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方司负责的职能很多,其中官员的考评也是在其中,当然,最为要紧和权重的是武选司,如果不是因为张若麒是杨嗣昌最亲信的心腹,考核战功之事,当然也轮不着他。
此时张若麒老猫戏鼠一般,用得意之极的眼神打量着张守仁。
张守仁心中却是只觉得悲凉。
他是一个穿越客,已经有了办法对抗这种人和这种莫名其妙的体制。但试想一下,如果是一个普通的武将,在辛苦搏杀,麾下兄弟死伤惨重后得到战功,而在述功之时,某个五品或六品的兵部文官就是看他不顺眼,然后就是要把他的功劳削个三成五成下来。这个文官是直管文官,哪怕上司压迫,只要他坚持已见,很大程度上这个事情也就是该管的文官就能决定下来了。
哪怕是事后寻仇,当时的委屈却是只能默默承受,毫无办法可言。
国朝二百多年以下,文官中不乏这种楞头青或是老谋深算者。用武夫的委屈甚至是脑袋来邀自己的直名,清名,这个买卖是做的过的。
武将的委屈没有人可以伸张,文官如果被打压了,却是有大量的同年为之奔走呼吁,就算是当朝一品,在此事上也是只能屈从于公意。
百年之下,武将的委屈,也真是罄竹难书了!
回想当年抗倭名将俞大猷,一生行状,岂不就是如此?屡次被文官针对,屡次打压,屡立大功而屡次被一免到底,俞将军一生的心境,大约就是在这种事里起伏不定吧?
……
……
张守仁的感慨与浮山众将形诸于脸的愤怒都是被张若麒看在眼中,沉默和感慨在张若麒眼中却成了退缩与忍让,他心中得意,双手按在桌案上,逼视着张守仁道:“如何?由本官派人去验看吧?贵部和张将军,先在京城里头候着,等兵部诸衙门验看清楚,祝捷之事,大约就能提上日程了。只是,这时间是定不下来了……”
这么说法,明显就是要用拖字决,把浮山拖疲,拖累,拖的烦燥了,而在皇帝和人们心中的那种对大胜的高兴,在拖了一段时间后,自然就淡忘了,稀释了,等日子正常过起来后,人们操心的还是柴米油盐,皇上还是在为军饷发愁,关外又在进行大战役的筹备工作,没准这几千人就被扔到蓟辽去了,在那里,在庞大恐怖的辽西将门的羽翼之下,这几千浮山兵算得什么?
泯然众人矣!
吴昌时心中极是犹豫,不知道自己是否要出面说话。在此前,他是受薛国观的嘱托,要使兵部之行不要太过叫张守仁等人难堪,但现在看来,张若麒抓住规矩一事,非要重新再验看首级,这一验看,派人拖两天,验看拖十天半个月,结论再拖十天半个月,皇帝那里,案头上每天都是几十几百桩事,祝捷虽然是喜事,也很难保皇帝在这件事中还保有多大的热诚……皇帝的记忆,向来不是很好。
现在的症结就在于张若麒的刁难到底有多少是意气成份,又有多少是杨阁老的安排?
若是前者,不妨叫张守仁做一些委屈的姿态,叫对方出了这一口气再说。
如果是后者,就是把此事做为政争,薛国观知道以后,也就有了反击的理由和借口。
光是张若麒要出气的话,站在同为文官的立场上,薛国观这个首辅也不能强自出头,否则,必定万蜂蛰头。
大明的传统就是以小制大,首辅在某些事情上,也是不能自专的。
无论如何,吴昌时认为事情的症结就在于张若麒身上,此事不解决,一件大喜事就能拖成大麻烦。
他虽不是薛国观的真正心腹,在薛国观身边也是另有目的,甚至是不怀好意。但对张守仁这个武将,他也极有兴趣,是真正的想做一些拉拢的工作。
复社同仁,张溥功夫下的早,已经和刘泽清结成了牢不可破的同盟,吴昌时想加强自己的地位,就非得在这方面多下一点功夫不可。
“少保,”吴昌时原本就坐在张守仁身边,此时便是低声提醒:“想来昨天薛阁老也有过吩咐,有的时候,该低头便低一下头吧?只要和此人赔情认罪,曲则在他不在你,若此人仍然刁难,公议便是错在他身上,意气成了党争,韩城阁老就好出手了……少保莫做意气之争,如何?”
吴昌时说的时候,也是情真意切,十分真挚。
张守仁却是轻轻摇头,也是低声回道:“姑且待之。”
“怎么,张将军是不愿被复查吗?”
张若麒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张守仁脸上那种云淡风轻的笑容就是十分光火,就是恨不得飞身过去猛chou对方几个耳光子才能痛快……当然,他心中明白,要是动起手来,自己这样的一百个也不够张守仁几刀砍的,所以也就只能寄望于嘴皮子了。
“是心中有鬼吧?”
他冷笑,脸上一副鄙夷之极的样子。
被张若麒用这种姿态蛊惑,一边的各衙门的人员,也是眼光中有疑惑之意,整个兵部正堂的围观人员,也是开始低声议论,形成了低低的嗡嗡声响。
“浮山营所斩获的首级,当时就经过山东官员验看,包括巡抚御史,布政使,兵备道等相关的大吏,张大人这么说法,是不是太过孟浪了?”
“别人验看是别人的事,兵部职守所在,必须重验。”
张若麒板着脸回复,此时就算得罪几个文官,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既然如此……”张守仁仍然是不温不火的答说道:“那就验看好了。”
“呵呵,”张若麒点了点头,狞声道:“首级是跟随入京了吧?本官这两天就挑选积年老吏,知道壮夷嘴脸面目,看牙看相都十分有经验的老吏,择日到将军营地去验看。”
“不必了。”张守仁淡淡的道:“我已经安排人手,将首级送到兵部来了。”
听着这话,厅内众官都是不以为然。
这张守仁还是太过年轻了啊。他以为把首级送来,别人就没有刁难的理由了?只要想拖,只要想为难你,就是一个光头秃瓢的男子首级,兵部验看的人一样怀疑是妇人首级,是在杀良冒功。等一次又一次的复核完毕,确认是壮夷首级,恐怕那时候都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一切冷却之后,谁还记得你的功劳和你的部下所立的战功?
不肯低头,那就多吃些亏罢。
便是吴昌时,也是怀疑起自己的眼光来。这个青年将领,似乎太过刚直了。这种脾气秉性做朋友可以放心,做一个武力上的盟友,似乎是不太够格吧?
张若麒的脸上,更是挂满嘲讽的笑意……这张守仁是怎么到今天的这个位子的?难道就是此人十分勇猛,战场上一再获胜,硬是凭功劳到如此地位?
这样也好,看起来,这张守仁和他的浮山营,好运是慢慢到头了……
“大……大,大人!”
一个穿着盘领青衣,头戴吏巾的兵部小吏,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
“这成何体统!”
张若麒沉下脸去,大声喝斥着不讲规矩的部属。
“您老出去看看吧……”
小吏跑的一脸油汗,三月的天虽然温暖,但兵部大堂里高屋叠架,十分空旷,穿堂风还颇有几分凉意,这个小吏却是生生跑出了三伏天的感觉,两眼睁的又圆又大,十足是走夜路时见了鬼的情形。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
“瞎,说不清楚啊!”
吏员盘踞各部,声气相连,而且大明的吏是能够家传世袭,所以更是根深蒂固。所以张若麒表现的再凌厉,这个吏员也只是连声催促,并没有太多害怕。
真正叫他惶恐惊惧的,反而是兵部衙门以外发生的事。
长安左门的六部一条街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就去看看,如果没有什么要紧,当心你的世职!”
张若麒毫无威慑力的威胁一句,然后一展衣袍,便是急匆匆的赶了出去。他一走,吴昌时也按捺不住,也是跟着赶了出去。
一郎中一主事两个当家的文官一走,太仆光禄两寺的官员也是跟着出去。
等大家一起到了门外时,才发觉武选司那边已经蜂拥而出,北边的车驾司也是如此。整个兵部大堂,犹如一堆没王蜂般,官员和书办吏员们都是一窝一窝的往外跑。
这样的场景,是叫不少人开了眼界,大明兵部,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场面!
人群之中,也只有张守仁保持着镇定。
昨天与薛国观长谈后,两边是就合作打下了更坚实的基础。包括皇宫之中,薛国观也是承诺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在皇帝面前把他的利益最大化,而且浮山营将来会获得很多方面的支持,甚至可以挤出不少军饷支持。
军饷这一块,张守仁知道虽有承诺也是希望不大,毕竟辽镇宣大一带才是军饷的大头,北边军区也是直面北虏和东虏的边防区,鲁军是内镇,皇帝再重视,最多也就能调他们打一打流贼,和真正的北方边军的待遇绝不可能相同。
倒是别的承诺,包括在政策上的支持,那才是十分要紧的。
但强横如薛首辅,也是劝他在兵部里头暂且低头,被张若麒折辱一番也没有什么要紧。能得实惠不比斗嘴皮子强?但薛首辅却是料错了张守仁的性格,在久为上位锻炼出了一点上位者的隐忍和对外的圆滑,但骨子里头,张守仁仍然是军人式的耿直和凌厉!
没有人能骑在老子头上,既然规矩如此,那么,就是把这规矩破掉!
如果眼前是山,就把山劈开!
现在,劈山之剑,已经高高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