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也是明末一个大能人物,论儒学功夫就够开宗立派了,做官做到礼部尚书大学士,然后又是心向西学,成为明末信奉天主教的最知名人物,然后和西方传教士学习天文知识,物理几何,并且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几何学上,超过了教授他的欧洲人。
然后就是经世致用,他的徒弟,就是最著名的铸炮专家孙元化,徐氏一门,在铸炮造枪,经世致用方面,远超当时普通的士大夫。
在农业上,徐光启也是下过不小的功夫,对当时南北中国典型农作物的生长周期,特性,土壤,光照,水利,选取种子,如何播种,如何积肥等具体的做法,都是做了翔实的记录和研究。
天文地理几何加上政治经济军事农业,还有儒学底子,做官也颇为能做,反正是比眼前这姓黄的哥们厉害的多。
如果不是孙远化死,精心编练的新式火器部队叛乱,徐光启在明末有多大的成就,还真的是难说的很。
这样的大能人物,张守仁当然也是知道的不少,此时一听说姓陈的也是徐光启一脉的人,顿时心里就痒痒的难过,恨不得立刻飞奔到松江,把这姓陈的请来给自己出谋划策才好。
不过,现在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漫说他一个游击,就算是丘磊,想把一个复社中的骨干,天下知名的诗词歌赋和经世济用全能型的牛逼人物请来当自己的幕僚也是绝无可能之事。
这样的人,给文官督师一级当幕僚都嫌委屈,这种事,都是举人秀才干的活,中了进士,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根本不需要看人脸色,更不要提给一个武将当幕僚了。
想到这样的结果,张守仁也就只能唉声叹气了。
他这模样,黄道周倒觉有趣,于是暂且放下大儒架子,和张守仁攀谈起来。
这么一谈,倒是叫黄道周吃了一惊。
张守仁虽然儒学不成,特别是明末时流行的理学根本提不上把,但他胜在胸襟开阔,见多识广,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知识面广。
邸报他天天看,更是精研明末时局,于经济之道,他知道的也确实是不少了。
包括黄道周遭贬之事,他也是知道的十分清楚。
黄道周是攻讦杨嗣昌被贬职流放的,原因则是杨嗣昌和陈新甲都有议和之意,这种事,虽然做的隐秘,但坊间流传是避免不了的,黄道周的脾气,就是有什么说什么,有点迂气呆腐气,于是在崇祯面前,对杨嗣昌主持议和之事大加攻击,言词中当然会提起北宋和南宋的丢人丑事。
明朝的皇室和士大夫,最忌讳的就是被人说是两宋时的软骨头。
土木之变,如果不是两宋的教训在前,恐怕明廷也不一定能撑住,非得南逃不可。
到了崇祯十七年时,崇祯打死不走,也是怕如北宋末年那样,皇帝仓皇出奔,丢人现眼,结果赵佶和赵恒爷儿俩,一个放羊放死,一个被人烤乳猪一样的烤死,中间还当了几十年奴隶,自己的皇后都被敌人玩弄,公主被强X,这样的丑事,实在是令得崇祯没有一点想跑的意思,不仅要自己殉国,还得把皇后和公主等后宫中的女人,先行处死才行。
有这种心理,当然不能容忍黄道周这样狂喷一通,虽然崇祯确实有议和之意,但私心认为,自己不是老赵家那样的软骨头,实在是军费支撑不来,关外时不时的大打出手,关内流贼一直不消停,大明是实在撑不起两线作战了。
这种苦衷,黄道周这样的臣下不能理解,反而大放厥词,实在是不能体悟君上的苦心,不能帮手,只能捣乱。
崇祯有这种想法,当然会痛骂黄道周平生学问,就只剩下一张臭嘴。
这个评价,张守仁一见而为之喷饭,不过他认为崇祯骂的也是对的。
在天启年间和崇祯早年,满清还是后金,被困于辽中辽东等处,蒙古有林丹汗,对此虎视眈眈,根本不服。
那时候明廷内部也没有祸患,可以一意对后金,谁提议和,谁就是将主动权和舆论上的制高点拱手让人,那是软骨头,愚蠢无比。
到了崇祯十一年时,后金早就成为满清,林丹汗早就被皇太极撵兔子一样的撵死,除了科尔沁蒙古,察哈尔蒙古等诸蒙古部落也是臣服满清,蒙古人由开始的两旗,现在也是编成八旗,每遇战事,各蒙古汗和大小贝勒台吉都要奉命带兵从征,不奉命者,一定被赤族,来迟了的,带人少了的,马瘦了的,皇太极一样会重罚,当众斥责,绝不留情。
在这些记录之下,说明满清已经成功的把蒙古人绑上了自己的战车,清已经从后金那样的困于一隅之地的小国,变成了幅员万里的大国,是实际上与明对峙的游牧民族为主的敌国。
这时候不能正视现实,还以为人家是蛮夷小邦,是边境小患,也是黄道周这样的士大夫固步自封,狂妄自信所致。
事实上,明朝北京都被拿下了,南京的大官们还有不少人觉得满清只是边患,给银子就能解决麻烦,定下来的策略居然还是联合东虏,攻打流贼。
李自成已经被打的到处流窜了,南明上下还是把李自成当生死大敌,当满清当成边境小患,等人家下山东,下河南,决心南侵时,南明上下又是慌了手脚,到那时,却是什么都晚了。
张守仁与黄道周论说此事,观点一出,黄道周自是十分不悦。
“足下是商人,军国大事,岂能如此混说儿戏。”
黄道周神色冰冷,根本不理会张守仁对满清实力的全面分析。
“老先生太固执了,适才在下所说,可全是事实。请问,内有流贼,外有强兵,边境之上如果能有和议,将士得以一卸辛劳,君皇也能减免赋役,并且调强兵入关,彻底剿灭流贼,徐徐恢复元气……如果一味坚持,内地疲惫,边关之上,又如何有虎狼之士坚守呢?”
“真是笑话……”黄道周用怜悯的眼神看向张守仁,摇头道:“汝为行商,岂能知君皇但修仁德,则远夷来投的道理?如修仁德,内无流贼,外无边患,东虏小患,又岂在话下?”
张守仁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这个时代的儒者,果然是有着逆天的思维方式。
人家烧杀抢掠,已经对着你万里江山虎视眈眈,清军几次入塞,就是在北京四周烧杀抢掠,目的是十分鲜明的。
一则是熟习北京四周地形地利,为将来占领北京做准备,二来便是削弱明朝的军事力量和北直隶地方的经济财力和人力,历次烧杀,确实是把北直隶的元气都打没了。
三来便是抢掠更多的人口和财富,为自己积累力量。
用皇太极的话来说,就是北京是一颗大树,现在削砍枝干,待将来才直接伐砍根部,一举成功。
到这种时候,这些士大夫对外敌不了解,也不愿了解,张口立仁德,闭嘴亲贤人,远奸邪,怪不得崇祯对这些文官,特别是言官破口大骂,果然这个末世君皇,也不是完全的胡说八道。
他对此种胡说八道,只能缄默不语,黄道周却以为自己震服奸小,心下十分得意,正想趁胜再教训这个看起来气质神情都迥异常人的青年商人,却是看到张守仁留在镇子里的人骑马赶了过来,他好奇是否如张守仁所说,镇子时会有反复,于是立刻闭上嘴巴,和张守仁一起迎了上去。
“东主,”被派过去的是一个亲卫什长,也是黑室的人,做眼下这种差事,十分内行精细。此时向着张守仁笑了一笑,大声道:“果然不出东主所料,镇上现在又多来了不少人,鸣锣开道的,衙役都有好几百,整个镇子的道路都被封了,现在这些混帐王八蛋,正按着名单,挨家挨户的拿人呢。”
“混帐,这成何事体!”
黄道周一听说,全身都是气的发抖。
百姓被鱼肉是一回事,他自己的面子掉在地上跌了个粉碎,人家丝毫不把他这个少詹事,翰林日讲官,天下宗师级的大儒看在眼里,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列位客官说的是征收铁课的事吧?”茶亭的老板是个中年男子,一边擦拭着手中的茶碗,一边叹息道:“你们是外路人不懂,咱们莱芜这里,没有别的产出,一个是铁,一个就是煤。煤这东西是贱物,不值钱,只有铁,这些年一年贵过一年,现在这些当官的都是红了眼,盯着这么一点矿山里头的私矿,没一天不折腾的。这样的查抄,隔一阵就来一回,现在这么缺铁,莱芜矿的出产却一年少过一年,不是百姓懒,吃不得开矿的苦楚,实在是没有办法应付这些当官的啊。”
“我大明天下,迟早要毁在这些贪官污吏身上!”
“全是些该死的东西!”
“从莱芜县城过来,我就发觉不对,普通县,经制衙役二三十人,帮闲也就三四百人足够了。莱芜这里,经制衙役还是这么多,帮闲衙役一路上就最少看到五六百人,方下镇一个镇就有几百,光是这两处就过千了,这么多人,肯定是甩开腮帮子死吃矿山这一口了。”
听到茶亭掌柜的话,张守仁的随员也不客气,张嘴便是痛骂起来。
到此时,黄道周和他的弟子们也是发觉不对,眼前这伙人,有商人味道的是有一些,不过更多的,却是一种凌厉霸道的气质,和商人的那种随和精细的气质,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