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灵机一动,就是林文远此时的鲜明写照了。
原本他是打算说无事,然后叩头退出,不过在话到唇边的一刹那,林文远的话语却是变了。
“是有一件事,想求阁老。”
“哦,你说。”
若是别人,在这个时候还来烦,薛国观就要叫人撵出去了。
不过他对林文远确实是十分欣赏,因此微微一笑,喝了口茶,道:“你家张大人,又有什么新鲜花样了?”
说起来薛国观对张守仁也是十分好奇的,这个年轻后生,委实不简单。
世职百户,现在做出如此事业来,还把眼前这姓林的小子调教成如此杰出优异的模样,这个张守仁,岂是易与之辈?
换了以前太平岁月,肯定是要叫张守仁上京来,亲眼见上一见,才能真正完成品评。不过现在这种时世,以前的旧规矩还是算了吧……
以前官员,武官袭职要到兵部和都督府办手续,还要面圣陛辞,皇帝当然也不可能单独召见一个小臣武官,而是把人混在一起,相关部门安排好日子,引见时带一票武官来,大家一起叩头,皇帝说几句好听的话,然后就挥手撵大家滚蛋。
文官也是如此,不过陛辞之后,有三年一朝的规矩,朝廷也是害怕地方官当久了,无礼中枢权威,三年一来,到各部和深宫中受一点敲打和震撼教育,然后回去当地方官时,就能老实很多。
这些规矩,现在是讲不得了,要不然的话,薛国观一定很想亲眼见一见,能把一个小旗官调教成眼前这模样,背后的人,还能了得?
“是我家大人来信……”
林文远张嘴就说胡话,丝毫不觉脸红,要是薛国观知道被眼前这个他心中的杰出之士给骗了,心里也不知道做何是想。
“哦,求官照开铁矿?这个……”
适才听到粮价与铁矿之事,再加上林文远深知现在浮山那边的短腿就是缺铁,打铠甲要铁,制兵器要铁,铸炮造火铳都要铁。
现在辽东有一种铁体铜胎的模铸法,十分先进,应该是走在泰西洋鬼子前头了。
要说大明不缺能人志士,更不缺能工巧匠。
这些年来,耶苏会当然是支援了不少铸炮的工具和技师,但明朝的火炮,更多的还是依据万历年间在海里捞出来的大炮仿造而成。
仿造多了,经验丰富了,虽然没有理论指导,不过这年头的大炮理论也不见得有多高深……反正现在辽东的这种铸法,省铜不说,在技术上更有难得的优势。
铜炮是纯用青铜所铸,稳定性差,因为铜的熔点低,火炮速射几轮后,炮管就会因热而膨胀变形,影响发**度,而且再连续发射,就会炸膛。
而且青铜太贵了,明朝的铜产量原本就低,这些年又是连年铸炮,民间的铜钱早就不够使了,铜器也消耗了不少,再这么铸下去,不要说国库如洗了,民间连洗脸的铜盆可都要用不上了……这年头也没有铝盆瓷盆,也比不上铜盆好使不是。
辽东的这种铸法已经极为先进,辽东都司铸过,皇太极也铸过,都是千斤以上的大炮,论起铸造工艺,特别是铁水除碳这一块还很落后,在总体来说,已经是领先世界了。
以这种法子,配上娴熟的工艺和优质铁水,加上西洋技师的流程,一则可以稳定炮的质量,二来可以减轻炮的重量,明朝现在的大炮,体积太大太重,拖拉上战场实在是太困难了一些,小炮火药推力不足,杀伤力弱,也是派不上大用场。
清军南下,一路拖着红夷大炮奔走,经常是围城数月,火炮才沿路赶来,然后几炮轰开城门,战事宣告结束。
这样的打法,张守仁肯定不乐意,他要的是火力凶猛,炮身轻而稳定,质量上等的野战炮,这种炮就非得用高炉练出优质铁水来,而前提更是要有大量的优质铁矿石和生铁!
不仅是火炮,军中要用的,哪一样不是要用铁?
浮山那边钱是不缺了,铁的价格也不是太贵,但生铁购买实在是太困难了,而铸炮和打造火铳,废品率又实在太高。
明朝在耶苏会手里买炮,英国人造的四磅小炮都是开价一千两,明廷还照样乐呵呵的接受了这个价格,其实这种小炮,到远东的价格是每门二百两,而在英国本土造出来,不过六十两银子就能成功。
之所以明朝接受这种天价,并不是明朝傻到这种程度,实在是因为铸炮的成本在大明是太高了。
当时有记录是这样的:“大铳铸十铳能得二、三可用者,可称高手。”
也就是说,废品率高达七成到八成,火炮的成本单门来看是不高,但算上这么高的损耗率来说,那就是高的吓人了。
这样的损耗,要的铁实在是太多太多,花钱也是买不到。
现在天下到处战乱,铠甲兵器火铳都是利器,流贼官兵东虏北虏都一窝蜂的需要,而大明官矿又是全处于瘫痪废革状态,想买铁,也得有地方买去。
原本再缺铁,浮山上下也只是在想法子去多买一些,林文远和浮山每天都有快马传递消息,听说张守仁已经重托了几家商行,花大价钱多多购买。
林文远以为缺铁之事就这般能解决,等今晚看到眼前情形时,才知道张大人也是有出错的时候,买铁这事,有点儿想当然了。
晋商是多大的资本,多么宽广的人脉,用铁量一增,经果也是抓瞎。
当然,他是不知道范永斗是把生铁贩卖到草原和辽东,卖给女真人和蒙古人,这样需求量当然有点儿过大,正常情形下,生铁也不至于到如此紧张的地步。
不过长了这么一点见识之后,林文远就是先醒悟过来。
生铁这玩意,不比盐方便产出,数量有限,指望买是肯定不成的。
大人雄心勃勃,一心打造一支强兵出来,这在浮山是人尽皆之的事实。兵备道……哦,现在的登莱巡抚刘大人也是支持勉励,不过这铠甲兵器,却是肯定指望不上的。
为今之计,只能变买为产出,自己投资,自己来搞。
相比张守仁,本时空的土著林文远对大明矿业的了解还算有一点,现在南方到处都是私矿,而且全部都是不交课税的野矿,不管是炉房数字,还是炉工人数,都是没有一点约束,大明朝廷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北方这边,矿监要多一些,官矿做为远古留存也还保有不少,不过都是虚应故事,朝廷用钱早就用买的了,官矿如何,可想而知。
不过有矿监在,私矿数字就比南方少的多,主要是北方的大士绅少,不象南方,一个县里找几十个退职的三品以上的官员很稀松的事,找退职的尚书大学士也不是不可能,这么多大士绅扎堆在一起,然后一起凑股本搞个矿,谁去管,谁敢管?
北地不同南方,这等事还是要慎重的。
不过再慎重也只是件小事,薛国观没兴趣多想,只略一沉吟,就是道:“此是小事,你家大人刚授给游击将军差遣,想来是要生铁打造兵器吧?”
“阁老说的是。”
“哦,果然。”明朝对铠甲兵器的控制,说严就是严,管你位极人臣,家里抄出铠甲来就是谋反,超过五具就是死罪没商量。
说松也是松,营兵主将要制甲打兵器,就是挑明的事,根本不需要忌讳。
蹙额又想了一会,薛国观便道:“朝廷现在是左右支拙,也实在是难以为计,你家大人听说是长袖善舞,勇于任事的。也罢,就允他办个官照,自己开矿支炉吧。”
“谢阁老!”
林文远喜动颜色,施了一礼,表示谢意。
“罢了,这谢什么。”薛国观微微一笑,端起茶碗道:“你家大人是能干把细的人,给他个名义,就能做不少事情出来,且看吧,莱芜那边的矿监着人撤回来,反正也是名存实亡,你们的人领了官照,就赶紧把炉支起来,等将来老夫这里缺铁,少不得要和你们打擂台的!”
薛国观一边说也是一边笑,但这话可不能当笑话听。
官场的事就是这样,有因有果,有前有后,薛国观给浮山这边方便,浮山可不能把方便当随便。
大人物的人情不是随便乱欠的,要还的。
这件事,显然不是用银子来解决,是拿一个承诺来解决。
薛国观同意此事,还帮着解决麻烦,就是埋一个伏笔,留一个资源点,简直就是一个策略游戏的高手,大人物之不凡,就是在此。
“下官敢不从命?”
这事也不大,林文远敢擅自作主要个矿,也就敢当家把这件事给接下来。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张守仁的心腹部下,而且,更为要紧的还是张守仁的大舅哥。这么一件小事,想来不会弄到打军棍吧?
“送客!”
悠长的送客声中,林文远躬身退出,大步而行。
等出了黑漆漆悠长深远的相府,这个年轻人也是松了一口气……京师这段时间,他娘的真比在浮山累一百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