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玻璃穿射进私塾,在木质地板投下暖洋洋的光块。
坐在教室中部的琉桓椿理子,垂下眸子,专注地盯着书本上的内容。
此时,一只手轻轻拍上面前的书本,强行打断她的思绪。
“琉桓同学,这周日我家的马场新来了一批良马”
男生的耳尖泛起一层红晕,对上她的眼睛时,说话开始不利索。
“听闻你在西洋对马术颇有心得,能否邀请你周日来我家指导一二”
现在是午间休息,私塾内同学们走来走去,时不时会有男生过来找她搭话。
椿理子抬眼看他。
这是第几个过来献殷勤的人
内心无端涌出烦躁的情绪,但她依旧笑着回答“周日我要在家中为祖父祈福,怕是不能走开,这次恐不能赴约了。”
纤瘦的脊背挺得笔直,椿理子露出温和、礼貌的笑容,拒绝的尺度恰到好处,干脆利落又不让对方难堪。
出身京都的名门贵女要无时无刻保持完美礼仪。
听到椿理子拒绝,围在附近的男生们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揽上被拒绝“败犬”的肩膀,用自以为椿理子听不到的音量“安慰”。
“哎呀没事的,前面都有多少人被拒绝了,你这不算丢人的哈”
“嘶能不能有点眼力见,琉桓同学她就是为了刚去世不久的祖父回来的,你还邀请她去你家玩”
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都尽数涌进椿理子的耳朵。
她理解他们的准准不安和紧张。
从西洋人的黑船开进领海后,国内原本与世隔绝的格局便被打破。有旧华族不屑于洋人同流,也有华族意识到是巨大的机会降临。
琉桓家便是如此。
经历些许变故后,在这几年瞅准了机会,家族产业越做越大,地位一越至顶级华族。
而琉桓家中,除了远赴西洋留学的长子,只有一个适婚女儿。
所以这些男生安的什么心思,琉桓椿理子都明白。
但她装作没有听到,继续保持着完美的仪态摊在桌面上的书本。
不过,他们的话说错了,并不是出于利益考虑,椿理子才会拒绝。
大正时代,能就读私塾的人非富即贵。光是她的同班同学,光是驻外大使、政要官员、华族名门的子女数都数不清。
身处京都本宅的祖母,无数次叮嘱她要同私塾内的华族子弟打好关系。
当时的琉桓椿理子点头称是。
虽没有忘记当时向祖母的许诺,可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椿理子不着痕迹地抬起眼睫,视线轻车熟路地落在教室靠窗前排少年的身上。
晚春阳光炙烤炎热,窗户恰好向阳,熏得坐在窗边座位的学生直冒热汗。
出身华族的学生们细皮嫩肉,不愿经受日晒之苦。
于是有人便找上了时透无一郎。
因为这个少年出身是个谜。
唯一能打探到的就只有他是世家名家产屋敷引荐过来,称是百年难遇的天才。
几乎没有什么背景的他,理所应当被那些见风使舵的人孤立排挤。
但面对有些无礼的换位要求时,坐在背阴处的时透无一郎淡然答应。
看不下去的椿理子想替他理论一二,却没想到无一郎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她“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椿理子被他问得一愣,非常客气地回了句帮助同学是应该的。
听到这话的无一郎眸色一暗,扭头就答应了这无理的请求。
椿理子以为他被强权逼迫,换了座位后会奋发图强,结果
不是盯着窗外的电车来来回回,就是仰头望天数云。
椿理子
行吧,人各有志。
这间私塾虽说聚集了诸多华族子弟,但若是成绩持续低迷,也是要被劝退。
况且他又不是产屋敷家所出,成绩不佳的话产屋敷也无法照拂,照这个状态下去怕是不到一个月就要被劝退。
然后月考成绩就狠狠地打了她的脸。
放榜日,榜首硕大的“时透无一郎”红字十分扎眼。
而之前她稳占榜首的名字,变成小小的、漆黑又不起眼的第二名。
自幼随父亲赴外经商,椿理子接受的都是国外最先进、开放的教育。
所以在国内同龄人面前,椿理子的课业理所应当地是无可挑剔的第一名。
她也时刻以第一名的标准要求自己。
要谨遵父母教诲,成为在哪方面都无可挑剔的名门贵女,为家族门楣争得荣耀。
但时透无一郎的出现打破了精心营造的面具。
自从月考被抢走第一名后,琉桓椿理子便熬夜补习、每日泡在书房不肯挪身子。
生怕下一次打不过,椿理子连每日的剑术课都推迟成三日一次,专攻考试内容。
这次准备周全,椿理子有信心能夺回自己的第一名。
结果现实再一次打了她的脸
第二月月考榜首的名字依旧不变,她依旧挤在硕大的红字下面。
现在是第三个月。
如果这次还没考过他的话,就是三连败了。
许是感知到椿理子的视线,无一郎回过头来。
椿理子立马撤回视线,假装只是无意一瞥,继续将注意力转移到书本上。
却没想到,无一郎笔直走到她的桌前。
“成绩放榜了。”
椿理子不解,仰头望他“嗯”
他们好像并不熟。
“不去看吗”他指向已经在门口张贴的榜单。
少年说话声音很淡,语调平直。
此刻,又是站在椿理子桌前,从上而下望,在她眼里不免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意味。
明明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交集,为什么要主动过来莫名其妙的搭话
这是挑衅吧
手心撑在桌面,椿理子端着笑容起身“多谢时透同学提醒,我正好忘记了。”
怎么会忘。
她只是想等人少些再去看成绩。
但在无一郎友善的提醒下,椿理子无奈走出教室,站在拥挤的人群之外。
此刻,一群男生熙熙攘攘围住榜单。
正值青春期少年们生长的快,加之又是华族美食珍馐供养长大的,个头比外边的男人都要高上许多。
椿理子不得不踮起脚,企图透过人群缝隙看清榜首红字的名字。
第一名是时透无一郎。
心冷了半截。
此刻,一起出来的无一郎淡声道“椿理子是第二名。”
时透无一郎的身高在整个私塾里都是上游,椿理子站在他身边都矮了快一个头。
以他的身高,在走过来第一眼就能看到榜单上排的人是谁。
但声音却在她看清榜首的同时响起。
仿佛就在故意强调,她是考不过他的存在。
椿理子不禁掐白指尖。
“恭喜时透同学又拔得榜首,还真是厉害呢。”
内心的情绪翻江倒海,椿理子仰头望向身侧的无一郎,依旧用完美得体的假笑道喜。
道喜时少年还没有表情,可听到她的“夸奖”眼睛瞬时亮了起来。
“很厉害”
语气像是缺乏安全感的孩子,需要反复确认才能安心。
椿理子
这是在故意炫耀吗
“是的,很厉害。”椿理子抑制住抽搐的嘴角,“时透同学真是天资聪颖,聪慧过人呢。”
害怕控制不住表情,椿理子抬起衣袖掩上嘴唇“不知时透同学平日是如何学习的是否能与我分享一二”
衣袖下的唇角已经开始疯狂抽动。
“我想想”
时透无一郎陷入沉思,看面色的确像是在刮肠搜肚学习方法。
“就平时看看发的书”
此话一出,椿理子藏在布料下的唇角扭曲到常人难以达到的弧度。
若是被那重视名门规矩的祖母看到,定是要将她丢回深宅里重学规矩。
这话她断然不信的。
国内现在正是开放之时,学术界吸纳西洋各国先进思潮、思想。
这里是国内最顶尖的私塾,考试题目都是与最新的思潮接轨。
若只是靠发的那几本课本,根本拿不到第一。
除非他能用脑子一口气想出诸国的变革之法。
所以,那番话无疑是对她的敷衍。
即便被人当面嘲讽、炫耀和敷衍,椿理子还是很快敛回神情。
“时透同学真是百年难能一遇的天才呢。”
落下衣袖,她再次扬起专业假笑,用京都人特有阴阳怪气的口吻称赞。
接着,还不等时透无一郎开口,椿理子俯身鞠躬“今日我身体突然不适,就先早退了。”
语毕,快步走出私塾。
大正十年新春,由北美起航驶向东海的邮轮一并带回了琉桓椿理子。
她接受过名门礼仪的训导,也见识过西洋开放的风俗礼节。
她看过太大太大的世界,自认为面对任何变故都能波澜不惊。
可是就在同年
她忘记看到一半的书本,让它白白在阳光下熏烤,被穿堂风掀去几张纸页。
也没看到在笔直地穿过布满风铃叮当、紫藤萝碎影的走廊时,有人对她的背影伸出的手。
或许是太过出名的原因,椿理子早退的事情第二天传遍私塾。
这个事情是围在榜单边的男生传出来的。
小道消息往往会夸大其词,会让无足挂齿的小事变得扭曲可怖。
椿理子不知道那些男生说了什么。
但一进到教室,就感受到对她明显同情的目光。
以及他们对时透无一郎明显地、带有淡淡恶意的视线。
或许是那个少年感知过于迟钝,他如往常面无表情,单手撑着下巴对窗外发呆。
心中轻叹一口气,椿理子走向她的书桌。
昨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书本,已经被人整齐理好了,封面上还放上了一枚银杏叶子。
在路过时透无一郎的座位时,他突然抽回视线,抬眼看她“身体,怎么样了”
“劳你费心,身体已经无碍了。”她微微颔首。
虽然昨天确实是被气到了,但在礼仪方面,椿理子一向做得很好。
时透无一郎轻轻点头。
今天有一节剑道课。
作为国内的顶尖私塾,不仅重视学术知识教育,平时综合素质的锻炼也不曾忽视。
私塾接受的是西洋新派的思想,并不排斥女性与男性接受同等教育,男女换好剑道服后便在同间教室上课。
椿理子站在女生队伍内,心不在焉地望着对面的男生队伍。
男生们陆续进场,一道声音一并随着他们的步伐从她耳边掠过。
“琉桓同学请放心,我一定会替你向那个粗鄙的乡野小子讨回公道的。”
说话的人邀请她去看马的那个男生犬司。
当时椿理子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直到老师说让同学当众对练才反应过来。
犬司第一个高高举起手“我想邀请时透无一郎同学与我比一场。”
说完,他便走出队伍,腰间别着用名贵竹类制成的竹刀。
犬司是当今武将之子,从小便接受武道修行,剑术据说可与当今剑道名家打得有来有回。
相较之下,无一郎虽然身高与犬司相仿,但身量完去比不过他从小到大锻炼的肌肉。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队伍还未发声的无一郎身上。
不打吧,显得人很怂,失了男子气概。
但硬着头皮迎战的话,被打趴在地上,更丢人。
不管无一郎怎么回答,犬司都铁了心让他丢人。
甚至
他连属于自己的一把竹刀都没有如果应战的话,只能使用教室内损耗严重的旧竹刀。
那些竹刀放在犬司的刀面前,无异于赤手空拳。
知晓这一点的犬司面露讥诮,勾起挑衅的笑容“怎么样,时透同学害怕的话不应也是可以的噢”
人群中响起嘘声,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凝集在队尾的时透无一郎身上。
出乎意料地,无一郎没有应声,而是不疾不徐走向教室角落。
按理说,正常体重的男孩子走在木地板上会发出声响,但他走起路来竟没有一点声音。
在所有人目光注视下,无一郎随手捡起丢在教室角落,已经被劈裂翘出木刺的训练竹刀。
随后,他抬起平静无波的浅色眼睛,语气平淡道“可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