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张守仁的质问,高起潜终于暴发了。
被自己的护卫和亲兵们围在正中之后,他的惊慌终于渐渐退去,代之而起的就是一种难以遏止的愤怒情绪。
一个小小的武官,就算是武职一品也不过就是一个副总兵,关宁兵的副总兵现在的现成的就有一个,百年将门世家,亲戚遍及整个辽东的吴家下一代的掌门吴三桂就在这里,他是叫自己干爹!
武将地位,远在文官之下,对文官,高起潜有时候也是没有法子,天启朝阉人算是压了文官一头,崇祯朝阉人们虽然渐渐被重用,但名义上还是文官当家,所谓众正盈朝,皇爷的脾气秉性他懂,要的是老老实实忠心办差不坏事的好奴才,不是要的跋扈到和文官过不去的魏忠贤一样的人物,所以高起潜向来恪守本份,只压武将,不和文官过不去。
现在一个刚从游击身份升上几级的武将,居然也是上头上脸的责问起他来了!
这口气,一下子就是涌到了他的脸上,直奔喉咙:“没粮就是没粮,不给就是不给,一群臭军汉也敢反了天了?甭以为杀几个鞑子就叫咱家看你们脸色了,就是不给你们粮食,有也不给,倒要看你们去嗑着西北风到京城去吧!”
这声音又尖又利,隔一两里地怕都能听的到。
一时间,关宁众将神色颇为怪异,吴三桂一时颇觉尴尬,忍不住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你们还想进京!”
高起潜挥舞双手,继续用尖利的嗓门叫道:“你们这么桀骜犯上,咱家一定有本奏上,凭你有天大功劳,如此跋扈不法,朝廷一定是从严治你,劝你们安份些儿,老老实实的把皇爷的差事办好才是最要紧的!”
虽然态度还是极为恶劣,但这些话好歹还算是象个样子了。
张守仁却是一皱眉……这死太监,怪不得能在外监军多年,果然也不是善主。若是继续谩骂,说明这厮神智已经不清楚,倒是好对付,但在这样的关头还忍了下来,说明此人毕竟有些城府,而且必定是有后续的动作接上。
这个对手,可不是丘磊那样的草包了……
“公公,下官驭下不严,”张守仁一抱拳,朗声道:“但还请公公以国事为重,拨给我浮山营该用的粮草。”
高起潜用锐利的眼神死死盯了张守仁一眼,半响过后,才慢慢的道:“刚刚不是说了?没有粮草,虏骑深入畿里,地方糜烂,保定城中驻有十几万大军,消耗极大,哪里还有什么粮草接济给你们?”
他的话,真是鬼也不信!北方是年年大旱不错,河南是遍地流民也不假,但朝廷哪一年不是从南边收到几百万石以上的本色粮食?江南的粮食是不多了,但一年一百多万石是很轻松的,况且还有湖广江西浙江,南方没有大的灾害也没有流贼闹兵灾,仍然是十分太平的景像,供给朝廷的漕粮是一点也不敢耽搁的。
通州仓储,最少在百万以上,现在漕运也恢复了,运河上是一眼看不到边的运粮的漕船,这样的情形还说是没粮,真是胡说八道。
虽是如此,高起潜是负责所有的军粮提调,他说没有,自然便是没有。
关宁兵将有不少都嘻笑开来,他们对眼前的事是无所谓的,反正朝廷不会短他们的军粮和饷银。
在秦军和晋军几年不发一文钱一斗粮的困难时节,关宁兵超过三个月不发饷就可能哗变,加上战略地位十分要紧,这些年来朝廷的供给重心就是关宁,他们吃的暖吃的饱,此时自是有看别人笑话的心情了。
在一旁的诸多军镇,很多将领都是面露不悦之色,普通的将士,甚至开始小声抱怨起来。
提起发饷的事,除了辽镇之外,各镇都是说不尽的委屈和怨恨。
“呵呵,既然公公说是没有,那便是当没有吧。”
张守仁突然一笑,转过身去,对着自己的部下们,提气开声,喝问道:“弟兄们,断粮两天了啊,现在还是没粮,怎么办?咱们浮山人是不是叫这一点子难处给吓到了,嗯?”
“不会,大人!”
虽然刚刚大伙儿在抱怨,甚至不少人说是回浮山去算了,但张守仁一吼,过千人便是直起嗓子,一起吼叫起来!
“三百里地,喝稀粥,吃野菜吃马料,能走到不?”
“能,大人!”
“那好!”
张守仁斜看高起潜一眼,连同他身后的文武官员,俱是斜眼看了个遍。
在看到洪承畴和孙传庭的时候,他心中一动,知道这两个相貌奇伟的绯袍文官不是凡品,很可能是朝廷有名的疆臣大吏,但他此时,对在场的文武官员都有一些厌恶的感觉,当下眼神虽略作停留,但还是很快转了过来。
“全营,向后转!”
涮的一声,近千名浮山将士,在一眨眼的功夫就是全部转身向后。
接着张守仁又连续下了几个命令,用极高的难度叫部下们完成了几个对封建军队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花哨动作,在最后时刻,他带着孙良栋几个昂然而去的时候,刚刚还扬言要把孙良栋几人拿下打板子的高起潜已经瞠目结舌,根本就说不出话来,那些拿着军棍准备的关宁兵则是悄悄的把棍子收了起来……再蠢的人现在也是十分明白,眼前这支军队有着十分犀利的战斗力,绝不是他们可以惹的起的。
在浮山兵转身离开的时候,吴三桂的眼神中几乎能喷出火来。
在这个二十来岁年纪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副将还没有彻底丧失锐气,在几年之后,他对明朝的忠诚已经转化成了对家族的忠诚,而所有的胆气已经消耗干净,在李自成打进北京之前,清军已经深入宁远之后,把中左所和前屯所等宁远到山海关之间的据点一扫而空,宁远已经成为一座孤城,在这样的绝境下,吴三桂却是缩着不动,根本毫无办法,在后来的所谓冲冠一怒的事情里,他也是见步行步,没有远见,只是如木偶一般被历史的大势牵引着行动罢了。
哪怕是后来成为平西王掌握云贵,三藩之乱仍然是被康熙的操切和鲁莽所逼,根本不是富有远见和魄力的行为,总而言之,吴三桂的个人经历就是这个时代武人集团代表人物的一个缩影,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人的一切都无足轻重,所谓家族和个人的努力,往往就很容易被打的粉碎……
但就算是此时锐气尚存,对国家还有几分忠诚之心的小吴,也是没有胆量在他义父盛怒的时候出声挽留或是相助,他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张守仁昂着下巴,十分有傲气的掉转马头,然后就慢慢的融入了队伍之中,高大而宽阔的背影就夹杂在人流之中,很快就穿过了城门处,而进城来的浮山子弟,后队还保有相当高的警戒,整个军伍就是在这样诡异的情形之中,在各种奇妙的眼神之下,就是这么扬长而去了。
高起潜气的浑身都哆嗦了……多少年了,自打他奉命为监军,到处提调兵马镇守关隘以来,这些年来,就没见过哪一个将领有如此大胆的表现!
“咱家,咱家回到京师,一定要他死!”
急切之下,高太监也顾不得什么风度和规则了,戟指向浮山后阵,破口大骂起来。
与之应和的,却是浮山将士们传过来的悠长军歌声……
万众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寇兮,觅个封侯……
歌声悠长雄壮,此时此刻,城中围观的各镇将士,还有那些寥寥无已的士绅,原本神色麻木的百姓们,在此时此刻,脸上的容颜也是渐渐鲜活起来。
这样的军队,这般的昂扬,这般的自信与高调,这是多年未见的奇迹般的情景了。
“好强,好强,好强……”
吴三桂已经被彻底折服了,嘴里呢喃着犹如发梦时说梦话一样,如果有一丝可能,他真的很想追上前去,和年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张守仁好好结交一番……辽镇虽然是一群长跑健将和专家组成的超级无耻的军镇,但小吴在这时还留有几分良知,也颇想结交天下英豪,象张守仁这样的超级牛人,如果得罪的不是他的义父高起潜,怕是他真的就要追上去了。
“公公,”在暗示了几次后,见洪承畴没有动静,孙传庭潇洒一笑,对着高起潜拱一拱手,笑道:“学生有一些疑问,想要询问一下张征虏……”
“制军请自便!”
高起潜一哆嗦,眼神中也满是怨毒之色,但孙传庭是新上任的保定总督,麾下兵马甚多,朝廷倚为柱石,将来剿贼大业,在朝中也是以孙某人的呼声最高,这个文官大吏,高起潜是不好当面翻脸的。
当下只得冷笑点头,孙传庭却也不介意,哈哈一笑,又向洪承畴告了个罪,便是带着自己的幕僚和亲军,向着城外急速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