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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亨伯特·亨伯特 十
    二十年间,莲花山经过一场挫骨换皮似的整修,俨然已经改头换面了。移动网街道与建筑首尾相连,风格是统一一致的“现代化”,比城里还要气派,唯有路边的树还没来得及长成绿荫,依稀透露出一点浓妆艳抹下的仓促。

    骆闻舟开着车转了几圈,才找到那个不起眼的书报亭。

    一个男人戴着花镜,正佝偻地坐在报亭里看摊,这男人说是中年也行,说是老年也行,要是单看脸,大约是还没退休的年纪,但周身已经透出了一股沉沉的暮气,像在苟延残喘。

    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街面被太阳烤得冒了油,骆闻舟把墨镜推到头顶,走到书报亭前“拿瓶冰镇汽水。”

    书报亭的主人闻声,把正在看的书扣在一边,弯下腰挑了瓶结着厚厚白霜的冷饮递过来。

    骆闻舟一步迈进书报亭的遮阳伞下,拧开瓶盖,一口灌了大半瓶下去。

    他已经加班加点地跟各种老同行斗智斗勇了一天,撑着陆局的面子,打着询问旧案的旗号,旁敲侧击着对方是不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大家都是一个系统出来的,套起话来也都是一个套路,你来我往,各种场面堪比电视剧里的宫斗现场,着实心累。

    这会骆闻舟脑子里都是木的,目光呆滞地把自己喝了个透心凉,靠在大遮阳伞下放空。

    书报亭主人见他一时半会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探出头来问“哎,小伙子,我这还有冰棍,你吃不吃”

    骆闻舟摆摆手“喝了一肚子气,吃不动了,我在您这歇会。”

    报亭主人说了声“行”,又搬了一把长腿的塑料凳给他“坐着吧,大热天的,都不容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骆闻舟把汽水瓶子放在膝盖上,轻轻地晃了两下“我是警察。”

    书报亭主人一条腿跨在报亭那小小的门槛上,听了“警察”俩字,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一会才回过头来,摘下老花镜折好,嘴角微微颤抖着,压低声音说“我已经办过撤管,政府也批准了。”

    “我知道,”骆闻舟说,“郭叔,我没别的意思,就想跟您聊聊二十年前菲菲的案子。”

    书报亭主人正是郭恒。

    郭恒杀了吴广川,随即因故意杀人罪入狱,后经减刑,在两年前刑满释放,工作自然是丢了,二十年过去,物不是、人也非,父母亲人们走得走、没得没,妻子也早在他动手杀人前就已经和他离婚,他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回到了已经面目全非的莲花山区,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

    “没什么好聊的,”郭恒的脸色沉了下来,“人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害了她的凶手是我亲自送上路的,我判也判了,牢也坐了,就这些,你还想知道什么”

    骆闻舟试着放柔了声音“是这样,您看我也不是闲得没事特意过来揭您的伤疤,我们现在遇到一起案子,也是小女孩失踪,有证据表明可能跟当年的事有牵扯”

    郭恒冷冷地问“什么牵扯”

    “女孩,十一岁,失踪的时候穿着碎花连衣裙,失踪后第三天,嫌犯给女孩父母寄了一段录音,里面除了女孩哭喊,还有一段杂音,像是有人晃着一个装有小铃铛的铁盒。”骆闻舟知道对方满心戒备,因此尽可能真诚地直视着郭恒的眼睛,剔除了所有不相干的描述,用最短的话把事说明白了,“经历过当年那起案子的老前辈说,这情况和菲菲遇害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我想问一问您”

    他的话还没说完,郭恒就阴阳怪气地打断了他“是审一审我吧凶手死了,记得这事的就剩下警察和我,当然,有什么坏事不可能是警察干的,那只能是我这个有前科的了。”

    “不光是您,经手过那案子的警察我已经走访完一遍了,”骆闻舟说,“没有怀疑什么,只是想详细了解一下当时的”

    郭恒的情绪突然毫无预兆地爆发起来,冲骆闻舟嘶声咆哮“我当年四处找人说这案子,你们没人听,没有人想了解,现在我人也捅了、牢也坐了,你们又找上门来了我女儿死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想提她,不想提她你们早他妈干什么去了”

    骆闻舟张了张嘴,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辩解咽了下去,随后声气低沉地说“对不起。”

    “你走吧,走滚”郭恒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推去,“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要觉得我可疑,尽管来抓,反正我一回生两回熟,其他的无可奉告。下回来之前记着亮一下证件,要早知道你是警察,我连唾沫星子都不卖给你。”

    骆闻舟“郭叔”

    郭恒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跳“滚”

    骆闻舟的性情实在不能算温和,然而他此时有天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

    当头的烈日劈头盖脸地朝他喷出火来,他闭了嘴,用舌尖把自己满口的牙从头到尾数了一遍,然后低头摸出钱夹,打开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递到郭恒面前。

    “这孩子叫曲桐,”骆闻舟说,“开学要上六年级,学习很好,提前一年参加了十六中的招生夏令营,平时特别懂事,一直是中队长,现在已经是她失踪的第五天了。郭叔,五天是什么概念我听说您当年钻研过很多儿童绑架案的案例,那您应该明白,这孩子找回来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

    郭恒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曲桐的照片上。

    两个男人隔着二十年,在盛夏的街头对峙而立,不知过了多久,郭恒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息下来。

    “可是一天不见着尸体,我们就一天不能放弃,”骆闻舟说,“当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孩子太可怜了,我们不能让郭菲的事再发生一次。可是现在实在没有别的线索,只能求您帮忙,难道也要等这个王八蛋做完七起案子,留下痕迹才算完吗”

    郭恒神色微变。

    照片上的女孩歪着头冲他笑,露出一颗有点歪的虎牙。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仔细看,曲桐和当年的郭菲,轮廓居然有点像。

    骆闻舟缓下语气“我就几个问题,问完就走,绝不打扰。”

    郭恒看了他一眼,抿嘴沉默片刻,转身走进了书报亭里。骆闻舟连忙跟上“当年铅笔盒里的铃铛那事,您跟别人提起过吗”

    “提过,”郭恒方才激动过了头,声音还有些沙哑,“跟办案的警察说过,你们放弃以后,帮我继续追查的亲朋好友也都知道一些细节。”

    骆闻舟“能给我一个名单吗”

    郭恒看了他一眼,就在骆闻舟以为他又要发作的时候,那男人只是蜷在椅子上,疲惫地伸手抹了一把脸“菲菲的班主任、当时在电话局工作的亲戚唔,那个打来电话的垃圾站附近几个清洁工,可能都了解一些吧,太混乱了,有些话我跟好多人重复过好多次,记不清了。”

    “那咱们捋着线说,”骆闻舟摸出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在方才的高脚凳上坐下,“您当时是从哪里开始追查的,怎么查到吴广川的”

    郭恒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书报亭门上挂着的一个小镜子上,镜子里映出男人苍老的脸和花白的头发,叫他恍然间意识到光阴的流逝。他看了一眼骆闻舟当年的小姑娘如果还活着,可能比这年轻人还要大几岁。

    “警方调查一直没什么进展,我心里着急,忍不住自己查。我跑过几趟那个垃圾处理站就是凶手打电话的地方,当时垃圾经常处理得不及时,很臭,附近没什么住户,不通公交,要想去就得开车,而且从县城过来,中间还会经过一个收费站,那时候街上没有这么多车,哪些车从哪经过,警察都查过了,要是有问题,早查出来了。所以我当时就想,绑架我女儿的会不会是外来的因为从市区到莲花山有一条国道,为了避开山,得绕半圈,正好会经过附近,虽然没有路,但那有一道大斜坡,我亲自去看过,车下不来,但正常的大人能从上面走下来。”

    骆闻舟“您是说,当时绑架郭菲的人带着孩子离开了莲花山,中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国道上停车,爬了半座山,带着他绑来的孩子,跑到那垃圾场附近打了那通电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郭恒略带嘲讽地一笑“我这想法和当时的办案警察说过,他们问为什么的语气和你一模一样。”

    “不是,”骆闻舟整理了一下思绪,“按照您的推论,绑匪是个外地人吴广川确实是外地人,而且据调查,他也没怎么在莲花山逗留过,那他是怎么会熟悉本地人都不去的垃圾站呢他绑走的可是一个十多岁的半大孩子,不是几斤重的婴儿,在国道上中途弃车,带着那么大的一个孩子爬山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对她实施犯罪,这风险太大了,他怎么知道附近没有拾荒的和垃圾站的工作人员经过呢这不合逻辑。”

    郭恒“你的逻辑抓住罪犯了”

    骆闻舟一时语塞。

    “警察也跟我说不可能,他们还成立了专案组,我想,专案组肯定比我高明,让人家去查,我等着就行,结果嘿我实在没办法,只好重新顺着这条不可能的思路往下追查,我去菲菲学校附近,把招待所、旅馆挨个问了个遍,她们老师也帮了我很多那老师当年就是退休后返聘的,年纪很大了,人已经没了,总不会是你们要找的。”

    骆闻舟“在这个过程中,您查到了当时在莲花山招生的吴广川。我听说他当时在住院,您为什么怀疑是他”

    “锦绣财大气粗,招生老师们开了好几辆车过来,来是一起来的,办完公事,有因为家里有事提前走的,有为了去莲花山那边的溶洞玩拖后的,有因病中途离开的,分了好几批走,我在锦绣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招待所,挨个跟踪。”郭恒说,“最开始没有怀疑吴广川,但是有一次在附近乱转的时候,看见个孩子鬼鬼祟祟的跟着他。”

    骆闻舟倏地坐正了。

    “一个穿锦绣校服的小男孩,说是班上有个女同学,老无故旷课,他是班长,班主任叫他去了解一下情况,女孩旷课也没回家,他分明看见那女孩放学以后去找过这个吴老师,但是去找那老师打听的时候,对方却不承认。”

    “我一下觉得不对劲,你能明白吗你要是自己有那么大的女儿说没就没,你也会看什么都敏感。”

    “您把这件事告诉了当时调到市局的一个警察。”

    “姓杨,在莲花山公安局里干过,我就认识他一个人,”郭恒说,“但是他不相信我。”

    骆闻舟没替自己的师父辩解,只是追问“然后呢”

    “我只能自己追查,那个锦绣的男孩子也帮了我不少,有一次那男孩突然用呼机呼我,我赶去一看,正好看见吴广川拉着一个女孩,女孩一直在挣扎,被他硬是拖走”时隔多年,郭恒说起当时的事,拳头依然握紧了,好一会,才艰难地往下讲,“我让那通风报讯的孩子先走,自己跟到了吴广川家里,看见那王八蛋把那小姑娘拉回家,在自己家门口做了许多恶心的动作。我”

    案件卷宗记载,郭恒当时伪装成收电费的,敲开了吴广川的门,然后动了刀。

    骆闻舟“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

    “姓许,”郭恒想了一会,“好像是叫许文超。”

    骆闻舟与郭恒道别,车还没开出去,就匆匆传信陶然,让他传讯当年锦绣中学念初二的苏筱岚和许文超,一路飞车回市里。

    而同一天,费渡也恰好出了城。

    “费先生是昨天预约过的吗”接待员一边翻看记录,一边偷偷打量着养眼的客人。

    这家疗养院依山傍海,有堪称艺术感的花园,虽然是医疗机构,但接待大厅里绝对闻不到一点医院的药味和病人的臭气,四下窗明几净,美貌的接待员轻声细语,旁边放着舒缓的海潮声和钢琴曲。

    乍一看,简直像个海滨度假庄园。

    “重症区407号房间,里面请,工作人员会带您进去。”

    费渡冲她点了一下头,顺手从随身带的花束里挑了一支带着露水的香水百合,了接待台的花瓶里“谢谢,我觉得这朵花和你很搭。”

    说完,他撂下一个脸颊绯红的姑娘,往里走去。

    重症区里住的,基本是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人,有种独特的幽静,来往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浓郁的树荫铺展得到处都是,费渡领了探视牌子,来到了407号病房,一个医生早早地等在那里,熟识地和他打招呼“费总,我猜您今天就得来。”

    “正好这几天有空,”费渡把花放在男人床边,“怎么样”

    “总体上很平稳,”医生说,“不过已经三年了,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大,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费渡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声,歪头打量了一下病床上的男人,客套地回答“我知道了,辛苦您多费心。”

    医生碰到了他的目光,无端一惊,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年轻人逡巡冷漠的目光并不像在看他的父亲,甚至不像看活人他好像在打量一副不怎么尽如人意的装饰品,带着些许可有可无的漠然。

    医生心里已经脑补了全套的“豪门风云”和“篡位”大戏,不敢再多嘴,和费渡打了招呼,匆匆走了。

    费渡彬彬有礼地目送医生离开,背过双手,围着男人的病床转了几圈,病床上的中年男子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被一大堆让人眼花缭乱的医疗器械包围,看得出被照料得不错,头发一根都没有白,仔细看,他的五官和费渡非常像,可是气质又截然不同,即使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也给人一种锐利阴沉的感觉,像冷冷的大理石。

    末了,费渡停在了墙角,那里摆着一个小小的日历,大概是护士疏忽了,日期还是前几天的。

    他动手把日历翻到正确的日期七月的最后一天,是他的生日,而生他的两个人,一个躺在疗养院,一个躺在地下。

    费渡侧过身,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端详了那男人片刻,突然把手伸向了男人的氧气管。

    静谧的房间里,医疗器械发出有规律的轰鸣声。

    方才还送花给女孩的年轻男人脸上一丝温度也没有。新电脑版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网,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