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章回歇了昼起来, 先再问一遍各处安排妥当, 听见说一应周备, 人也都到位, 方才往林如海处相请。然后两人一起到吴太君屋中。一进门, 就看到吴太君、林黛玉已经穿戴停当, 都是布衫布裙, 脚上鞋子也是素面的青棉布,通体不用绸缎绫罗, 只前襟上别一根五彩线结的蝙蝠络;也不戴金银珠玉首饰,吴太君头上插了一枝古藤的盘龙簪,林黛玉则是梳了个分肖髻, 簪一朵五彩线攒的线花儿并一串小小的粉色玫瑰,又用五彩线编了精致的小辫垂到肩上,一发衬得青春俏丽、明媚鲜妍,真个布衫荆环不掩殊色。章回忍不住就看住了。黛玉觉察他目光, 一转身就藏到了吴太君身后。这边林如海也用力咳嗽两声。章回这才上前向吴太君说“人马车轿都妥当了,还预备了两张藤兜软椅。老太太到集场上去,高兴走几步就走几步,要不耐烦, 稳稳当当坐了轿子,也一样走马观花。”吴太君点头笑道“那就坐竹轿子去, 那个不颠簸,要停要走又都便宜。左右也近,用人力也有限。”又喊林如海“寿哥儿一会儿跟在我旁边。”林如海应了, 上前扶了吴太君,章回、黛玉相随在后。院门前吴太君、黛玉上了小竹轿,健妇抬了起身,又有仆妇在一侧打青油伞遮阳。林如海、章回就在另一侧,林如海走在吴太君旁边,章回在黛玉旁边。邹氏另外乘一顶竹轿,跟在黛玉轿子后头。前面百步用二、三十个庄丁开道,后面丫鬟、嬷嬷一大群叽叽喳喳说笑着相从,一起往集场上去了。
却说林黛玉从小到大,虽神京扬州的远路走过两趟,在荣国府时也随贾母往清虚观打醮,近来扬州、南京各处走动更多,然而行动间不是车船就是乘轿,四周围拢严密,要看外头景致,不过从窗格子略略打量,且还有窗纱帘幕之类相隔。如今坐了竹轿子让人抬了走,四无遮拦,倒跟在自家园子里闲逛看景儿一般。纵目所见,近的圩埂、远的矮冈、高的旱地、低的水田,栀黄、油青、苍翠、墨绿一块块错落相间,其中又有众多大大小小明镜儿一样的池塘、宽宽窄窄玉带儿似的溪渠,倒映了碧蓝的天、绵白的云,就像一块缀了无数宝石美玉的织锦从眼前直铺到天边。黛玉不禁叹道“我旧时读书,有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又有一水护田将绿绕,虽多少能够想见情形,到底今天才算第一次知道究竟是个怎样的景致。”指着远处稻田当间几座农舍瓦屋,问章回“屋子边上的那些,可是桑树么”
章回道“那门前两棵高大的是榆树。几树矮的、还有旁边池塘周边一圈的正是桑树。”
黛玉道“却不知道那宅子有多大。”
章回道“大概是五亩。”
黛玉忍不住笑道“表哥一眼过去,就知道大小方圆。”又说“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说的可是这样的景象”
章回笑道“妹妹读书多,但不知道咱们这边务农都讲精耕细作,一年要收种稻麦两轮,单论亩产早是远胜孔孟之时,八口之家,有田五六十亩就可自足了;再加蓄养的鸡豚狗彘,自种的瓜菜,塘里捞的鱼虾,只要老天不作恶面孔,日子便很能过得去。只是如此一年到头劳作不息,却不是江北、中原之地可比。再就是江南桑蚕素来最盛,郑朝黄道婆之后,棉纱又兴。如今四乡八村都广种桑棉葛麻之属,养蚕抽丝、纺纱织布,自家穿着之外多为贴补家用。因此越发劳碌,就到腊月也未必得闲。”
黛玉说“难怪古诗上有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又有朱子家训,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农人辛苦,原来如是。”
章回点头,笑道“妹妹若有兴致,不妨把范石湖集翻出来瞧一瞧,其四时田园杂兴既有田园景致,更有农事艰辛,归田悯农,与王摩诘、孟浩然正是两样风度。”
两人正说得有来有去,前头林如海忽而顿住脚步,等章回等人片刻行至,便问章回“我听说近来江南农户逐绫绸之利,大兴桑蚕,以为风尚,甚至到了不事农耕的地步。这种情形,咱们这边可也有么”
章回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生丝价值胜稻米十倍,农人废田事而兴桑蚕,自然也是有的。”
林如海皱眉道“农为国本,民又以食为天。废田事而兴桑麻,广成风气,只怕损伤根本,与国家社稷不利。”因问章回“你可有什么说法”
章回笑道“农为国本,民以商富。如今江南富庶,工商大兴,原是自然之道,不能禁绝,也不当禁绝。然而伯父的顾虑也极恰当。想到这些年江南多种桑养蚕,去岁开耕的田土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偏偏赶上天时不利,接连两次水旱,夏收不过平时四成,秋收也只得六成,导致米价暴涨,偌个鱼米之乡,城坊百姓竟险些吃不起米。当时我在南京,初时不明所以,后来接了大哥哥书信,才知道乡里是这样的情景。于是回信给大阿哥,建议家里除了免却部分佃租之外,应与佃户约定,来年补种多少稻麦亩数;又请父亲向县衙谏言,或出钱收买,或用陈粮兑换农户手上多的丝棉布匹,存于府库,等来年坊间丝价布价不稳时再行抛售。结果被父亲写信来说若等你的法子再来施展,行市早乱,白得了个马后炮的评语。”
林如海听到这里,忍不住也笑起来“以官府之力平稳行市,从先秦李悝起,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举措,并不算新鲜,果然正是个马后炮。”
章回道“其实以我的想头,挑选培育出高产的良种,于生长合适之地广为推行,这是第一条解决之道。再就是疏浚水路,修建州府之于县乡的通衢大道,使各地钱粮物资交通畅顺,能够彼此协调、自然相济,也是一条。只是这两条都关切重大,见效也慢,必定要人手、物料诸事预备周切,然后徐徐图之。若论立时可用可行的,便是如咱们家里,让田主佃户都把粮食、桑园、茶园之类种植划了等分出来,约定最少要种粮食的田亩成数。有了这个基础的收益,就是私家的织局机房再多上十倍也无妨。反过来说,市面上都是物以稀为贵,机房多,丝帛布匹出产也多,价格自然下来,百姓们便日用得起。这正是治平盛世,生民承福咸享的道理。而待产量丰盛、价格下行,中间利润分薄,这份追逐的兴头就往别的地方去,丝棉布帛的行市也自然就重归常态。不过要真正平稳,或者花上二三十年,也未必能竟全功。”
林如海听章回这番话虽说得粗疏,循的却是正理大道,又能分出缓急轻重,摆出现实可行的条理,并不见寻常少年人的虚浮操切,心里倒颇觉得受用。又有从章回最后两句言语,想起扬州城里机户也多,日常入夜之后,每每就能听见络玮机杼之声,正要与章回再多说几句,不意就听见吴太君喊“寿哥儿”,问“怎么眼不错地就躲到后面去了看前面就是集场。怎么又仿佛有许多人大路口候着”
于是林如海赶忙到吴太君身边。果然见前面往村口关帝庙广场的大道路口乌压压站了有十人,望见吴太君一行过来,就有七八个人整衣肃手直迎上前,在吴太君轿子前二十步处停住,然后便一齐朝着吴太君跪下身来。林如海忙走过去查看。这边章回见状,与林黛玉说了一声,也越过黛玉并吴太君轿子,往前头相询。
原来这毛家塘周边田庄村落紧挨,几处人口极多,彼此有大道相连。又以毛家塘距离常州城北门最近,其村口关帝庙前一大片开阔广场,庙中供奉的关帝、财神和魁星又颇灵验,因此几处约定每月初一、十五在关帝庙前开集市,逢年过节办庙会。凡到了庙会的正日,除了庙中法官主持祭祀供奉之外,几个村子会钱请戏班、杂耍、偶戏人、说书相公之流到场,村中富户亦轮流出资办酒席村宴,于是村人买卖、吃喝、看戏,通宵达旦,尽欢方散。七夕恰是节场正日,自然村人云集,热闹非凡;忽然听说小丰庄这边传出话来,说吴太君要带着外孙、外曾孙女一起逛集场,顿时一发地欢腾起来只为这些村上田地近半是章家的产业,又是祖茔所在,对村人庄户向来照应,佃租比别处少了成半不说,老病残疾多有钱粮慰看,又许供给每户一名子弟到村塾上学,因此无不感恩戴德。此番吴太君来,众人正有心当面叩谢。幸而章回一早遣人传话,众人也不敢惊扰吴太君游玩之兴,只站在道边一劲儿伸头看,见他一行人来了,除了几个村老代为上前行礼,余者皆在远处或打躬或磕头,总是尽一点心也就罢了。林如海、章回问明缘由,回报吴太君。吴太君听到了,心里既高兴,嘴上连说“太盛情了。”吩咐叫快去把那些有年纪的搀扶起来。众人又请同行随喜。吴太君笑道“你们一年到头忙碌,也就是逢着节场才能尽情的乐一乐,怎么好又占了你们松散的时辰我们祖孙老小只管自家各处逛逛就是。”众人这才依言散去。吴太君一行方又起轿前行。
这边黛玉坐在竹轿上,见到这等情景,不免好奇,一双妙眼就注目章回。章回忙走近来,小声告诉了,末了道“咱们家耕读出身,原是以田土乡农为根基,故而先曾祖父在时便嘱咐要常常走动,凡有能照应处必要照应周全。须知庄户人家看起来或者粗俗些,说话行事最是诚恳,虽然施恩不当图什么回报,但见到这些老实忠厚人家的心意,总是教人舒畅。”
林黛玉点头叹道“曾外祖父仁厚宽容,德沐乡里,乃至于斯。”说着就把眼睛别开,一味往远处广场上乱瞧。章回正不解间,忽瞥见黛玉两手绞着帕子,独伸出一个手指颤颤地摇晃不止,再顺着所指看去,恰与林如海两人四个眼睛对了个正着。章回顿时唬了一惊,亏是强忍着,才没有当时跳起来。林如海原沉着脸,眈眈瞪视,见他狼狈,倒笑起来。章回也觍脸傻傻地笑。黛玉偷眼瞧见这两个的形容,忙低了头拿帕子掩了嘴偷笑。一时吴太君从那边竹轿子上转过眼来,见几人笑得奇怪,略一思索就猜着缘故,也忍不住笑,于是喊林如海“前头就到关帝庙,寿哥儿、回儿你两个早上虽已经拜过,我和玉丫头却还没有。你去看法官可在我进去敬香。”林如海情知这是与章回解围,只能笑笑就走到吴太君身边说话。有这几息的工夫,章回也醒过神来,连忙跟随过去;走上两步,不知不觉又转头,与黛玉两个彼此看一眼,旋即又瞟开,虽未交言,心底却自有丝丝甜意。只是他自家也知道一时恣意得过了,忙严加自持,因此走到吴太君并林如海跟前时笑容便已收敛了三分,待奉命往关帝庙去与法官说话,就收了九分,余下不过是寻常公子哥儿的矜持温煦笑样儿罢了。偏后面黛玉瞅得分明,又不好明着笑出声来,只一味绞着帕子,咬着牙暗自可乐不已。
一时轿子到关帝庙前,庙里周法官执香披衣,带了尽数八名弟子出来迎接。吴太君便下了轿。后面黛玉、邹氏也下了竹轿,加快两步上来相扶。吴太君携着黛玉的手,旁边搀着邹氏,一同进去山门,再到各处殿宇观玩。因是村上的庙观,正殿的高度、长阔原都有限,几间偏殿乃是后头加盖的,受制不能逾越,故而内间都不甚大。因恐人多拥挤气味大,就只吴太君、黛玉、林如海、章回、邹氏几个在内瞻拜,法官就在殿外伺候随喜。待到文昌帝君跟前,吴太君敬香毕,黛玉就盈盈上前连拜了三拜,口中又默默祝祷。一时出来,吴太君带着众人正经往节场上去。独章回落后一步,告诉周法官以后多供一份香油灯烛。周法官笑道“哥儿多吩咐这一句,我虽眼花,这点子门道还看得出来。”章回被说得脸上微红,啐他一口,随即又笑道“待我心意得满,定来还愿,与帝君重塑神像、再披金身。”
却说这边吴太君拜过关帝庙,就命众人各自散开,集场上随意顽去,只留邹氏、石榴、莲蓬并两个壮实婆子紧跟在自己和黛玉身边。林如海、章回也都只带一个小厮从者相随。因此时已交未正,村人歇过了昼,节场上人渐又多起来,连戏台也重新开演,敲锣、打鼓、翻筋斗、耍花枪,游船跑马,极是热闹。黛玉先跟着吴太君一处处看那些摆出来货卖的,见东西竟极齐全,从绸缎衣服、锅碗器皿、篮筐箱笼、吃食零嘴,到年画黄历、胭脂水粉、镜奁针线、香囊荷包,以及金玉铜瓷各种古董摆设,无所不有;虽较之黛玉等日常所用,多嫌粗俗鄙陋、难登大雅,却也有不少朴而不俗、直而不拙、得趣天然的物件,像是不过巴掌大、用柳条儿编的小花篮子,篾条编的活灵活现的蜻蜓、蝴蝶、蝈蝈、喜鹊,用整竹子根抠的香盒、笔筒、茶叶罐儿,雕了苏子游赤壁的黄杨木梳篦,种种也不胜数。章回见她欢喜,凡多看几眼的,也不拘好歹精粗,都令跟着的书童周万买下。黛玉忍不住道“我不过白看看,哥哥实在不必破费。”章回笑道“不值什么。能得妹妹一刻欢喜,就是它们的功德造化。少时带回去再看怎么分派,或是摆设或是送人,都添一份新奇趣味不是”
说话间,一行就行到了戏台前。林如海因对吴太君说“逛了大半个时辰,节场上东西大差不差都看过,老太太也该歇歇脚,不如这边坐着看一会子,再吃点喝点什么解解乏。”吴太君就说好。众从人连忙把木板钉的条凳撤了,把自带的软椅在台前放好。吴太君、黛玉坐了,邹氏也拿了张稳妥板凳坐在旁边。石榴、莲蓬又拿出随身带的浆酪汤饮来伺候三人吃用。
这边章回就寻那班主,拿了戏目单子从头至尾一目十行看过,随手勾去两场,便吩咐将前头暖场的插科打诨逗乐段子略去大半,立时就上原定的正头戏目。那班主得了赏钱,哪有什么不依,当即叫生旦戏子更衣妆扮了上场原来这日演出的恰是一整本新戏风筝误,这一场乃是惊丑。吴太君等虽没看前面几场内容,但有那扮演乳娘的小花脸一登场,扭扭捏捏,先惹了一通大笑,随即与那末角的门公一番对答做戏,几句话将前情交代清楚,便有那扮演韩琦仲的小生蹑手蹑脚出来。其后剧情铺展,一场风流缱绻、窃玉偷香,忽而变作了鸡飞狗跳,那书生固然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戏台底下看的人无不大笑绝倒。就是林如海这等见多识广、斯文持重之人,也不禁连连咳嗽才止住嬉笑,一旁黛玉早伏在吴太君怀里起不得身。直到后面遣试梦骇艰配议婚连续四场,黛玉方是渐渐矜持起来,把身子坐直了看戏。不想吴太君毕竟上了年纪,连看了这些场,又是笑又是拍手,耗了许多精神,实在坐不住了。黛玉虽有些不舍,还是催吴太君“戏也看过,不如家去。夜里还要赏月、斗喜蛛、供织女娘娘呢。”
只是吴太君哪里不知道心意,笑道“才什么时辰天还没黑,就催我家去。我原是带你出来顽,倘顽得不开心尽兴,留下什么不足的事体,岂不是白添了挂心也没了带出来顽的本意。林丫头只管听我的话,安心在这里看戏,我有你老子陪着就足够了。”叫林如海“你再陪我逛逛,便家去。”又吩咐章回“你在这边照看着。你妹妹要看什么、顽什么,必定要让她尽兴。”章回连忙应了。吴太君又问林如海如此可好,或要做别的安排。林如海没奈何,只得笑道“外祖母的吩咐主张,还能有什么不到的就这样罢了。”吴太君便重新坐了竹轿,欣欣然带着林如海打道回府,往庄子上去了。这边单留下章回陪黛玉看戏。又一口气看了婚闹逼婚诧美释疑四场,看到剧终方罢。因晚上演的多是大闹天宫之类,夜集也不比日集秩序,且黛玉终究挂念吴太君并林如海,这一本终了,两人遂带从人等从集场上往回走。
其时虽近酉正,天色尚明。黛玉想此行不过里许,道路也宽阔易行,加之一连坐了几个时辰,有意疏散一下筋骨,便问章回可否步行。章回想轿椅仆从皆随在侧,黛玉一身穿着步履也无不适,自然一口应允。两个便并头缓缓而行,莲蓬、紫鹃、周万、窦跃儿在后十步相缀。黛玉因还想着所看戏目,只沉吟不语。章回度其神情,察其心意,遂问“今天的戏,妹妹以为可还中看”
黛玉道“很不坏。故事又新奇,编排也细密,人物更真真的逗人发笑。近些日来我戏文也听、也看了不少,竟是从未见过这一种。哥哥,这到底是一出什么戏是什么新的人,新作的么”
章回笑道“果然如妹妹所说。编这本戏的笠先生,原是杭州的一个才子,家贫,又久不第,于是到南京游击将军府里做清客帮闲。大概是五六年前为将军府老大人做七十整寿,写了两出小戏,不想就给谢启庄瞧中了,硬是要淘去给他家的家班写本排戏。也不知道笠先生到谢府后是怎么跟谢大人说的,竟得赠了一处住宅、两名侍婢,专心写戏,每得了新本,通常就用这谢家的家班排演出来。我方才看戏单,见到名号,因问了班主,果然跟谢家家班的掌事原来正是同门,月前才得了这个本子,连夜排练,到今朝也不过第三次敷演。如此新作,可算是真正新得紧了。”
黛玉听他说到谢楷,想到章回送自己的那套缀裘集,不觉就笑起来。后又听说是那边流传过来的新作,先是一怔,但稍想一想上月扬州、南京两处情景,个中缘由也就猜到了大半。于是顺着章回的话笑道“原来如此。想是班主得了新戏,巴不得占个先机,又怕编排得匆忙,万一演坏了害了名头,所以先在乡间出演,等纯熟了再到城里来。”
章回道“其实今天看来,已经很过得去。这一本也是延续了笠先生一贯的风格,情节新奇,行事紧凑,排场热闹,曲文浅显明白,演出来一派诙谐滑稽,轻巧欢快,正适合今天这样的场合。再看底下的嬉笑捧场,就可见确实搔到了看的人的痒处。”
黛玉道“正是如此。这一本关目新奇,针脚细密,虽然匪夷所思,却是前后伏笔照应,并不荒诞诡异。可见作者编排故事的功力。”
章回听她评论准确精到,连连点头。但见她说着说着,神色忽而黯下来,露出怅然之色,不禁问“看妹妹脸上似有遗憾不足,敢问却是哪里”
黛玉说“这一出,其他皆妙,只是这人物却不像样。”见章回注目自己,眼里都是鼓励探问,定一定神,慢慢说道“一个书生,靠着养父家的荫庇,却盗用养兄的名号行那阴私之事。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慕色而少艾,原本是人情正理。他要真心爱慕那詹小姐,正该光明正大地去求她,偏生从打头儿起就怀着私心冒名顶替,又要占便宜,又要留退路,可见非是什么坦荡君子。待私相结交,当真见了面,被丑小姐容貌惊到,果然当时就落跑了,于詹小姐也罢,于他养兄戚公子也罢,都更无个言语担当。这样的人,就算中了状元,有才少德,怕也与朝廷百姓无益。偏偏他那养父戚补臣,以及岳丈詹烈侯,都是极忠诚正直之士,又是一文一武,亮辅良弼之臣。再看这韩生行事,就觉既辜负了养父教导,也玷污了岳丈英名。”说到此处,忽见章回满脸讶色,猛觉失言,慌忙低头,道“这只是我的一些想头罢了。哥哥就当没听过我说。”
章回摇头,叹道“妹妹勿慌。我只是没想到妹妹小小年纪,看事情就这样明白。是我小看了妹妹,却要请妹妹恕罪。”说着,竟向林黛玉拱手过头,而后深深一躬到地。吓得黛玉连忙相搀。章回这才直起身来,说“笠先生写剧本,多为游戏闲情,工于科白排场,只是词曲间多有市井谑浪的陋习,为着新奇逗趣,格调上往往就有些不及。这韩琦仲便是这一流的人物,也是市井间许多人对穷酸秀才的嘲讽,或有些才具,然而也因此常爱发些白日梦,好色又好名,倘若作出卑鄙下流没担当的事体,跟寻常的小人也无异。不过,只要事先知道韩生并不是什么君子,也不拿君子的行事去规范比量,就只拿他当个笑话景儿,看他患得患失、左右为难、前倨后恭,难道不也有趣至于那些讽喻教化,自有詹烈侯、戚补臣这样的人物在,能为妹妹所见,就算不失正直之意。”
黛玉听到这一番话,便笑起来,道“哥哥说韩琦仲是穷酸秀才,他可也是在官宦门第行走吃住的。”想一下又说“论起来,那戚公子虽是纨绔,贪玩爱色不肯读书,但细想来,并没有坑蒙拐骗杀人放火,算不上什么真正恶行。还有那詹大小姐,虽然生得丑陋,又不学无才、行事急切,可是少女情怀一片天真,就算东施效颦,学那等私情密会的出格事儿,也到底没什么坏心啊。”
章回点头叹道“妹妹这样说,可见心地善良宽厚了。其实这出戏,原本上还有两场,故事是接在婚闹之后,名为导淫拒奸。说的是戚公子不满婚事,詹爱娟因怕他娶小,又因自小母女与二娘柳氏不对路,于是故意设计戚公子与妹子淑娟相见,想也抓他一桩亏心事,从此杜绝几厢的后患。只是二小姐知书识礼,拼死守贞,才未被戚公子得逞。我因觉这两场过分粗俗卑鄙,才叫班主索性删去不演。再者,单从剧情人物,我也觉着这两出颇有些刻意,倒像是故意要弄出些对比,非把这两个人往死命里贬低了去。待下次到南京,遇着笠先生,必定是要跟他说的。”
黛玉闻言,先是诧异,然后恍然,遂点头道“哥哥这话恰当。依哥哥的说法,果然是该删去了才稳妥。逗趣发笑之类原在其次,基本的要义大节,却是必定不能错的。编剧如此,写诗、作词、做文章,也都如此。”
章回也点头笑道“正是。妹妹此言,正得我心。才子佳人本无不可,只要不往阴私下流一路跑去,就是最正经的人伦大道。君子坦荡荡,凡事总有一个正道可走,又何必把官盐混做私盐卖”说着,望着黛玉只管笑。黛玉听到最末一句,哪里还不晓得是在打趣自己,顿时把个雪白花容飞起通红,又不好跟他动手,只瞪着眼,跺跺脚,转身就走。急得章回赶忙去追,一边嘴里直喊“林妹妹慢些,留神脚下”幸而此时就在小丰庄左近,黛玉不过走了百十步,庄门口候着的人已经赶上来接。黛玉只得停下。章回加紧两步追上,又连连打躬赔罪。黛玉到底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时羞恼尽去,两人只觉默契又深一层,于是相视而笑,并肩进到庄子里面。
却说小丰庄里,吴太君、邹氏等早看着丫鬟仆妇们把锦扎的结彩楼等物预备起来,就搁在院中大榆树下;又摆一张桌子,上置了茶、酒、鲜果、瓜子花生、红纸束的鲜花等祭供用物,黄铜香炉两边各摆设一盏玻璃灯。待林黛玉等从外面进到院里,吴太君就笑道“让丫头们把蜘蛛盒子都拿过来供上,再去吃饭。等吃了饭,我们再过来这边耍子。”
林黛玉便叫雪雁把预备的蜘蛛盒子都拿过来,却见雪雁垮了脸,又满面的惊惶为难。黛玉当着吴太君不好多说,趁换衣裳时问她怎地情由。原来雪雁等丫鬟以为乡下虫豸之类最多,轻易就能捉来,不想蛛网随处可见,就是不见什么蜘蛛的影子,大半天工夫,不过捉着两三只而已,此刻被黛玉一问,顿时急得要哭。黛玉忙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哭什么”雪雁道“若扫了老太太的兴,连老爷跟前也没脸了。”黛玉想一想,告诉道“你去找窦跃儿,告诉这个事,叫他把话传给表少爷就是了。”雪雁赶忙去了。黛玉自叫紫鹃、青禾换了衣裳,再去往吴太君跟前,一起用夜饭。
夜饭用毕,重到院中。吴太君才刚坐下,雪雁就拎着老大一包东西跑进来。吴太君笑道“可是玉儿的喜蛛盒子”叫雪雁拿过来细瞧。见总有二三十个蜘蛛盒子,也有铜的银的,也有雕漆的镶金的,还有葫芦、竹筒、芦苇杆子之类的,看着便十分周全,吴太君就催快快贴个记认,一起供到桌上去。黛玉留神看那些盒子,见一个雕漆的、一个葫芦并一个竹制的盒子底下各有一个小小的双鱼标记,于是挑出来,加了自己的一个花笺记认在上面,然后供到供桌上。其后赏月、吃茶、听书,也不消多记。
到次日清早,众人起来,检视蜘蛛盒子。一个个打开来看时,果然疏疏密密都有网结在里面。唯独有黛玉记认的三个蜘蛛盒子,蜘蛛网把整个盒子都填得满了。吴太君得意道“果然是我的曾孙女儿”遂这日逢人就要炫耀一回。黛玉情知是章回的功劳,也不道破,不过后几日又命窦跃儿传了一个纸条,写了林如海爱吃的几样点心名目,如此而已。
却说转眼就到中元,章氏一门都往小丰庄这边洪庙祖茔家祭。祭毕,章望携了一封书来寻林如海说话。正是黄幸从南京寄来,书中说近来神京之中发生的一件大事。预知端的是何大事,且看下回分解。
注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范石湖即范成大。南宋名臣,文学家,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最有名的一组诗就是四时田园杂兴,共六十首。
文昌帝君中国民间和道教尊奉的掌管士人功名利禄之神。又叫文昌星、文星,有时和文曲星、魁星混作一体。
李渔明末清初文学家、剧作家、美学家、戏剧理论家。字谪凡,号笠翁。著有笠翁十种曲含风筝误、无声戏又名连城璧、十二楼、闲情偶寄、笠翁一家言等五百多万字;还批阅三国志,改定金瓶梅,倡编芥子园画谱等。最大的贡献是提出了较为完善的戏剧理论体系,被后世誉为“中国戏剧理论始祖”、“世界喜剧大师”、“东方莎士比亚”。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核心内容是甜蜜蜜的谈恋爱。
只不过在林老爹眼皮子底下谈恋爱是需要勇气和运气的
于是吴太君收获“最佳助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