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酒宴结束,张守仁坚辞辽镇几个大佬送别的客套,点名叫吴三桂送出营门便可。
适才欢宴之时,果真也是有一队歌妓上来佐酒,令得登莱这边大开眼界,便是辽镇那边的诸将,也是看的津津有味。
毕竟只有总兵或副将一级才养的起家妓,象是吴家,便是在家中养的歌妓,遇到地方文武官员上任或过境,便是请宴饮,看字画,歌妓佐酒,吴家父子换了道装长袍,殷勤待客,他们父子都是武进士,肚里颇有几滴墨水,招待客人时一样喜欢联对联诗,如此这般风雅,吴氏父子在京师朝堂向来名声很好。
吴三桂白袍小将勇闯鞑子营盘救父的事情,怕就是这样流传开来的。
这样的故事,对皇帝都是有相当深的影响,大凌河一役后吴襄革职,小吴青云直上,几年功夫就当上副将和总兵,然后关宁精锐尽在他这个宁远总兵之手,京师危急时加封为伯爵,指望他领关宁兵救驾,总体来说,崇祯对吴三桂的信任是远超普通武将来着。
当然,平西王的表现是史书上记录的清清楚楚,就不必多说了。
此时的小吴似乎还有几分赤子之心,别人看歌妓时,他便缠着张守仁讨教一些军务上的细节,虽说他未来是大清的平西王,但张守仁觉得历史随时可能发生变化,倒也不能把吴三桂就划到敌对阵营中去,因此稍许点拨了他几下,令得吴三桂十分欢喜,言词间已经更加的客气了。
“征虏若有闲暇,末将想再去征虏住处讨教。”
临别之时,吴三桂略微有点腼腆,但仍然是微笑着说道。
“呵呵,祝捷之后已经无事了。”张守仁却是有点苦恼的样子:“只是浮山尚有不少军务,急待料理,如今在京城不得返回,实在有些焦虑……不过,长伯要找我闲聊,那是随时欢迎之至,不妨事的。”
“征虏是很想早些回去么?”
“是的,坦白说,京城居固然好,但我根基尚浅,不比长伯家已经在京城安居了。”
“其实末将也不爱住京师……”
吴三桂沉吟了一下,终是笑道:“京师之中,勋戚权贵极多,我辈不过是武夫,到底不曾被人看在眼中。在关宁一带,才感觉能呼吸自若。”
他如此坦白,张守仁哈哈一笑,却是不方便接这个话题了。
末世之时,就是武将心思容易变化之时,现在辽镇上下都是隐隐有不臣之心,最少,也是有以藩镇自居的想法了。
“征虏如果真的想回,不妨在登莱镇总镇的人选上,想一想办法。”
彼此笑过一回之后,吴三桂却是正色道:“依末将看,朝中不放征虏回去,要紧之处就在总镇的人选难定……”
“长伯,你真是聪明,我已经明白了。”
“呵呵,征虏也只是身在局中才没有想到,并不是末将聪明。”
吴三桂身形潇洒利落的抱了抱拳,又对着其余的浮山诸将打过招呼,这才转身离去。
这种将门世家子的风范也是引得浮山众将十分羡慕,纷纷回礼。
只有孙良栋哼了一声,面露不屑:“纵不是纨绔子弟,也只是样子货罢了。”
钱文路笑道:“你又来嫉恨人家了,凭什么人家长的好就是样子货,人家可是带着家丁在几万东虏阵中把父亲救出来的少年英雄。”
“吹牛吧,真是几万东虏,不要说带几百家丁,给他几千家丁看行不行。咱们又不是没和东虏打过……至于我说他是样子货,是说他对兵丁的态度,别看他对咱们大人十分恭谨,但对家丁亲兵却是高高在上的模样,你们看到他刚刚上马是怎么上的没有?”
这么一说,众人才想起来,刚刚吴三桂上马的时候,吴家的一个家丁躬身趴在地上,由着吴三桂踩在后背之后上了马。
这个动作,彼此都是熟极而流,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可见平时吴三桂就是这种贵公子的心性习惯,没有什么觉得别扭的地方。
这么一说,众人便是了然,怪不得吴三桂一心结好浮山,对张守仁十分恭谨客气,而孙良栋却是对此人看不大顺眼的样子。
“那个家丁刚刚我和他闲聊过,一身横练功夫真是了得,枪法也是十年以上的功夫,这样的猛将,恐怕建奴白甲也得两三个才敌他的过,但在吴家,也就是一个他娘的马凳子啊!”
孙良栋愤愤不平,其余各人也是默然,但看向张守仁的眼神也是更加崇敬了。
如果不是张守仁,大家只是穷军户一个,没有现在的这一身本事。
但就算有这一身本事,没有张守仁,可能自己也就是一个马凳子,还得和别的有大本事的人竟争这个马凳子的职位。
在大明军中,由于开国时太祖皇帝允诺军中诸将彼此长保富贵,皇位由朱家世袭,而军中职位则是有开国立功诸将家中世袭,这话是见诸史书,确实是太祖亲口所说,所以大明的武官向来就是世袭,太祖年间武官袭职还要考试弓马,太宗皇帝时为了邀买人心,把考试这一层就给取消,武官袭职,到了年纪便可以到兵部办手续,十分方便。
这么一来,世家永远是世家,将门就一直是将门,西北的麻家,尤家,贺家,山东的倪家和丘家,辽东的祖家,都是有百年以上历史的超级将门。
就算是李成梁,说是四十之后以穷酸秀才的身份投军,一路到辽镇大帅封伯爵,其实李家原本也是军户世家,在军中亦是有根基的。
大明军中这样壁垒分明,豪杰志士想要出头也绝非易事,整个体系僵化停滞,军队的战斗力只能靠将领的家丁,就又造成私兵化部曲化,将领指挥不灵,只顾私欲而罔顾国事,明末军队几乎一场象样的仗也没打过,其主要原因便在于此。
“不论如何,算是欠了吴长伯一个小小人情。”
张守仁的神色是十分轻松,吴三桂确实很聪明,而且辽西将门消息灵通,手眼通天,想必和宫中有着紧密的联系。
对张守仁甚至是薛国观都摸不着头脑的事,吴三桂倒是十分清楚。
现在朝廷迟迟不放他们回浮山,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还没找着登莱镇总兵官的人选。
这个人选实在是难产的很,将心比心,如果是有实力的总兵,到登莱这样不要紧的军镇和张守仁这样手握重兵的大将打擂台唱对台戏,把精力功夫用在这个上头,怕是谁也不会愿意。
河南的陈洪范,湖广一带的罗岱,张任学,还有辽镇或蓟镇的一些有实力的大将,调这些人到登莱,朝廷自己都不乐意。
这些武将都是在对流贼的战场上打出来的,未必有多强的实力,但是十分听话,调遣起来十分方便,而左光先和曹变蛟等大将是绝不可能调到登莱闲置的。
没有实力的大将,便是代表没有威望,朝廷信不过,调这样的将领到浮山,连块招牌的作用都不顶,又是何苦?
至于有威望有资历的将领,想来自己也是不会愿意到登莱去受张守仁的摆布,自寻难堪的。
所以这是两难的境地,当初崇祯一拍脑袋,硬是要压张守仁半级,此时却是十分为难和头疼,总不能把登莱总镇的位子空在那儿,那样岂不是更大的笑话?
“既然如此,赶紧请薛阁老推荐个合适的人选便是。想来皇上正在头疼,人选合适,便一定会允准。”
“是啊,不过这个人选,也是十分为难啊。”
“嗯,想来想去,确实很难找到合适的。”
众人想着总兵人选的时候,孙良栋却又向张守仁问道:“大人,适才您说不会组建水师,恢复旅顺,辽镇物资,你没有办法保障,为什么祖帅和吴帅几个,反而十分高兴的模样?”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是想到了此节,不禁都是问道:“是啊,刚刚俺们见了,也是十分奇怪,不过大人好象十分明白的样子,俺们也就不好多问。”
此时长街之上,行人无踪,除了巡夜的铺夫和五城兵马司的巡丁外,便是路过的更夫打着梆子经过。
初春时节,又是长街漏夜,更深夜冷,但张守仁的话,却是叫人觉得更加寒意逼人。
“朝廷一年折色三百万以上供给辽东,其余各项物资更是不计其数,水师覆灭后,只能从关宁供给,本色折色,俱是如此。这样一来,自是由关宁上下,贪污分肥。若是打登莱再辟一条线,自是分润了他们最少三四成好处去……你们懂了没有?”
“明白了。”孙良栋十分罕见的长叹口气:“就是说,为了方便分肥贪污,朝廷是不是在旅顺反攻,能不能重组水师,都是小事,甚至是不必做的事。”
“对喽,就是这个意思。他们今晚宴请,也就是要我一个承诺。登莱镇不会运作此事,至于朝中有别人想做这件事,他们自然也会设法打消。”
“呸,一群蠹虫!”
“亏他们有这个脸做这样的事。”
“岂不就是置国事于儿戏?”
登莱诸将,都是张守仁一手调教出来,真的是没有想到,身为武将者,竟然能无耻到如此的地步。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收复失土也就罢了,别人想做这样的事,他们居然也是要出力阻止!
“这便是辽西将门,他们手握朝廷最能打的精锐重兵,有几十万军户,彼此利益一体,在朝廷和宫中都有关系深厚的盟友,潜在的实力不是我们能撼动的……”张守仁面若寒冰,一字一顿的道:“将来若有机会,自是要铲除此辈,但现在没有实力,我便不希望再听到无用的谩骂了,都闭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