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头一脸正气纠正她:"怎么说话呢?北京是你家啊?人外地人怎么就不能来北京啊?人要是在老家能吃上饭,谁爱来你北京啊?"
老太太抢白:"我说说怎么啦?我家被偷几次了,你没被偷过啊?连阳台上的腊肉和女人内裤都偷。"
最后这句引起一阵哄笑,连我们这些臭外地的也跟着笑。很快我们被塞入车内,汽车和我们一样散发出臭烘烘的气味。有人偷偷拿出手机,刚喂了一声,联防过来就给那人一巴掌,喝令他交出手机,然后让所有人交出手机。中巴车在迷宫般的街区里开着,花容失色的燕子对我耳语:"不会把我们遣返吧?"
我自我安慰:"不会吧,也就补办个暂住证。"
旁边一个男的低声说:"要遣送也先拉去筛一两月沙子,挣够路费了才把你弄走。我哥们儿就去过。"
燕子被吓傻了,嘤嘤啜泣起来。随后我们来到一个基层**机关,被赶入了铁笼子——留置室。不到十平米,至少塞进去二十多人,微弱的光线从铁笼子外房间的窗户穿透进来。不断有人被叫出去或拎出去,被塞进来或者扔进来,哭喊声叫骂声乱成一团。
突然一阵异常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一个男人被几个保安绑架似的拖进笼子,这男子还没站稳,几个保安就劈头盖脸地朝他狠打起来。这人年轻强壮,刚开始还可以抵挡几下,但面对橡皮大棒、皮鞋、皮带和拳脚的密集袭击,很快就失去了抵抗力,他惨叫着用双手双臂本能地防护着。他的防护捉襟见肘,护得了头护不了胸,护得了腹护不了背,护得了上身护不了下身,甚至连他强健的防线——双手双臂本身也被摧毁了。保安一面打一面骂:"我***,你牛逼!我看你牛逼!"
这人很快倒地,在持续的殴打中扑腾着哀嚎着。他的哀嚎并不尖锐,就像一种地狱里传来的声音,幽深低沉而令人毛骨悚然。笼子里的人四处躲闪,挤成一团麻花。几个女人捂着面孔哇哇哭。燕子狠命攥住我胳膊,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叫,仿佛挨打的是她。我清楚地听到大棒、皮鞋、皮带和拳头凛凛威风。皮带哗哗作响,大棒和皮鞋的攻击声低沉坚实而有杀伤力,每一下都将那人重创一次。我离他们最近,无路可退,有好几次,这些武器距离我的面部只有一厘米远,气流飓风一样滑脸而过。我的面部神经不停痉挛,我的双腿有些颤抖,我的心就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弹弓,我已经做好了享用皮肉之苦的准备。
几轮密集攻击下来,这人皮开肉绽,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他躺在充满秽物的地板上不停挣扎着动一动,以改变身体姿势来减轻肉体上的疼痛;他那低沉而毛骨悚然的呜咽,既像对死神召唤的抗拒,又像自暴自弃的诅咒。没人敢于帮助他,每一个人都在恐惧:自己是不是下一个?两个女人战战兢兢地掏出手纸偷偷扔给他,他没擦脸上的血迹,而是接着从嘴、鼻孔里汩汩而出的血、鼻涕、痰和唾沫混合物。
从保安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的打骂声中,得知这人是个偷自行车的。可能是打累了,保安一人给了这个猎物最狠的一击,终于罢手,骂骂咧咧扬长而去。这帮联防,昨天还和满街的民工一样,今天穿了一身制服拿几百块赏钱,便陡地变成禽兽蠹役,对付起从前的自己来,就跟TMD杀父之仇似的。看来,奴隶真TMD比主子狠毒。这时候,你不得不对该死的人性充满了绝望和诅咒。
至少过了一个小时,我被人领了出去。在另一间办公室,我和几个人按编号走过去,被要求在一张如同医院X光黑色胶片上按手印。我陡然紧张,拒绝按,我斗胆说:"我又不是犯人,凭什么按?"
警察严厉地说:"少废话!"
我说:"我不是废话,我只是说我不是犯人,连嫌疑犯都不是。"
"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嫌疑犯。"
"那也不能逮谁都当嫌疑犯啊,这是有罪推定。"我嘟哝。那个警察发火了:"怎么这么多废话啊?你懂法律还是我懂法律?叫你按你就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