡了起来,身上似乎又被裹了一层柔软毯子,头歪在什么人肩上,被抱着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
谢怀安沉在梦里,心脏又开始不听使唤,呼吸也乱了,吸不进气。
哈这得上氧气罩了吧。
谢怀安糊里糊涂地想。
很快,每当他难受时拂过心肺热流那股又出现了,轻柔地安抚他心脏,引导他放松呼吸。
谢怀安朦朦胧胧中,听见有熟悉声音说道
“先生,忍着点,也许有些颠簸。我们换个安静地方,只有你我两人。”
那声音继续说着,轻而缓慢,好像知道他能听见。
“先生不是说过吗,想要好吃,软一点床,好玩我都找来了。可惜最早那个院子被毁了,没关系,新院子更舒适,先生应当会喜欢。”
“我叫人弄了安全高墙,漂亮天井,阳光会洒下来,能靠着廊道晒太阳。”
“天是湛蓝。到时候先生睁眼看看,好吗”
好吧,我努力。
不怕,我没事,不是很疼
谢怀安在梦里应着,窒息地感觉又出现了。
他感激,但是受不住过分贴心关怀。
比起虚弱无力、像个瓷娃娃般被小心翼翼地哄着、陷在软枕上什么事都不用他动手做
他更希望兄长留回叛逆又帅气长发,像以前那样搂着他大笑,挤兑他登台时“装得像个小王子”;
希望父母严厉又慈祥地盯着他,说“一寸光阴一寸金,谢怀安,你要珍惜自己时间和天赋。”
这样他能跟着笑、跟着闹、想做事就做事,想偷懒就肆无忌惮地偷懒,每天都是金灿灿。
颠簸停止了。
他落在另一张柔软床上,与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不对
“好了,我小先生。该醒来了。”
一个冰冷柔滑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舒适温暖热意汩汩流淌,绕着他心脉。
谢怀安张开嘴,呼吸再次急促,意识接受到外界刺激,被迫上浮。
哗啦,哗啦。
谢怀安听到金属碰撞声音,感到与血藤蔓相似束缚。
恐惧而幻觉般疼痛同一时刻袭来,他四肢几乎要脱离控制,开始痉挛。
一道锁链套在了他脚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