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日落黄昏,张守仁也是抓紧时间开始巡查本堡的基建工程。
在海边,四个墩堡正在紧锣密鼓的建设之中,大块的条石被搬运上去,道路被重新铺上了碎石子,然后垫上泥,再铺一层,然后用大型的石滚子日以继夜的压来压去,最后到平如境,坚如铁的地步,这条路就算修好了。
张家堡往海边煮盐的盐场有一条大道重修好了,几条往墩堡的小路也是在重新铺造之中。
至于往其余各堡和方家集和所城的大道,暂且可没有这个钱来修。
光是修到所城的那几里路,最少也得两万银子才修的起来,现在可没有这个钱。
修墩堡的钱就已经不少,还得铸一些小炮放在上头,火药硝石还得修专门储藏的石库……这些都是要用大量的银钱。
这就怪不得他哀叹银钱不够用了。
全天下的大明武官,怕也没有几个愿意自己掏出大把的银子来修工事的。
其实现在海寇虽恶,攻城掠地的事倒是少,张守仁为什么要大兴土木,多半还是觉得需要有一个稳固的放心的后方。
“大人瞧,那边是下官的百户堡,那边钱大人的东山堡也是在重修,海边诸堡和墩加起来,还有烽火台,一共是四十三处,全部修完,得三万银子以上了。当然,这还只是工料钱。还有火铳、火炮、引燃烽火的物品,还有守墩的墩军……一年开销维持,也得好几千银子才够。”
周炳林告辞而去,几个百户官随着张守仁巡查。
提起海边的防务,赵有伦这个百户官倒是十分熟悉,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花费多少,各处墩堡和烽火台的位置,都是一清二楚。
“再多的钱咱们也得花。”张守仁笑道:“没有安稳的后方,这大海就是前线。修成海防,这大海就是咱们的后花园,不对,是咱们的金窝窝!”
“大人说的是。”
“那边,”赵有伦百户在基建上很有心得,所以现在很多处工程的负责人都是他,站在一处山石上,赵百户指着脚下的地方,疑疑惑惑的道:“大人叫修的这个大工,已经快峻工了。就是不大明白,是什么用场?”
“下去看吧!”
张守仁大步在前,诸百户和几个亲丁小旗官跟随在后,众人行进之间,自觉不自觉的就是散了开来,以张守仁为最中间的核心位置。
几个百户在张守仁最近的地方,然后就是亲丁小旗官,再然后才是别处几个堡的总旗和小旗。
亲疏有别,现在很多人都是后悔,当初张守仁招亲丁时,哪怕是把自己的总旗或小旗丢了不要,直接过来,现在恐怕也混的不差。
亲丁的待遇,谁不眼红?况且还有风声,过一阵子张大人弄的银子多了,亲丁的待遇还会更进一步的提高。
有这种前景在,亲丁们忠诚度高就不必说了,就是这些其余百户的人,哪一个不想巴结?
就算进不了亲丁队,张大人这里事多,凡事多巴结,总能上进。
从山上一路绕下去,路很不近,不过张守仁大步前行,并不觉得疲惫,本堡的人跟着也是健步如飞,倒是外堡的几个百户和随员们都是走的气喘吁吁的。
“你们有事没事,也该跑跑了。”
等到了海边,几个百户都是汗水如浆,张守仁便是笑着吩咐。
赵百户几个都是一征,不过都是连忙答道:“是,下官们明早就开始,也和亲丁们一起跑就是。”
“嗯。”
张守仁笑着一点头,转身又过去看眼前的工程。
这个工程说起来比堡墙的工作量还要大。有大量的条石砖块备用,还有大小十几个石灰池,隔的老远,就能看到石灰在发热时散发出来的热量和蒸汽。
“不管怎么说,这么弄就不成!”
“霍,姓钟的,谁他娘的裤裆没夹紧,把你小子露出来了?一个攒吏,你懂这活计?”
“我当然也不懂,不过张大人有吩咐,石灰和粘土是要一比三,咱们按吩咐来调制就没错。你图省事,粘土加的不合比例,这当然就不成。”
“呸,滚你娘的,别管老子的闲事。”
“你莫要骂人……”
“骂你怎么着,打你个多管闲事!”
张守仁刚刚下来,就是看着眼前有人吵起来。一边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军汉,看服饰是个总旗官,身边有十几个军户,拿着铲叉和木扒之类的工具,正在等吩咐做事。
另一边就是一个瘦弱青年,戴着一顶旧幞头,青衣盘领,是一个标准的大明小吏的打扮。
两边这么呛起声来,军户们也是嘻嘻哈哈的瞧热闹,眼看那粗壮军汉把那小吏一脚踹倒,也是没有人上前说话。
“这人是谁?”
张守仁不回身,直接便问。
有人答道:“是东山堡马大山这个混货,又在乱打人了……”
“不是问他,我是说被打的那个吏员?”
“那是钟显,是本所的攒吏,一向就是有点痰气,遇事太爱顶真,平时没有人理会他,这阵子大工多,实在缺人,叫他来看石灰池,不料又在这里多事……”
张守仁一回头,发觉答话的是东山堡的钱百户,因为打人的是他堡中的总旗,所以话语里头,自是百般维护。
但钱百户的话,说到半截就又咽了回去。
张守仁的眼神森冷,有若寒冰,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加上手中的权力,自是能震慑住任何人。
这钱百户心中虽是委屈,却也是一声也不敢吭了。
“拿下,打四十棍!”
震住钱百户,张守仁淡淡吩咐,身边立刻就过去几个亲丁,直奔还在踢人的那个马大山。
“哎,这是做什么?干什么抓人,你们……呃……快把我放开。”
姓马的倒真是个粗货,一下子被人按住,机灵的一看是亲丁,自然就知道厉害,这人先是一征,然后就开始大叫大嚷起来,倒是丝毫不觉得害怕。
“大人有令,打你四十棍,不服气只管喊,喊的大人恼了,给你加打四十。”
王云峰平素有点阴沉,此时被这浑人挣扎的有点恼了,也是趴在这马大山耳边狞声警告。
“不服,我就不服,我是总旗,他一个不入流的攒吏,打了又怎么了,凭什么就打我四十棍。”
这人要是求饶,众人还瞧不起他,这么叫喊,张守仁这才信了,原来钱百户说的是真的,果真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浑人。
他一笑摇头,那边已经啪啪开打,留在他身边的都是亲丁队里最适合做这种事的。或是性子阴沉仔细,或是擅长近身博斗,或是识文断字,能帮着做一些粗浅的文书工作。
这王云峰就是一个好手,样样精细活都做得,身手也不坏,忠心耿耿,所以也补了一个小旗官给他。
这马大山如此犯浑,想来王云峰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钟显见过副千户大人!”
青衣盘领的小吏已经从泥水里爬了出来,身上全是湿漉漉的,样子是狼狈,不过神情是十分倔强,并没有一点吃了亏就恼羞成怒,或是变的阴郁。
“好,钟显,你忠于职守,本官十分喜欢。等有了好缺,我会调补你。”
“下吏职守所在,不敢称功,大人不必说这样的话。”
原本按大明官制,卫一级的指挥使司才有资格任命有品级的吏员,比如从七品的经历,正八品的知事,从九品的吏目等。
按明太祖的想法,小农社会一成不变最好,所以他设立的官职极少,终大明一世,官员最少的时候才四五千人,最多也就一万余人。
吏员最少是三四万人,最多也就七万余人。
对一个人口过亿的大帝国,这么点公务人员够干什么的?而且,这七万吏员还要负责全国账面上超过二百万人的卫所,到明末时,卫所就等于是百姓,很多卫所挂着军民所的名字,其实就是州和县。
一个卫所初创是五千六百人,到明末可能是好几万人,但文职吏员才五个人,这么点人,也就是管管账簿军籍了,很多民政事物,都是军民不分,胡乱敷衍了事。
到了所一级,一个吏员也没有,只有钟显这种攒吏,地位最低,世代相袭,每个月从所里支应几斗粮食给这些小吏,叫他们饿不死就成。
事实上吏员在卫所这种军事化的组织里地位十分低下,小吏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是十分正常的事,只有混到卫指挥下的有品级的吏员,这才能上下其手的贪污舞弊,然后又把坏名声流传出来,连累下边这些小虾米。
象这钟显,衣衫十分破旧,人也不善言辞,张守仁一夸,他就硬梆梆顶回来,怪不得张守仁几次寻找得力的吏员,都是没有人推荐这个姓钟的。
看着这个倔强的小吏,张守仁眼神中倒满是笑意,看来,今日发现了一个可用的人才。
“有功不赏,那你置我这个副千户于何地?”张守仁看着这个小吏,笑眯眯的道:“现在所城的副大使出缺,这是个司吏的缺,我保你接任吧。不过你不必去所城,在我这里当工正,所有的工程提调,由你负责……钟显,我信你之才,你敢不敢建一个合格的堡寨还给我?”
大明的吏员分为攒典、司吏、典吏、令吏几等,最低等就是攒典,每月几斗粮都不一定发足,所以攒典吏员逃亡的事经常发生,要想一级级爬上去,三年一考核,次次优等,想升到令吏,最少也十二年。
这还得什么错也不出,否则三年就是白给。但天下事哪有那么顺当,多半还是升不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