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安扶着廊柱, 腿在发颤。
鸿曜站在庭院尽头,隔着一条曲折青石板路对他说道
“来吧。”
“有点晕,我马上”
谢怀安小声吸气, 强迫自己不去看石板路,去看路边铺着鹅卵石和盆栽里鲜花。
无济于事。
血色幻影覆盖在青石板路上,他甚至能看到脏器, 还有起伏涌动不可名状之物。
它们黏腻地覆盖在路上, 青石板路尽头站在面白无须、穿着老式太监服怪物。
“先生, 我数三下。如果你还是不过来, 作为惩罚,朕会在胖胖面前拍你不想被拍地方。”鸿曜做了个打屁股手势。
谢怀安下了走廊,踩到院子上。
幻觉中鲜花张开了血盆大口, 石板路会碎出万丈深渊, 草木扭曲成藤蔓缠在他身上。
“一。”鸿曜声音穿透幻觉。
“来了。”谢怀安挪动沉重双腿。
“二。”
谢怀安闭上眼睛,小跑了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黑袍少年天子上前跨了一大步,张开坚实双臂搂住他,打横一捞, 笑道
“三。”
鸿曜身躯是温热,胸膛因为笑意而震动。
谢怀安惊慌地睁眼,幻觉褪尽,无事发生。
鸿曜轻松地抱着他,像是要履行“从之前到从今以后陪在他身边”诺言, 稳步向小院门口走去。
“我们要去哪”谢怀安问。
“去哪很重要吗”鸿曜道,“旧一夜已经过去, 先生, 你要和我一起过新日子。”
“嗯。”谢怀安头埋在鸿曜肩上, 掩饰自己急促呼吸和错乱跳动心脏。
不是因为恐慌,是因为一些更快乐、更甜蜜感情。
“陛下这次出门是不是不用带白纱了我想好好看一看昭歌。”
“不,”鸿曜笑容有些扭曲,马上改口道,“当然。”
“陛下之前说二当家会做甜糕,真看不出来。”谢怀安埋着头,不睁眼看石板路。
鸿曜说着话转移谢怀安注意力
“玄机阁有些人还是挺有意思。裴修仪千杯不醉;二当家裴文正善下厨,先生夸过鱼汤和点心都是出自他手;还有个最会算账小,裴君宝。他会复核所有账目,谁算错了就扮姑娘。”
谢怀安被逗笑了“怪不得最早二当家穿了紫裙子,啊,陛下,我不带白纱,要是见了二当家怎么办,当时装瞎子进千碑窟”
鸿曜哼了一声。
“仙师眼是预测天意眼,遮住不是理所当然吗若是不遮了,就是仙师怜悯世人想见人间苦难。你若是实在担心,就叫周伯鸾去想说辞。”
“不,不用了。”谢怀安听得脸热。
周隐善辞赋,几番共事之后把他摆在一个相当高位置。不管是从正面还是反面,周隐都能把他一举一动夸出花来。
“这次我们出门会见到二当家和伯鸾吗”
鸿曜道“到了先生就知道了,抬眼看看吧,要上马车了。”
谢怀安迟疑了一会,小心地抬起头。
日光清明,晴空万里。
地上翠竹三两根,天上白鹭一行。小院白墙灰瓦,马车古朴简素。
暗卫娄贺笑容憨厚,对他夸张地弯身作揖。女官空青蒙面含笑,拎着药箱和食盒。
谢怀安有点呆。
他们都是冷酷肃杀人,经历过多年黑暗风雨,但现在笑得真挚又美丽,甚至还红了眼。
这就是鸿曜说出门见些动不动就会哭人吗
明明不久前还时常见面,经过一道血色,他怎么就全忘了呢
谢怀安跟着笑了,笑得比最甜甜糕还要甜“好久不见。”
焚香楼。
听闻陛下要带仙师前来,楼内闲杂人等早已清空。只剩下二当家裴文正和碰巧在楼内整理书稿凌子游。
裴文正女装打扮,习惯性地捂着胃晃来晃去。
“老凌,我这么穿行吗是不是要再插个金步摇,指甲上再抹些蔻什么来着,染个胭脂色,不行,深紫”
凌子游捧着个杯子喝水,差点呛着。
“我咳咳咳咳裴文正,你犹豫了半天在犹豫这个我还以为你受不了女装要换回来跪地谢罪。”
裴文正翻了下眼睛“玄机阁服务宗旨是贵客至上。现在兄长改了,变成仙师至上。陛下提前传了令让我好好打扮给仙师看,你说我用不用心”
裴文正口中兄长就是玄机阁阁主裴修仪。
这些天鸿曜衣不解带陪在谢怀安床边,在鸿曜示意下,六部要请罪人一波接一波全都堵到了玄机阁总坛。
裴修仪从睁眼到闭眼一直在不同酒宴中打转、为天子套出各方动态,好不容易独自一人时还要关注各地分坛情况,凤眼里血丝就没下去过。
“行行行,”凌子游皱眉,放低了声音,“文正啊,你们守碑文终于能放出来了,把仙师看做是玄机阁大恩人不为过。但至上这用法。”
凌子游伸手指了指天“没问题吗”
裴文正道“陛下扶持了玄机阁数年,兄长行事分寸还是把得住。兄长话有些奇怪,他说改了陛下会对他发怒,不改也会发怒。两怒相权取其轻,改。”
裴文正说着,胃捂得更严实了“陛下若是觉得不妥,怪罪下来不会伤筋动骨,顶多全阁人继续没日没夜地干几个月吧。”
“是呢。陛下英明神武。”凌子游听到没日没夜,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发际线。
古朴马车中。
谢怀安倚在窗前,隔着一道纱帘好奇地望着外面。
看着看着他神色有点不对,自己拉好布帘,抱膝坐在铺着软褥车厢内。
“怎么”鸿曜从脚下矮桌上拿出新折子看,注意到谢怀安反应,问道。
“这是进城了。”谢怀安犹豫道。
“对。”
“陛下是要带我去焚香楼吗”
“先生不喜欢”
“没,只是没事。”
鸿曜挑眉。
谢怀安一哆嗦,自觉挪到鸿曜身侧,对他咬耳朵
“我看到青石板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眼前会冒出可怕东西,也疼得发慌。焚香阁前面一整条街都是石板路。到时候万一又会添麻烦了。”
鸿曜从衣袖、矮柜、药箱各种地方掏起绑着不同颜色丝线小瓷瓶,边说边指
“心口疼了吃这个,喘不上气吃这个,晕得走不道吃这个。感觉骨头疼找我。”
谢怀安“”
他看明白了,鸿曜今天死活要把他拽到焚香楼。
恐慌去而复返,逐渐积蓄着。
马车停下时这种慌乱达到了巅峰。
谢怀安不愿显得无能,钻出门帘扶着鸿曜手下了车。
这是一条已经戒严土路,似乎是焚香楼后面小街。
“陛下,先生,您往这边看。”娄贺站在一条昏暗狭窄小巷前,笑着引路。
这条路通往焚香楼侧门。
谢怀安打起精神,微笑着向前走去。
过往幻觉像根植梦魇,在暗中张牙舞爪。
但刚一进门,幻觉就消失了。
焚香楼装潢全变了,除了雕花窗和厚重鎏金门没换,所有天圣教沾边东西撤得一干二净。
眉清目秀裴文正上了妆,穿了紫裙,对他屈膝行礼
“见过陛下,仙师。先前换装仓促,未能让仙师看得尽兴,今日特意再换了,以此赔罪。”
凌子游满面春风,跟着躬身。
换了朴素学子服周隐,被娄贺拎着匆匆赶来,刚一进门就双目通红,差点直接扑到谢怀安腿前哭。
谢怀安窘迫,却也开心。
一切像旧日重演,他被带到焚香楼顶层客房。
身边是曾扮做神侍鸿曜、曾扮做神童周隐,负责现场调度二当家,以防万一凌神医。
他曾和他们共同畅想美好未来,也曾推开鸿曜手,迎着蚀骨狂风,独自走上青石板路。
还是同样人和地点,今天有什么不一样了。
二当家甜糕很好吃,可以献上最佳赞美不齁嗓子,有恰到好处、余味悠长甜。
凌子游“顶风作案”向鸿曜申请面诊,意外成功了。结果因为诊治时间过长,在鸿曜冷笑一声后开始跪地道歉。
周隐得知他双眼安好无疾后长舒一口气,随后满面通红,一改往日清亮直率风格,磕绊着说起最近城里变化,突然流了鼻血,自觉加入跪地道歉队伍。
鸿曜掐着时间说道“诸君,仙师身子尚未大好,需要朕亲自提醒吗”
鸿曜是个该血腥时候血腥,自愿收敛存在感时又没有架子君主,先前一直安静地抱胸靠在门前,此时踢开门,双手活动指关节,发出“嘎吱”一声。
屋子顿时空了。
“先生,不去窗前看看吗”鸿曜扶起谢怀安,引着他走到窗边。
谢怀安还浸在久违快乐中,顺从地跟着走了。
鸿曜支起窗子时,谢怀安才想起这下面是那条青石板路。
他心里刚一紧,就愣了。
“这是集市”
焚香楼外,他曾经开坛卜算那条街上,摆着密密麻麻竹篮子、竹筐、甚至还有铁锅和瓷碗。
好像放东西人来自各处,能拿筐就上筐,没有凑出一只破损碗也要放过来。
他能看到路上摆着鸡蛋鸭蛋、荷叶莲子、各式山货干货,甚至还有绑起来活鸡活鸭
鸿曜道“朕封了焚香楼前后街,但全城百姓挂念先生,实在拦不住。凑起来送东西人一个接一个,都担心先生受了重伤,掏了家底想让先生补补。”
谢怀安眼眶湿润了。
竹筐太多,他根本看不见青石板路。
他可能从此也记不清这条路了,只记得热闹得像集市一般心意。
“这不行,吃不完,放着太浪费了,陛下”
“就知道先生会这么说,已经安排好了,”鸿曜从身后抱住谢怀安,“会留下一些为先生煮鸡汤,宫里厨子闲着也是闲着,朕叫他们趁着食材新鲜,在全城开火做饭,见者有份。”
“好。”谢怀安目不转睛地趴在窗子前。
鸿曜耐心说道“鸡汤会很鲜,浮着一层薄薄金油,趁热浸在饭里吃正适合先生现在胃口。但里面会放些肉,先生若是吃到了想吐,就想想这条路。”
谢怀安认真地点头。
鸿曜道“好了,我们走吧。天还早,还有下一程呢。”
“下一程”
“跟着走就是了,走出焚香楼大门,向着圣坛”
鸿曜搂紧谢怀安,轻声道
“先生记性不行,但朕记得很清楚。这一回,先生没理由再推开朕手,说此乃必经之路了。”
谢怀安恍惚地被鸿曜带下楼。
任由身穿黑袍天子仿佛神侍般恭敬地扶着他手,穿过一筐一筐土鸡蛋。
风吹起他们袍服,像两只缠绵飞鸟。
隔着街面隐隐传来敲鼓声、欢闹声,空气中没有腐臭味,不知从哪飘来饭香味钻入谢怀安鼻尖。
石板路尽头,停着一辆古朴马车。
“今日为仙师驾车,够小吹一辈子。”娄贺笑道。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一路拉着车走向圣坛。
圣坛已重新修整过,留了竖有九根玉柱高坛。坛上四面摆有屏风,围着宽大龙椅。
谢怀安早已站不住。被鸿曜喂了几粒护心药物,一路抱着走上高坛。
高坛下守着身披黑色盔甲幽云堡将士。他们目不斜视,对以身换来大景安宁国师只有满心敬仰。
一个面带刀疤将军双目赤红,看着年轻帝王抱着人进了屏风后。
时过境迁,他们三个人都已变了模样。
自天师掌政以来,停用多年朝钟朝鼓,在一个下午敲响。
这是一次推翻了所有陈规旧制,血腥至极朝会。
没有圣音鼓乐排场,没有长长叩拜之路。没有高耸宫门与重重大殿,没有手持金炉、宫扇、宝瓶宫女与内侍。
只有圣坛上被屏风遮起龙椅,枪尖沾染血迹将士。
以及高坛下刑场。
跪候已久文武百官战战兢兢地走近,分列在刑场两边对高坛跪拜。
他们身后是长长囚车,还有跟着囚车闻讯赶来百姓。
天子第一次朝会就这样开始。
官员依次到高坛前奏事,自述顺天年间以来行为功过。
装扮成太监飞鸾卫一声接一声,将奏章内容上传至天子,下传至百姓。
奏事完毕之后,开始问斩。
囚车中坐着蓬头垢面罪人,喊冤声、哀嚎怒骂声层出不穷。
他们和昭歌百姓一样以为天子只是做个样子,关一阵子就会放他们出来,维持朝政运转。
结果重见天日刹那,就是人头落地之时。
有圣塔囚犯高喊“圣师救我”
几个神色阴森侍卫抬着一个半人高陶罐,放在了刑场正中央。
“你找李招贤吗待会还要带他游街呢。”一个侍卫笑道。
刑场血腥弥漫。
每一个罪囚被处决前会有人大声宣读他罪行。
一次次铡刀落下,头颅滚地。
聚集起来百姓从惊疑不定,到高声欢呼,逐渐战栗,陷入恐慌沉默。
人头多得似乎堆出高塔,几根木棍上挂着抄家最多、行事最荒唐巨贪。
鲜血从刑场流下,浸泡着文武百官袍角。
昔日高高在上天师变作瓮中恐怖人形,似乎还有意识。
不断有人昏厥,一直到晕过去都不敢出声。
但总有人在笑。
戴着黑纱寡妇在笑,嘴中喃喃念着“杀”。刑场上罪囚哪个手上没有染着累累人命,她夫君就因为做事时犯了小错,被几个公子拉到闹市中活活凌虐致死。陛下仁慈,这些畜生应当千刀万剐
问心无愧人快意笑着。他们听着每一条罪行,心知只要君主依据罪行问斩,这辈子刀都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被血腥吓住人群逐渐回过味,哭泣起来,高呼着
“青天青天”
“杀杀”
天师烧了典籍,但堵不住流传话语和每个人嘴。
就算大景已经百年笼罩在血色天空下,百姓呼唤清官叫法依旧是“青天”。
高坛上。
几扇宽大屏风遮住谢怀安视线,他看不见血腥,只能听到呼喊和哭泣。
行刑开始前,鸿曜告诉了他会发生什么,让他听着念诵罪行声音,但凡觉得罪不至死就挠一下鸿曜手心,鸿曜将立刻命令停止行刑。
此时谢怀安微微发颤,半卧在龙椅上被鸿曜抱在怀中。
鸿曜道“先生,听到天师就在下面了吗”
谢怀安哑声道“听到了。”
“朕还让他活着呢,等先生满意了,就让他在痛苦中死去。”
鸿曜又问“血味重了些,先生怕吗”
“人们在欢呼我不怕。”
“那就记住这一天。用满地竹筐代替那条青石板路,用人们喊着青天血色代替先生梦魇。”
鸿曜亲了亲谢怀安脸颊
“先生啊,你现在身处圣坛,坐在李天师前,血色中。但是你不必忧惧,前面是流泪欢呼人,后面是朕、是我。”
“嗯”
谢怀安挣动着在鸿曜怀中翻了个身,从面朝屏风变成面朝鸿曜。
“冷吗”天子低声问道。
“不。”
反而很热太热了。
他心跳得厉害,什么都不怕了。
只想
谢怀安闭上眼,眼睫微颤着,反抱住鸿曜,用柔软唇瓣悄悄亲了亲鸿曜胸膛。,请牢记:,,,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