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子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提问,而是看着不远处田埂中间的挖开的深洞,以及一边的配件,良久之后,才沉吟着道:“张大人,这些打出来的大洞,怕也是井吧?而且不是那种轱辘把的浅水井,看这驾式,你是要打六七丈深的深井……这个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在后世,怕是人家要答他:“你横竖都是二,这么弄法不是打井,难道是挖盗洞?尊驾怕是鬼吹灯看多了。”
但在这年头,上来直接就是问这话的,还是三个字:大行家。
这洞刚挖的时候,四乡八里的老百姓来瞧热闹的很是不少,但看归看,还真没几个人看出这是打井来。
说来还是一件悲哀的事,中国人其实在西周时就会打井灌溉了,但这方面的进步一直有限,就是打提井或是轱辘把的摇井,水层浅,味道苦,浅层地下水,容易干涸。
象张守仁这样,一打三十米深左右,想用以前的老法子来取水是不可能的,所以很多人都是奇怪,不知道打这么深的洞做什么。
这陈公子能看出来是深水井,而且深知其中道理,从这一点来说,确实是难得的大行家。
到这时,张守仁对他的身份简直是好奇到极处。
明朝读书人,有几个象这样懂得杂学的?能弄清赵匡胤是谁对他们就算不错了……懂打井,知道兰州井的来历,这说明眼前这人不仅懂八股,于经济之道,也是浸淫此道有年矣。
既然是个懂行的,张守仁的态度就更好了,不过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地上的一个物件取在手中,然后举在陈公子面前,接着才道:“七丈以上的水深,是地下深水层,不易枯竭。用此物来取水,你看,摇把上下压动,并不费力,这里是活动的,如同风箱一般来回的拉动,只是风箱是取风,这个手压井却是取水用的。一个壮汉,这么劳动一天,几亩地的水就够了。虽然辛苦,不过比起收成无着来,还是要强不是?”
“是,要强,要强!”
虽然在刚刚已经讨论过张守仁的举措,但此时李老掌柜还是神色激动,脸上是十分赞赏的神色。
这老头子,对张守仁是太熟悉了。他深知张守仁做事,向来不会无的放矢,一定是做一件,成一件。
而且做事是不做则已,一做就是大规模。
眼前这些的土地田庄,应该只是试点,接下来张守仁一定会大买庄园,把屯田的事成功的搞起来。
就是因为有这种认识,所以老掌柜拼命怂恿秦东主尽快过来,把下一步的合作之事敲定,先投钱,后得利。
但这陈公子却是拼命拖后腿,令得老掌柜十分不满意,此时见张守仁凌厉反击,自然是大表赞同。
“是强不少!”
饶是陈公子见多识广,又是天生聪慧,触类旁通,对杂学不只是懂,而且是精通。这样一个人,也是对张守仁的决心和用意十分赞赏,回答之时,语气就带了几分认同的味道。
“还不止是人力压井。”
张守仁乘胜追击,接着笑道:“还可以把井打的宽大一些,装上转轮,用骡子或是驴子来拉动摇把,这样可省人力,灌溉的范围也要超出几倍。近河的,用水车,离河远的,用人力井或是牧畜井……我浮山二十万亩地,一定要正常浇灌,不管是水车,井,引水渠,明春之前,我会调集大量人力,全部修筑成功!”
在场的人,都是听的心驰神摇。
现在的江南有一个叫张国维的十府巡抚,负责苏州松江常州等十个府,是一个权力极重的大官。在他的治下,江南一带也是开始重修废弃的河道和渠道,重新开始注意引水灌溉的问题,国初一府缴纳十分之一实物粮食赋税的苏州,现在眼看就要有水旱灾害,并且粮食不能自给,这得是多大的笑话?
张国维是一个有能力的官僚,他在江南的动作,也是明显和张守仁的考虑相同。
不管在多有钱的地界,粮食才是根本。
哪怕是几百年之后,看着人类都能上火星了,粮食仍然是一个没有解决的根本性难题,物质高度发达的时候,每年被饿死的人仍是很多。
真正的杰出之士,就是要抓最根本的东西,张守仁穿越一年,算是找着最重要的关键之处了。
“大人的心思,是很好的……”
看着张守仁在眼前侃侃而言,适才提起“张大人”还是微带嘲讽之意的陈公子,一时也是默然。良久之后,才是用很诚挚的语气向着张守仁道:“不过山东这里的地,和南方不同,不是解决缺水就行的。”
“愿闻其详?”
“缺水,缺乏良种,耕地下田为多,就是土性不好,没力。百姓耕作,也是缺乏深耕细作的经验……当然,这都是其次,要紧的就是,地不好。没地气,没劲,还有盐缄地,空气湿润,容易出虫害。嗯,最关键的是没肥力,这一点,我想大人也知道吧?”
“嗯,我知道的。”
张守仁当然是知道的,山东的地,一直到后世很久都是只种旱作物,比如玉米高粱和麦子,水稻就很少。
地力不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象湖广一样,一年稻米两熟甚至三熟,此外还能种值麦子等高产作物,地力够,产量高,湖北一亩最高的亩产达到六石以上,江南一带,平均的亩产是三四石左右。
在山东,两石的地就是中田,三四石就是近水易灌溉的上田,一亩地收一石一石半的,才是最普通的旱田。
浮山军户手中留着的田地,大半都是这种低产的旱地。
缺水,多虫,少雨,缺肥,这是不可解决的大麻烦。陈公子的意思也简单,抽水上来固然是解决了缺水的麻烦,但地力问题是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了。
江南一带的地有肥力,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是靠的人力,可不是靠天。
这会子的辽东是黑土地,地力足的能叫山东人在地里打滚,但江南的地也是不差,千百年下来,每代人都是不停的起江河沟汊的淤泥来肥田,淤泥里头有大量的微生物,鱼虾蟹的排泄物等等,起出来覆盖到土地里,可以弥补生产作物带来的地力损失,补充肥力。
试想,光是用人和牧畜的粪便才能甩几亩田?而且平时还得累的半死,起一次淤泥,最少能肥几十亩田了,江南一带,到处是河流和水塘,肥泥多的是,只要你想起出把子力气就行了,起出淤泥还能清一清航道,是一举两得的事。
每隔几年,江南一带就会大起塘泥,奥妙就在这里头。
要不是有这种便利,凭什么江南在唐朝之后就成为中国的经济和文化中心?没有一点上天给的好处,没有这种得天独厚的优裕的自然条件,这种转移也不大可能发生。
听张守仁说是知道,陈公子也有点意思,不过他紧接着点一点头,笑道:“既然大人知道,那是最好不过,我也不必多说了!”
他的神色中有释然之色,也有一点怜悯的感觉,刚刚的那一点读书人潜意识里瞧不起武夫的傲气,也是被收敛起来了。
这公子哥虽不是那种迂腐的人,但潜意识里还是有点那啥的,但张守仁的表现也是折服了他,现在他和张守仁说话,已经是平等论交的感觉了。
说来也是好笑,登莱一带,张守仁是不折不扣的土霸王,就算是高品文官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不敢拿大,而这陈公子到此时此刻,才勉强有点平等视之的感觉,这种自信和骄傲,实在是叫人惊奇。
“哈哈,不知道陈兄有空没有?”
“嗯?在下要赶往登州,在浮山这边似乎不便久留了。”
陈公子不知道张守仁是何意,下意识的就拒绝。
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他是出来游历的,事前早就有信到登州,正好登州的亲戚到济南去了,所以他在胶州和浮山一带游历。
现在看也看的差不多了,也是该到离开的时候了。
“雨也不停,秋雨伤人,我叫人备几个火锅,我们山东没有好河蟹,不过海蟹还是有不少的,前几天我留了不少肥蟹下来,叫人用膏熬火锅,我们晚上用蟹膏和蟹黄涮羊肉吃,怎么样?”
这话说的陈公子食指大动,一时间,这脚步就是挪不动了。
“怎么样?很好哇!”
秦东主兴致很好似的,立刻就是答应下来。
李老掌柜也是凑起,笑着道:“羊肉我们出吧,前天刚从口外到一批肥羊,叫人宰了切成薄片送过来吧。”
“好,这事就这样定了。”
两个商人是看出张守仁对这读书人的拉拢的意思,虽觉不太可能,但还是尽可能的凑趣。
而且张守仁是不做无聊之举的人,既然留人,肯定是有自己的用意,秦东主和李老掌柜是一对老狐狸,此时自然就是上前凑起趣来。
只有钟显无可不可,显是对陈公子没有兴趣,他的心情不大好,做为屯田官,被人说屯田毫无意义,情绪自是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