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工兵们把张守仁的帅帐和客人用的帐篷搭好后,就有亲兵来延请张守仁和李佥事一行入营。
宿营的安排和种种物资的提调都是中军和仓储的事,所以张世强和张世禄等人忙的满头大汗,一时半会的都消停不下来。
营地里就是人声鼎沸,十分嘈杂,士兵们走了大半天,虽然十分疲惫的样子,但还是大声说笑着,嘻闹着,甚至是在追打着。
“贵营天黑后不禁喧哗吗?”
大冷的天,李佥事额角上汗迹十分明显,今天的事情实在是突破了他的认识能力,使得他的眼前霍然有一片新天地。按理来说他该感觉十分欣喜,不过这冲击来的太快太突然,有点儿超过了他的接受能力了。
“士兵行军一天,格外辛苦,宿营后不叫他们放松一下,明天哪有力气和精神再走?”张守仁哈哈大笑,对着李佥事做了一个鬼脸:“别的军伍禁止喧哗,是因为将领视士兵为奴,百般虐待,士兵心里有苦楚,一旦有人哭泣或是说话,十句有九句是在抱怨,说的火大了就当场炸营或是哗变,所以就立营后禁止任何人出声,违令者斩。李大人,你看我们浮山营,可会有这样炸营的危险没有?”
李佥事默然摇头,这一路跟过来,加上之前和孙承宗长谈,他对浮山营也是有所了解,当知道浮山千总军官一年就有过千两银子的收入,而每个普通士兵一年也有大几十两或是过百两的收入后,他心里清楚,这一支军队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哗变的。
而且还不止是银子的问题,还有张守仁的个人威望,平时对士兵的恩结于心和优厚的待遇,现在浮山又在屯田,本地的士兵家族要么是在盐场或是各个机构,或是在屯田范围内,外地的士兵也是把整个家族都招揽过来为张守仁效力,现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家所有的利益都是和张守仁捆绑在了一起,这样的军队哪里能有哗变的危险?
喧哗一下就会哗变?简直是活见鬼!
“下官懂了。”
在饭菜的香气中,李佥事随着张守仁一行从营地最宽阔的大道上一直向前,两边是整齐有序的帐篷,一盏盏的琉璃瓦灯点在里头,帐篷里头有的士兵已经领了饭,坐在小扎凳上吃的正香,虽然是临时营地,但明显每一排帐篷都是按每个队、哨、排、什的序列搭建而成的,每个帐篷里住十人,挂一盏灯,吃完了的士兵有的坐着,有的躺了下来,更多的在一口大锅前围着,锅子里烧着热水,士兵们都解开了绑腿,脱下了鞋子,有的在挑水泡,哎哟哎哟的叫唤着,有的已经从大锅里用勺子舀了开水,倒在一个大铜盆里,兑少许冷水,就坐在原地烫脚。
虽然也是痛的哎哟叫唤,不过泡这种热水烫脚,眉眼间还是十分舒服的样子,毕竟走了一天,脚十分疲乏,这样烫一烫泡一泡,对脚的恢复是很有好处的。
这个道理,李佥事也是懂得的,他也喜欢在晚上临睡前,要自己俊俏的健仆打一盆水,然后好好的泡一下。
但每个小兵都有这样的安排,这样的待遇,行军不仅带着灯,还有洗脚的盆子,烧水的事情也是想到了,在这样白雪覆盖的平原野营里,居然有这样的条件来做这样的事,这个张守仁,他究竟替他的士兵想了多少?
现在李佥事隐约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每个浮山兵提起张守仁时,那种崇拜到极致的眼神是究竟为了什么了。
古之名将,不过是替小兵处理一下伤口,假模假式的,而实际的情形却是将领多半都是霍去病那样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甚至是李广利那样的,十几万大军出关,回师的残师不足万人,一将功成,十万骨枯。
以士兵的生命和牺牲来使自己获得功名富贵,这是一般将领,以士兵的生命和牺牲来保家卫国,这就是名将。
然而前后的将领对士兵来说,却也是没有什么区别。
无非是名义不同,但牺牲的都是普通的军人,是百姓的子弟,贵戚子弟可能有牺牲,但每一个贵戚子弟的牺牲,最少要以十倍和百倍的平民子弟先牺牲为代价,这才是最残酷最真实的真相。
就是在大明,关陇贵族那样的军事贵族门阀固然是不在了,但一样有辽西将门,辽东将门,晋军、秦军、鲁军,一样都是有将门世家,这些世家出身的将领,有几个是真的把小兵的喜怒哀愁和生命看在眼里的?
这样一想,张守仁当然就是弥足珍贵。
他的部下,历经多次战斗,死伤极少,几乎是没有什么死伤。平时的待遇优厚是一回事,跟着张守仁出征,大半的将士都能够平安返家,这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人愿意死,为国牺牲是十分高尚的情操,必要时,人也能牺牲自己,但在这样的选择之前,每个人都宁愿牺牲的是别人,留下的是自己。
不论是看书,听故事,听评书,或是后世的电视,电影,没有人会代入死去的和战死的英雄,人们代入的只会是立下不世奇功,成为盖世英雄的主角人物,至于那些默默死去,成为永定河边枯骨的深闺梦里人,那也只是诗人词章里的几个字,或是史书里大笔一挥的一串数字罢了。
泡脚的,说笑的,甚至还有玩儿游戏的,不过也就是叶子戏,不准带赌注。军中还能下下棋什么的,但马吊牌九一类的东西是严禁带入,包括将领在内,谁违了规,管你是排正目还是哨官甚至队官,军法不饶,军棍一定在等着犯禁的人。
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士兵在帐篷里头躺着看书,有灯光,虽然不是太亮,不过眼神好的年轻人用来看书也是够亮了。
不少帐篷里头,或是小军官,或是普通的士兵,拿着的书也是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不过多半都是浮山营标准的教材,有扫盲的,最浅显的东西,也有一些深入的,专精的书籍,比如财税方面的,算术方面,或是国学教育,又或是军事类的。
大多数人都看的军事类的书籍,浮山营蒸蒸日上,很多士兵打算最少干到四十五岁……这是浮山营最普通士兵的退役年限,五十五则是军士长到排正目一级的专业军士和底层军官的退役年限,至于哨官以上,可以干到六十以上再说。
估计这些平均年纪二十五岁左右的浮山军人要干到六十时,天下也是太平可期了。
整个营地,洋溢着一股轻松和自由的氛围,饭菜的香气,人吃饭时的吐噜吐噜的响声……虽然是临时宿营,不过辅兵中大量的伙头兵做饭不马虎,今晚是吃的热腾腾的面条,每人还有一两样小菜,熟铁饭盒抹一点油十分光滑干净,吃了饭用干净的布一擦,就又干干净净,十分方便。
加上人说笑的声响,各种各样的动静,甚至是奉命巡营的靴声踩过积雪时,那种囊囊的靴声也是叫人听着十分愉悦……因为那代表责任,还有更要紧的——安全。
这是一个家一样的营地,一个叫人安心和特别踏实的地方。
在积雪犹存的营地里头,李佥事默然站立了良久。
等他和张守仁从正中的道路上一路前行了半里地后,张守仁的帅帐才赫然出现。整个营地,包括队官在内,都是标准形式的帐篷,没有哪一个队官的帐篷比普通小兵的大上一号。事实上浮山的帐篷是特制的,外层是油面,里头是灰色棉布,耐脏,防水,防风,当然也防蚊虫毒蛇,里头住十个人也很宽敞和舒适,到了队官一级,就是自己一个帐篷,随员们在四周安帐篷,随时听候召唤和命令。
每个队官有自己的亲兵,负责警卫和一些杂务,有助手和参谋幕僚,也有传令兵等辅助的兵种随时听候命令。
唯一例外的就是张守仁的大帐了,五六个人高的前帐,里头能站百来十人,十分宽阔,帅帐一壁已经挂了地图,另外一侧摆好了沙盘。
代表浮山军的红色小旗已经从浮山大营的位置换在了高密县境内,李佥事看不大懂,不过位置这般移动后,高密县城在哪儿,胶州城在哪儿,然后一路向东,哪个州,县,境内有几座山,河流蜿蜒经过在何处,哪里道路险峻难行,都是可以看的一清二楚。
“咱们现在的距离,离济南还有六百一十七里,其中有七处地方难行,工兵营会赶在前头做紧急处理。按今天的速度,我们每天可以行进九十里到百里的距离,不过我要提醒大人,这样是每天都超支体力,前三天问题不大,到第五、六天时,士兵的储备体能会用光,第七天以上时,会损伤身体,而战马会严重掉膘,甚至会批量死亡,就算是每天喂精料也是一样。”
“今天是二十三,如果我们放慢速度,以八十里一天的速度行军也得要八天时间才能赶到济南城下,到时候,已经是年初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