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次日一早,这王熙凤在贾母跟前侍奉了早饭, 又在王夫人屋里说了一会子话, 从正房下来,到自家屋里坐了, 才叫管事媳妇、女人们进来回话听吩咐,就见平儿笑嘻嘻走进来说“林家的人来了。`乐`文``”
凤姐就让快传。结果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紫鹃。凤姐顿时笑道“小蹄子们弄鬼。害我还当是谁。”
平儿也笑道“奶奶说笑。难道前日户曹衙门那趟子腿是白跑的不成”
原来贾母素来最疼黛玉, 知道此番她与林如海父女并一家子来京,虽也有四、五十口, 多是林如海跟前的人, 内宅不过两个姨娘,随身丫鬟, 媳妇、嬷嬷等伺候的人有限。那日问过了黛玉, 就命熙凤将紫鹃一家子的身契提出来,又有一个三等丫鬟文鹊的一家子, 一齐送到林家去, 并在户曹衙门过了档。如今两房家人正交接贾府中的职司账目之类, 待交割结了,便正式过到林府那边去。故平儿有此一说。
凤姐笑道“放屁这个我还不知道她就是如今过去林家,难道不是这边家生女儿长大, 难道伺候的不是这府里姑太太的千金”问紫鹃“林妹妹好怎么一早儿打发你过来可是有什么话说”
紫鹃上前行了礼,说黛玉问凤姐好,然后道“我们姑娘恰得了一匣子大红珊瑚,命我送来。并有一封书信在这里。”便将捧的匣子及书信奉与凤姐。
原来王熙凤之女大姐儿诊出双目有翳, 正用着珊瑚散。此时听紫鹃一说,凤姐心知必是上好的,于是连忙起身,亲手将匣子接过来,再交给平儿,吩咐“仔细收妥了,预备药上使用。”拿了书信在手里,并不忙看,只向紫鹃笑道“到底是亲姑姑呢。家去跟姑娘说,大姐儿和我必亲自过去谢她。”紫鹃笑着应了。
凤姐又问了两句林黛玉在家如何,后日跟陈氏等几时过来,然后笑道“我知道你还要去看家里那些姊妹,也不虚留你客套。这就叫平儿同你出去吧。顺便也一起逛逛,躲躲懒散心。”
紫鹃就行了礼,和平儿寻袭人、麝月、鸳鸯、琥珀等说话去了。王熙凤命唤了小厮彩明单独一个进来念书信。黛玉自六七岁在荣府,住了这些年,如何不知凤姐性情信里简单明白,只七八句话,倒说了四件事一件是珊瑚乃是陈氏所赠;一件是后日陈氏来访,从者有二子、三孙、二子媳、一孙媳、三孙女;一件是陈氏问了这边姊妹,并按各人喜好备了礼,“细问迎、探,形状甚喜”;末一件是陈氏饮食口味。
凤姐听了信,打发彩明出去,自己拈着那一张纸,低了头默默想了一会儿,方抬头扬声道“人来”就有来旺媳妇在堂屋门上伺候。凤姐问“这会子老太太跟前有谁传饭了没有”
回说没有。凤姐便吩咐“我要往老太太处去。这边若无十分要紧的事,就散了,明日再来回。”
众人才应一声,正要退去,凤姐又道“若拿不准,候在这里不妨。倘若心迷眼瞎,误了事,可仔细你们的皮”
有那几个脚快迈了步的,一听这话,赶紧就又把脚收回来。凤姐眼见这样,自己也忍不住,“呸”一声笑骂道“这一窝没用的合着我跟前原来全是些没抓拿的糊涂虫我的大娘、奶奶们,就说一句,快别在这里装相;赶紧夹着那一根,各自做正经事情去。”众人这才笑着一哄散了。
这凤姐儿自己走去贾母上房。迎面恰遇着湘云、宝玉两个拉着手一路说一路比划,宝钗噙着笑落两步跟在后头。三人抬头见她来,都围过来问好,问她哪里来。
凤姐笑道“自然是我那里来。你们往哪里去”湘云答说往迎春屋里去。凤姐笑道“林姑娘打发紫鹃过来了。我让平儿和她各处会姊妹们去,度算脚步,这会子怕是也在那边。”
湘云闻言大喜,向宝玉道“二哥哥,我们快过去找她。”拉着宝玉就往那边去了。
这边宝钗向凤姐笑道“云妹妹还是这样小孩子脾气。”
凤姐摆手,笑道“可不就是这样。薛大妹妹也快过去吧。这风口里头站不住,别叫扑坏了。”宝钗这才告辞去了。
凤姐就到了贾母房中。贾母正就着鸳鸯的手看暖帽花样子,见凤姐来,笑道“快来帮我挑一挑,看哪一个好。”
凤姐只随意看一眼,笑道“鸳鸯的手底下扎出来的花儿,还有不好的么哪一个都使得。老祖宗实在拿不定主意,索性一样做一个罢。”
贾母笑骂“你嘴皮子上下一碰倒轻巧就有这许多工夫做活儿,我也舍不得鸳鸯丫头这许多劳累。”就指了一个给鸳鸯,道“得空就做做,也不是什么着急使用的玩意儿。”
鸳鸯笑着应了,知道凤姐此时来,必有正经事说,拿了花样子就要退下。凤姐忙止住,道“鸳鸯姐姐不忙,有两句话说。”
鸳鸯就看贾母。贾母歪在榻上,向凤姐笑道“你要寻她有事,只管带了去。完了亲自送过来我跟前就是。”
凤姐忙笑道“并不必带了去,反倒是要正经讨老太太的一个示下。”于是就从头仔细说起来“刚刚林妹妹那边送了信来,说一些林姑父那边舅老太太明朝来家的事情。我因见送信的是紫鹃,想到前两日老太太允准,她一家子都该算是林家的人了。只是她爹妈此刻都在南边看房子,又遇着年头底下正忙,清点物件、交割职司,一时怕赶不及年前上来,就跟林妹妹商定了,索性等过了年再让上京来。如今却该要定下接替他们的人,过了年往南京去,好让他们过来。我想这接手的人旁的不论,第一要忠心老实、知根知底,从家里几辈子的老仆当中选得才是。”
贾母听到这里,就知道凤姐的意思,指着鸳鸯笑道“这不正好一个站在你跟前”
凤姐笑道“老祖宗这话是允准了我原想来想去,就是他们一家子最合适。但又怕是老祖宗跟前得用的,轻易脱离不得。既这么,我家去就料理这个事。”
贾母听这么说,忙道“你只让她娘老子南边去,我这里可离不得鸳鸯这丫头。”
凤姐忙笑道“这个自然。就是我,多少事情还要鸳鸯姐姐帮衬,哪里舍得她也离了去”又拉着鸳鸯的手,说道“南京虽是一些老房子,但是祖宅,又有家学、祭田,非得要最忠心妥当的人去看守。挑了一圈,再没别的人。只好派你家过去,又要留你在这边侍奉老太太,倒累得你父母子女分离,叫我过意不去。”
鸳鸯在旁听两人说话,心里早已翻腾她父亲金彩年纪已经不小,近来常说精神见弱,听差日渐吃力。且贾府人口众多,内外几重管事。自己一家虽因在贾母跟前侍奉,略得些脸面,到底不如别人滋润丰足。如今倘若果然领了差事到南京去,名头上是看房子,那边一无家主,二无杂人,举止行动自在不说,凡事都能有七八分算话作主。又是忠诚世仆才有的体面,里子面子都是足的。唯一可虑者,父母兄弟都往南去,只留自己一个在这边,不免孤独无靠。然而听见这边王熙凤先把这话说起来,赶忙说道“这都是奶奶抬举我家,哪里担得起一个累字叫奶奶过意不去,倒是我先不懂事了。”说着又蹲身告罪。
贾母见她两个对答,笑道“凤丫头这话倒有些道理。一家子只留一个鸳鸯,也太孤独无靠些了。”
凤姐笑道“这个好办。我记得金彩有三个儿子,长的金文翔二十三岁,前年成的亲;下面两个小的也十二、三岁。这番就叫鸳鸯她爹娘带了两个小兄弟去,他哥哥嫂子还留在这边,兄妹之间就有照应了。”
贾母点头,道“这样好。只是这金文翔现今是个什么职司要能时时进来回话的才好。”
凤姐忙道“上个月这边买办上的姚盛给派到庄子上去了,还没补人上来。不如就叫金文翔顶他的差。”
贾母说好,又问“他媳妇现在哪里当差”
凤姐想了一想,笑道“在大太太那边看后院几个的浆洗。她原先是老姨奶奶跟前使唤的人,前年放出来,配了鸳鸯她哥哥,又安排了这个差事。”
贾母就点一点头,说“我这边浆洗上的几个婆子也有年纪了。你跟大太太说,把她调过来,放在我这里。她那边倒该派个更老成的去。”
鸳鸯听了,一发欢喜感激,到贾母跟前跪下叩谢恩典。贾母忙笑着叫起,指着凤姐说“你只管谢她都是她一句话说起来的事。”
鸳鸯又忙谢了凤姐。凤姐扶起来,笑道“谢什么。都是孝敬老太太。”
又说笑两句,鸳鸯亲手奉了茶给贾母并凤姐。贾母这才问凤姐道“你林妹妹送了信来,还说什么话”
凤姐道“说了林姑父那边舅老太太的饮食喜好。口味偏清淡,不惯重口,不食辣,倒爱喝一口酸汤。我已经吩咐厨房预备整治了,等下就有菜单子送过来,还要劳老祖宗再掌一掌眼。”
贾母笑道“你妹妹是个心细的,跟你又好,才特意来告诉你。”想了一想,又说“南边的人多喜欢吃糟味,记着备上,好下酒。”凤姐应了。
贾母又问会客处所,陈设布置之类。凤姐一一说了,种种料想周到,行事体面,听得贾母满心喜悦,十分称赞。凤姐道“幸而老祖宗点头。昨儿家里讲起来,二爷还说我太巴结。平时几位舅太太家来,哪里有这个阵仗,也不怕别人打眼意思是照着往常的比例来。但是我想头一条林姑父就是稀客贵客,老爷那里最看重的;章家舅老太太更是第一次到我们家来,自然比别家不同。果然方才林妹妹送信来,信上说那边也十分郑重。舅老太太更亲自问了林妹妹,好给咱们家几位姑娘预备见面礼。”
贾母听说,顿时吃了一惊,道“这话果真”急问凤姐林黛玉到底如何说。凤姐就把袖来的信呈上。贾母仔细看了,再三点头,道“再想不到她竟如此重情。”就叫鸳鸯,吩咐“开箱子把前头八锦阁新打的头面拿三套出来,再拿那两副赤金八宝镯子和一对刻绞丝纹的羊脂玉镯子来。”
一时就将东西拿来,凤姐忙帮着一件件奉到贾母跟前头面乃是一样掐丝点翠蓝琉璃珠的,一样赤金红宝米粒珍珠的,一样金银丝编五彩珍珠玉石的,每样都是分心、挑心、花钿、满冠并一对掩鬓、一支大凤簪、一支草虫小簪、两对小插、一副耳坠、一副手镯的一整套。凤姐一边看,一边叹,道“我可是开了眼了,竟不知道老祖宗藏了这许多宝贝”
贾母骂道“当面扯谎上次八锦阁的人不是你自家个儿亲自带进来的这么会子工夫就倒给忘了现发付出去多少样首饰,有项圈之类不光鲜的叫他们炸一炸的,也有嫌样式老旧不时兴的,索性让拆了珍珠宝石按时下样子新造的。这几样就是新造的。如今外头还常见着这样成套的上乘珠宝不成”
凤姐笑道“是了是了,我说怎么这几块大红宝石和祖母绿这么眼熟原来在这边都见过。”一边说,一边又拿了那只衔珍珠偏头赤金大凤钗在贾母头边比划,只道“这样整齐的莲子米,可不正是老祖宗的私房也只有老祖宗才用得起,我们年小福薄头颈弱,就戴在头上也再压不住。老祖宗的头怎么就长得这样好呢可有什么诀窍没有快告诉我,家去照着样子培养培养。”
说得贾母掌不住,笑得歪在迎枕上坐不起来,手指着凤姐只管颤个不住。好一阵方止,才道“猴儿这下可猜错了这些东西,我一个老货哪里还有脸戴戴出去人家还不笑老妖精作怪。都是给你妹妹们预备的。我原想着过年时候再拿出来,如今有贵客至,索性先给了,叫她们整整齐齐打扮了,也好见人。”就叫鸳鸯,让把琉璃点翠的送给迎春,赤金红宝的送给探春,五彩珠玉的送给惜春,吩咐明日穿戴了待客。又有那一对赤金八宝镯给薛宝钗,一对羊脂绞丝镯给史湘云。鸳鸯笑应着带了人去了。
剩下一对赤金镯子,贾母指着向凤姐笑道“你也不能白劳碌一场,不嫌弃就袖了去。要看不上,也没多的给你。”
凤姐赶紧上前,就把两个镯子一边一只套在手上,笑道“送到嘴边的肉还不吃,我就真是个棒槌了。”站一站又说“老祖宗这边可没别的吩咐了吧若没有,我这便家去忙了,不在您跟前多站省得一会儿回想起来肉痛,不合一时大方撒出去这么多东西,就要往眼门前的人身上找补回来了。”
贾母笑得一发敞快,叫丫鬟们“她说得对快拉住了剥了簪子项圈镯子,我们找补找补。”说得凤姐转身就跑。
满屋子丫鬟们会意去追。片刻,方空手返回。琥珀就苦着脸上来跟贾母说“二奶奶真个小气,听见老太太要拿她找补,脚底下生了风似的,眨眼就不见了,再追不着。不如就罢了,饶她去罢”
贾母骂道“你们也是吃里扒外,平日里常得她好处,这时就来帮忙”不过假意恼怒,玩笑而已。只是贾母到底年纪大的人,开怀乐了一场,事后就觉倦乏起来。琥珀等丫鬟忙服侍着吃了一回茶,扶到后面房里歇息去了。
这边迎春、探春、惜春、宝钗、湘云等收到贾母所送首饰,无不欢欣雀跃。各人自家妆饰,又挑衣服搭配一遍,这才纷纷过来贾母上房道谢。薛姨妈更亲带着宝钗进来,笑道“老太太疼惜孙儿女,连带上我们,也不论破不破费。”
贾母笑道“都是自家亲戚。何况我最爱宝丫头和平稳重,是她姊妹们都不能及。”招呼宝钗在身边坐下说话。
这边湘云就扑在贾母怀里,从袖里伸长了手给她看。贾母见那两个腕子上各套三只玉镯,恰是青、粉、白三色,翡翠凝绿、芙蓉冻粉、羊脂如腻,衬着一双藕臂越发雪白晶莹,笑道“这样倒好看。等天暖和了,拿两匹颜色鲜亮的薄的宫纱做了罩衣袄儿配着穿,就更好看。”
一时王夫人叫李纨扶着手走进来,说“老太太慈爱,又给孙女儿们好东西。我不敢比肩,也不能不尽心意。都说过两日要下雪,恰新做了几件褂子,就拿过来,给她们避雪穿。”
贾母笑道“我做祖母的不错,你做太太的也不错。”
娘女几个坐下说笑一阵,那边邢夫人也听闻了信息,赶过来赔笑道“明天林姑老爷和那边舅老太太来,姑娘们都头一次见远客,我做大娘的也没什么能拿出手,几件不入眼的东西,平时戴着顽罢了。”乃是精致宫绦、荷包、五彩蝴蝶穗子等物。三春、薛、史也都谢过,各领一件便是。
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
姊妹几个相互看一眼,探春方上前回道“林家的人来,老爷打发来叫去了。”
贾母点点头,方欲说话,有人回说“琏二爷过来了。”众姊妹就回避了。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各自座上坐了。
一时贾琏进来,向贾母叩头,又向三人请了安,方说“老爷让我进来禀告老太太,明天林姑父并章家二老太爷一家过府,先在荣禧堂会客,再到这边见礼。老爷现已请了学里的太爷过来。大老爷、珍大哥一起相陪。派了孙儿明天一早到林府,奉车轿过来。”
贾母点头,问“宝玉怎么说”
贾琏回道“老爷吩咐在外书房相陪。”顿一顿,又道“明日林姑父那边共四位表兄弟过来。老爷让宝兄弟预备两篇得意的功课,明日拿给林姑父与章家兄弟们瞧,说是今天就不过来老太太这边了。”
贾母就呆一下,随即笑道“好,好,好。你林姑父是探花翰林出身,章家表兄弟也都取了功名,老爷请他们给宝玉指点切磋,正该是这个道理呢。”就唤人来“吩咐厨房,就说我的话,多送一份参茶并点心到书房。”又叮嘱贾琏“告诉你老爷,明日客来还有事忙,今夜不可太过劳乏,还要早些歇息方佳。”
贾琏应了,见贾母并无多的吩咐,这才告辞去了。贾母等自说话玩笑。并不赘述。
如今转过来说贾宝玉。却说那日林如海携黛玉拜见外祖母,宝玉因秦钟之事,早起出门,事毕回转,早已错过迎接。他不过在贾母跟前见了林黛玉一面,便即到前面贾政跟前侍奉,陪林如海、章回、章程说话。虽是年轻人默契相投,倾盖如故,但念及与黛玉半载相别,不能倾诉慰问,也是抓心挠肺,十分难捱。
偏偏贾政见了章回这等青年举子,喜爱羡慕,就对自家恼恨起来,与王夫人两个一起,立逼着宝玉用功。宝玉虽借着孝顺贾母,推脱逃避、减料偷工,到底不比先前贾政操心省亲别院、对他不管不问时轻松自在;又有心出门,径上林府拜见姑父,奈何贾政只盯紧了他读书,外面凡事皆吩咐贾琏,并不使他知道。于是日子一发煎熬。直到前一天章家送拜帖,知道林如海、林黛玉到时也随从过来,宝玉喜得无可无不可,只盯着西洋钟时刻指针一顿一顿地过,就身子拘在贾政书房里,心念神思早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贾政原是想借重妹婿学问见识,指点自家儿孙功课,拨去茅塞,使得开蒙启智,文章焕然。他也知道如今膝下二子一孙,只宝玉最有天赋,又有诗文捷才,如何不在他身上用心有意磋磨历练,现逼几篇好辞佳作出来,拿给林如海,既师出有名,又不落身份颜面。哪里想到宝玉在书房圈了几日,拘得精神萎靡、心思恍惚,却是连一篇成句的都作不出来。贾政气得要打,又怕贾母、王夫人阻拦,也怕打重了不好见人,只好厉声严词,教训两顿作罢。
恰这日林如海送信来,说章霂、陈氏等作客之事,顺便就提到指点宝玉、贾兰等事“不必多备功课。只令选取近一二年中,自家以为最佳之诗、文各一篇,他人评点最佳之诗、文各一篇。观之足以。”贾政于是急命人叫宝玉,吩咐“就在书房,细细斟酌回想,默写出来我看。”
这宝玉原是听说林黛玉遣了紫鹃过来,与湘云等急忙到迎春房里相会。哪想到不过才说了两句话,就有贾政命人来传。他又不敢违抗,一步一挨到了贾政书房。听说不用另作新文,倒是先松了一口气。然而随即又纠结起来诗词易得,文章做的却少。况且常日最恨时文八股,不过学里布置时做一两篇,含糊敷衍而已,哪里拿得出手至于古文,虽比八股做得多些,一者总数还是有限,二者纵有一二自家得意的,少年人意气狂妄,又如何敢拿给贾政如此少不得重新斟酌,修改妆饰,其中苦恼自不待言。
他却不知道这原是章回一句提议因林如海问起对贾家人观感,宝玉、贾环、贾兰等人性情学问,章回略说了那几个两句,就说宝玉“年纪虽小,难得赤子天真,又有文思才情,不在陈规旧俗拘束之中。倘有心琢磨,倒该细查学问根基,了解日常读书的偏重才是。”这正是章家历来“人各有异,因材施教,顺其自然”的路子。林如海亦深知二舅兄如今只有宝玉这一个嫡子,岳母又素来最是偏疼,也有意效力、多加心思点拨,故而特地在信中与贾政说明。总是林如海的一番好意。奈何宝玉有严父约束看管,半点顺心不得了。
这宝玉到底不比其他无才庸碌,一番用功苦思,到这日近晚饭时,四篇诗文皆得了;认真誊抄清楚,恭恭敬敬递与贾政。贾政拿来看时,先见一笔小楷,字法学的二王,入目清雅蹁跹,细品则透出一股子簪花婉媚之气;再看篇章内容,轻灵脱俗,摇曳成文,虽有些用典生疏、见识稚嫩,不掩一派天然意韵。贾政就忍不住点头。忽一眼瞥见宝玉窥头探眼,神舒气松,贾政猛地沉下脸来,骂道“作死的孽障,我竟并不曾见你有过这样的文章定是从哪里抄来,敢在我这里弄鬼”
吓得宝玉双腿一软跪下,直道“再不敢这样实是儿子用以前功课修改的,并非别处抄来”赶紧说出原文是哪一篇,这里楔入的又是哪一段。说完伏在地下,颤着声说“求老爷明见。”
贾政听宝玉哀哀求告,早知道是自己一时想岔,看他吓得这样,心里也懊悔起来,软了声叫宝玉起来。宝玉站起来,兀自不敢抬头。贾政见他垂头搭脑,再无平日意气,一时又恼火起来,骂道“纵是原有的文章诗词,如今不过一日,能改进到这样,可见是平时不用功之过”
贾宝玉一句话也不敢辩,抖着腿站在地下。贾政发了一通火,心意就又回转过来,抬手示意宝玉倒茶。待宝玉奉了茶来,接过吃了,又让他自己也吃一杯。方才叹道“你也别怪我一味严厉,你也看看你林姑父那边家里几个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人家都读书进学,靠自己本事取功名立身。你往日只爱跟着那一帮子膏粱纨袴厮混,却不知道自己不从科举正路上晋身,就站在亲戚至交跟前,也多少就要低一低头、矮一矮腰何况你又不似我,总不能指望再有一重天恩荫赐,加官仕宦,则将来在你林妹婿跟前,该要如何立足那小章相公,早晚是观文、资政殿上的人物啊。”
这宝玉难得听父亲剖白,当着这一番温言慈语、苦口婆心,正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突然听到“林妹婿”三个字,就似万里晴空陡然一个焦雷,炸得三魂飞散、六魄无着,心神忽忽荡荡,全不知到了何处。
贾政见他张着口、白着脸、凝着眼珠子,只当是自己当头棒喝,震动未知未觉,叹一口气,也不多话,倒背着手慢慢往门外踱去。
宝玉一个人站在书房里,呆呆怔怔,不知时辰。直到他那小厮茗烟眼看天晚,贾政也没留人,也没留话,也没人送晚饭,偷偷摸进房来,才发觉宝玉情形不对。偏偏又是在贾政书房,不敢高声,只拽着宝玉衣服一通猛搡。宝玉猛地一震,眼珠子动起来,慢慢转了两转,这才定定看着他,倒也认得名姓,嘻嘻傻笑着问“茗烟你怎么进来这里仔细老爷打你。”
茗烟就觉得不好,顾不上多问,拉着宝玉就往外走。宝玉出了书房,忽而走得飞快,一直走到迎春房里去。这时迎春等皆在贾母上房吃饭,屋里只有两个老婆子看守,远远看见宝玉飞一样过来,都上前侍奉,问“二爷怎么这会儿来”
宝玉也不看她,脚步还往里头走,一边走一边问“紫鹃在哪里”
一个婆子就笑道“二爷可来晚了。紫鹃姑娘已经家去了。”
宝玉就呆一呆,说“家去了哪个家去她家不就在这里么又往哪里去”
那婆子未查有异,只管笑道“二爷说什么话。如今她是林家人,自然回林家去。”
宝玉就站住了,嘴里颠来倒去念着“林家人”“家去”两句话,额头上就有汗涔涔地下来。那两婆子这才看到他脸白得吓人,顿时慌张起来。茗烟这时赶上来,见宝玉身子已经左右不住地晃,赶紧一把抱住,叫道“二爷醒醒,回去歇歇吧”撑着宝玉就要回房。
旁边那答话的婆子却是个有计较的,见宝玉这样,茗烟年纪小,又是单人独力,便跟另一个说“我和茗烟小哥送二爷家去。”就跟茗烟一边一个架着宝玉回房。
到门前,袭人、晴雯、麝月、秋纹早一齐迎上来,架的架、扶的扶。袭人吓得只问“二爷这是怎么了”急拽着茗烟问究竟,道“二爷是你服侍的,今儿好好的出门,这样子进来,到底怎么个话快说”
茗烟就叫起屈来“花大姐姐问我,我又问谁老爷书房,岂是我能进去的实在见没人,奓着胆子摸进去,哥儿就已经这样。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
这边麝月等早悄悄请了宝玉的奶娘李妈妈过来,又是掐又是拍,好一通折腾,宝玉方才“唉哟”一声叫出来。李妈妈等人正要松口气,就见宝玉捂着胸口,喊一句“心好疼”,身子已经软倒在地下。吓得众人忙乱的忙乱,转圈的转圈,叫嚷喧腾,不多一时,就有贾母那边的人来问怎么回事。袭人等无法,只能回明了。这边传话的丫鬟也吓着了,赶紧飞报贾母。
贾母原本高兴,带着众闺秀吃了饭说笑,又有王熙凤凑趣,忽然听闻此报,又惊又急,立时就往这边来。王夫人母子连心,比贾母来得还快,见宝玉在床上,全身紧紧缩成一团,手握着胸口口声声喊疼,早忍不住扑到床前大哭起来。贾母年纪虽老,眼睛却还不花,一眼看到旁边押着的茗烟,眼眶里顿时就有火冒出来,喝道“拿那小子过来宝玉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众人就把茗烟拖过来。茗烟哭道“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在老爷书房外头,然而也没听见屋里有打骂。老爷也是一早就带了人走的。”
一番话说得满屋子人都懵了贾政教子严切,或打或骂,皆属寻常,便弄出一个什么好歹来,也无甚奇怪。然而不打不骂,只撂了宝玉一个人在屋里不管,结果就致使如此形状,其中究竟,实在是想不出来。贾母无奈,一边叫速去请大夫,一边命立时传贾政来见。
这贾政下午书房教子,一番言语棒喝,震动宝玉,也把自己老怀触动,撂了宝玉出去,闷闷的也不想吃饭,随意就走到赵姨娘房里来。赵姨娘早听说这几日贾政押着宝玉用功,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只陪笑着布了几样清淡粥食,伺候贾政坐在屋里发呆。哪里想到一时就远远有人吵嚷起来,然后贾母跟前的人来寻贾政,说宝玉不好了。贾政赶紧过去。贾母也不管周围许多人,只一把揪住手拖到床跟前,怒骂“我不管你都有什么话说,逼死了他,我只跟你要命”
王夫人也痛哭,满口叫儿“你若是有个好歹,我也跟着去”又拽住贾政,哭道“宝玉不好,都是我的错,老爷只拿了我的命去,勒死了眼看不见,倒也干净”
贾政见宝玉这样形状,也不知原委,本来十分焦急,哪知贾母、王夫人一通哭嚎,口口声声都是责问自己的话,心里委屈就似吹了气的气球一样猛然膨胀起来,然后腾地一声炸个粉碎当时破口骂道“孽障又作死给谁看我是恶言凶语说了你一句,还是家法棍棒加诸于你一个手指假模假样装死充病,欺祖瞒母,陷害亲父你今天就不真死,我也要再一顿打死”
一番话吓得贾母、王夫人都住了声。床上宝玉“哎呀”一声,蜷起的身子忽然一松,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贾政一时也怔住,就见宝玉死死望着自己,问“林妹妹,可是真的家去”
宝玉语不能成句,贾政兀自不解,旁边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早明悟过来。贾母就垂下泪来,一把搂了宝玉,哭道“你这实心孩子,原来为的这个你快把祖母吓死了。”
王夫人也捉着宝玉的手哭道“知道你跟你妹妹好。她从小来的,你们姊妹两个一起长这么大,比别的姊妹都不同。这会子热喇喇的说一个去,你伤心也是应该的。只是天底下姑娘家都要嫁人,哪有兄弟姊妹一辈子的道理你就再难受,也要想着你妹妹得了好人家,也要替她高兴才是你只管为姊妹分离伤心,就不管老太太、老爷和我替你担心了”
说得贾政脸上阴云稍散,面色微霁。然而宝玉却是面色由白转金,而后哇的一声,就吐出一大口血来。王夫人吓得眼泪儿都住了。周围的人尽慌了神。只有贾母搂定了宝玉,喝道“凤丫头扶你太太家去珠儿媳妇看好你姊妹们,都带出去所有人不许嚎,不许乱走叫琏儿过来,问大夫怎么还没请来”
众人还在惶恐,旁边贾政回过神来,喝道“还不听吩咐,都滚出去”众人这才赶紧出去。贾政就亲自扶了宝玉在床上躺了,接了丫鬟递的帕子擦脸擦嘴角,一面擦,一面垂泪道“这个不孝的孽障,你就什么时候起了糊涂心思,也不知道自家努力上进,又来连累老太太伤心。”
这宝玉乃是震惊之下,急火攻心,痰迷了神窍。而今一口血吐出来,心口兀自剧痛,神志却渐渐明白起来,也知道父亲、祖母皆在身侧忙乱,眼睛看到满脸满怀都是怜悯慈爱。就小声说“不用忙。不相干。我已经好了。”
贾母与贾政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明白,都高兴起来,然而看他脸色,担心又加重了几分。贾母便搂着他问“到底觉着怎样”
宝玉道“只心上还有些酸酸的疼。”
贾母含泪笑道“既这么,就无大碍。一会子大夫来看过,开两副药吃了,就好了。”
片刻,贾琏便引着王太医进来。诊了一回脉,也说不妨。贾政、贾琏就请到外面看药方。一时,按方煎了药来,贾母、贾政看着宝玉服下,果然安安静静睡了。吩咐了丫鬟们仔细照管,贾政这才扶着贾母出来,道“今天的事,全赖母亲了。”
贾母摇一摇头,叹道“明天还让宝玉安生养着,就不要叫出来了。兰小子也不小很多,老爷带着在亲戚跟前露一露脸罢。”贾政点头应了。贾母又道“有一件事,本想看看再说,如今这头闹出来,怕等不得了。”
贾政会意,退后一步,向贾母拱手道“全凭母亲做主。”
贾母就笑起来,拍一拍他的手,示意起来。贾母道“但也不是太着急。礼法说,长幼有序。宝玉上头还有姊妹。我已有了些眉目主意,只等着明天看罢。”
贾政闻言就呆了一呆,想要讲些什么,张开了嘴,才猛觉无话可说。只得抿紧了唇,扶着贾母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上房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最终还是让这个“炸弹”引爆。想想原著里,情辞试忙玉一回,宝玉的一片痴心毕竟让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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