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隔世桑梓情更悠,朋党相携纳尼丘。
佛音梵语未空洁,世俗情孽觅闲愁。
豪门权势视芒芥,金玉仙质欲无求。
王孙重情难续缘,转瞬人随寂棹游。
话说史湘云夫妇在贾家住了两日便要回去。宝玉叮嘱道:“如今外头乱的很,你们行路也要提防点才好。那些流寇什么不抢?什么不干?见了二位如此装扮,难免不动邪念的。”史湘云同卫若兰点头称是,收拾行装就要上路。宝玉见湘云胸佩金麒麟,忙道:“明目张胆敢带这个,还不快收起来!”原来此麒麟正是那年宝玉在清虚观打醮张道士献奉那只大的赤金点翠麒麟。自湘云从宝玉处得到此麒麟后,一直悉心保管。嫁与卫公子后,两夫妻也十分是和合,故湘云郑重拿出此对阴阳麒麟来,自己原贴身带的给了卫若兰,宝玉送的大些的自己带了。卫若兰亦解妻意,欣然接受,并时时带在身上。这里卫若兰也道:“女儿家带这个不方便,我是大男人,不怕,都与我带了罢。”不由分说取下来挂自己脖子上,霎时一对金麒麟于公子胸前耀目光辉起来。湘云道:“你们两个大男人也忒胆小了,有什么好怕的!”黛玉、探春见了,上来道:“倒不是这么说。外头实是不安宁,多留点心是应该的。从此也别探的勤了,等世道好些了再来。”湘云噘唇道:“我要是会变,就变个男人把那些贼寇杀尽。天天战战兢兢的,实是没趣!”宝玉笑道:“你若通变化,岂不成了孙猴子了?”大家笑着往外走。史湘云和卫若兰到荣禧堂辞了贾政就回去了。宝玉仍回怡红院作样子读书去了。一时无话。因外头盗寇蜂聚,兵戈四起,贾家众人也不敢随意外出。贾家私学也暂作停歇,贾政又训导着宝玉等不可出外游荡,都在家好生待着。宝玉等都应了。贾珍也遣散了天香楼的弋射之聚,怎奈贾蓉仍是和外面酒邀赌约的。贾珍怕他交结些不良子弟或贼寇流民,虽曾喝斥几回,却被贾蓉拿话顶了回去。贾珍狠心打了两回,贾蓉竟赌气成夜不归了,贾珍管他不了,只得随他去了。贾环、赵姨娘见贾家日渐贫乏,外头又兵荒马乱的,竟有末世之兆,二人不但不忧,反庆幸否极泰来,他们也好大展拳脚,便和园子里一些奴仆结为**。更有赵姨娘之内侄钱槐,因他有些钱势,父母现在库上管帐,他本人又被派跟从贾环上学,瞅着时运不济,便要兴风作浪,伺机机胡乱作为,从中捞些益处,故这一干人连同马道婆成日吃酒聚赌,唧唧咕咕的,待风而动。凤姐一时有所察觉,也不过骂贾环几句,说他不长进,亦不能多做强求,日久也便不复提起。贾家各处暂时无话。
不觉又过了一二年,贾母、王夫人的孝期满了,园中又操心起众子弟小姐的婚事来。当下已是初冬,刚过了重阳。凤姐和尤氏见园中各房有年龄大了的小厮、丫头都让他们自行嫁娶,又提起官媒婆送来的几个贴子,皆是几家王侯公子来求娶探春、惜春、黛玉的。凤姐道:“林丫头已许了宝玉的,不可提给他们。探丫头、四丫头、四姐儿、喜鸾等都有份。”尤氏一提起惜春便哎哟拍手道:“饶过我罢,我不碰四丫头这钉子,要说你去帮着说去。这丫头成日里闹着要剪了发做姑子去,冷言冷语的,骄傲的很!你说一句,他能接上一百句。句句是大道理,又句句伤人的心,你帮他他还不领你的情,反说你害他。”凤姐道:“我也听说了四丫头不好处。如今是姑父当家了,大太太也时时操心。我不敢见大太太,时时给人脸色看,还是交给姑父说去罢,我也办不了。”尤氏道:“神威将军戚老爷的公子看上了探春,要来提亲。那一年给蓉儿媳妇办丧事,戚公子来过。他父亲屡次立下战功,他也袭了武官,为朝廷打仗出力,过不了几年就升官加爵了。如今他家的势头不比咱们差,能看上探丫头也是他的福气。”凤姐道:“果是个好姻缘,我也替探丫头高兴。”于是别了尤氏,准备回去同贾琏商议。刚至门外,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说有夏爷爷在外要见二位老爷呢,大老爷要二爷过去一趟。”凤姐笑道:“知道了,你去罢。”心里盘算道:“他又不大来府里,敢是宫里有甚么事?”不敢耽搁,急忙进来告与贾琏。贾琏匆忙穿戴齐整,往贾赦这边来,却见夏守忠同贾赦、贾政坐着说着甚么。贾琏进去施礼坐在一边。夏守忠道:“前日贵妃娘娘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余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夏守忠吃茶毕,才辞了出去。贾赦贾政送出大门,商议遣谁去看视,因贾母、王夫人俱亡故,只得派了邢夫人、凤姐两个进宫看望。因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余辆大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次日黎明,各间屋子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赖大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呢。”大家用了早饭。凤姐先陪邢夫人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李贵等二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带家眷随后。文字辈至草字辈男丁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贾琏贾蓉在家中看家。只到戌时邢夫人、凤姐才回来,将会见元春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原来元春因国事辛劳累成小恙,说国之东北有一岛国屡屡侵犯海疆,另有戎羌觊觎,黄巾赤眉一干流寇造衅,圣上惊慌无措,又无人肯出头迎敌,只得自告奋勇为圣上分忧,亲上战场鼓舞士气,因多日奔波劳苦,不觉病倒,此回千叮咛万嘱咐,赶紧把众公子、小姐的亲事办了,自己也十分关心宝玉成亲立业。贾赦、贾政听了,都哭了一场,心内不免郁结。贾政泣道:“咱们家尚是大不如前,出的多进的少,本已是烦心,又出来诸多国殃,怎不让人心悲。”回去多饮了几杯酒,又哭了几场。凤姐因诸人亲事去找贾政商议,先提及黛玉,贾政喟叹道:“家事、国事都让人挠心,既然有人求娶黛玉,就让他求去。怎么还掖着藏着的?这丫头也大了,难道要在咱家住一辈子不成?快给他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咱不过多添一副妆奁。”凤姐道:“老爷所思与老太太、太太不同。太太估量着宝玉是个倔强不听人劝的,虽说宝姑娘也劝了多回,可宝玉抬脚就走。想来宝姑娘降不住他,他也不喜欢宝姑娘。”贾政道:“谁说娶宝钗了,那孩子就会人前能说惯道的,看人脸色行事,心里丘壑可深着呢!商贾家的孩子心机都深。再说他哥哥嫂子都不良善,没准成了亲后就跟他们学坏了。”凤姐纳闷道:“那老爷选的是谁?”贾政道:“都这个时候了,所见所听皆是怵目惊心,如今也顾不了小儿女情态了,为家事着想,我看好一人,与咱家是世交,也是官宦人家,现在咱家住着。”凤姐想了半日想不出人来,贾政道:“就是妙玉。”凤姐诧然道:“他不是出家人吗?老爷怎么提起他来?”贾政道:“他不是出家人,当初只是身子弱才带发修行,要不是为了留给宝玉,当初我也不会同意他住在咱家。年龄大几岁又何妨,女孩子大了更知冷知热,岂不好?”凤姐道:“这倒也是,只是林丫头和宝玉好,老爷也应该有所耳闻。宝玉离了他不知又要怎么样呢,何不顺了儿女的心意,成全了他们?”贾政思量半日道:“也是,不如这样,等我派人先找妙玉提提亲,看他愿不愿意。若是他不允,仍叫宝玉娶林丫头罢。”凤姐点头称是。一时又提起惜春来,贾政不觉动火道:“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好好的出什么家?我去找他说去,若不听就好好打一顿,把他惯的都不知天高地厚了。”凤姐道:“还得老爷才说的服他,西府里没人说的动他。”贾政道:“巧姐提好了没有,想好人家了吗?”凤姐道:“还没有,琏二爷挑剔的很,拿来几个庚贴他都不适意,要说好的。还是等等罢。”贾政拈须称是。凤姐见没有他事就告退了,恰在路上遇见了费婆子,贾政向来鄙厌此人,知道他专好兴风作浪,因懒得理他,掉头往另一条路径走了。
且说费婆子远远看见凤姐往那边去了,正要赶去打个招呼,忽见嫣红从那边过来了,因笑道:“我去找大太太说说,厨房里益发不像话了,主子要吃南菜,他们就借故说家道艰难,没有可做的,上头埋怨,下人抱怨,悄悄家里如今吃的都是什么,跟那些小门小户一样了,那里还有公府大家的作风,定是柳家的私自把好菜都藏匿独吞了,待我找大太太去,看他怎么说。”嫣红笑道:“倒不是这样说呢。”正说着,忽见傅试家的两个老婆子来给邢夫人请安,费婆子陪了过去。那两个女人因邢夫人正睡晌午觉,就与费婆子说了一声儿回去了。嫣红问道:“这是谁家差来的?”费婆子答了他,又道:“好讨人嫌。家里有了一个女孩儿生得好些,便献宝似的,常常在老太太面前夸他家姑娘长得怎么好,心地怎么好,礼貌上又懂事,说话又简绝,做活计手又巧,尊长上头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极和平的。来了就编这么一大套,常常说给老太太听。我在一旁听着很烦,真讨人嫌。偏偏我们老太太爱听那些个话。老太太也罢了,还有宝玉,素常见了老婆子便很厌烦的,偏见了他们家的老婆子便不厌烦,你说奇不奇?前儿还来说,他们姑娘现有多少人家儿来求亲,他们老爷总不肯应,心里只要和咱们这样人家作亲才肯。一回夸奖,一回奉承,把老太太的心都说活了。嫣红听了笑道:“老太太这么喜欢,要是还在,说不定就给宝玉定了呢。”费婆子冷笑了一声不言语。正说着,只听见上头丫鬟道:“大太太醒了。”嫣红赶着上去,费婆子也上来把傅试的婆子来提亲的事告诉了邢夫人。邢夫人叫来贾琏,亦告诉了他。且说贾政正坐在椅上养神不语,忽见贾琏进来道:“才刚有老爷的门生傅试派了家奴来求亲,说是他家有个妹子人品不错,想与宝玉说亲。”贾政道;“我早知道他家有个妹子叫傅秋芳,远近皆赞,这些人不过是看中了这边的势力,也不顾得什么颜面了,家家都抢着来说亲。你过去打发了他,就说宝玉已经定下了,叫他们的人死心。”贾琏答应着出去了。凤姐又去尤氏那儿议事。掌灯时分,方回自己房中,又命平儿拿着石青刻丝灰鼠披风,丰儿打着灯笼,一同走出门来。只见冷月凄照,霜风渐紧,庭榭冷落,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唿的一声风过,吹的黄叶轻舞,栖禽宿鸟惊飞。凤姐只觉身上发噤,跟平儿要过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忽见茶房窗下几个人影鬼鬼祟祟,象是几个小厮模样,忙喝令站好。那几个人回头见人来了,慌忙逃散了。凤姐立眉怒道:“园子里不管不行,贼都渐渐的来了,明儿得好好查查。”平儿道:“近来常听奴才们抱怨说家里拮据的很,月钱也不按时发了,还减了一半,因这个缘故,偷东西的也多了。”凤姐叹道:“就是多派些人也查不净了,穷极思乱,即便再有能耐,怕也治不好了,不如交给大太太管去,他的本事强些。”平儿笑道:“依我看,奶奶断不可推三阻四,大太太未必有法子辖治住这些人,还得奶奶多操心,不然园子里越发乱套了,也越发难管了。”凤姐想想有理,便道:“老太太、太太已经仙逝,那些主子爷们没几个操心的了。我再偷闲不问,家里怕是早晚出事。”因回去和平儿拥被商议到半夜。第二天便叫来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赖大家的,召集在议事厅道:“近来园里丢失不少东西,有几家来抱怨的。因外头不宁,恐家里的奴才们学坏了,也跟着偷东西,故请婶子们帮着到各处查查。”众婆子都笑着称是,于是派了庆儿、昭儿、隆儿、住儿等家奴到园子里挨个去查。忽有人报邢夫人来了,凤姐变了脸色,急忙起身去迎。只见邢夫人由两个丫头陪着走来,拉了圈椅坐下,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道:“我才跟他们说了过两天查查园里的贼,你这就抢在我头里把事情揽完,往日老太太太太信任你叫你管事,我不能不依。如今老太太太太已不在了,这家里如今我说了算。我看你身子不大好,就回去养着罢,以后不用操家里的心了。”凤姐红了脸笑道:“大太太说的也是,我这就告退。”邢夫人道:“慌什么,再坐一会。”凤姐笑道:“不坐了,我还有事。”忙和平儿匆匆出去了。邢夫人望他去了,冷笑一声对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赖大家的道:“看把他能的,好象人人都没他巧,就他能管家了。”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赖大家的都笑着不语。邢夫人则道:“往后有事都来回我,不用找琏二奶奶了。今儿这事也不大,你们看着办了。”说完起身就走了。林之孝家的笑着对周瑞家的、赖大家的吐吐舌头道:“都走了咱自己想点子去办,大太太也不教着点,走的恁快。”都笑着去各处查办。且说凤姐含泪回到住处,对平儿诉道:“我是吃饱了撑的去揽这些事!让那些奴才骂不说,连上头也得罪了!我往后也懂的惜福养身了,世事不问,倒落个清闲自在!”平儿道:“奶奶别生气,身子要紧。”凤姐一挺身道:“又生气什么,我也犯不着生气。”一时无话。
谁知自上回张半仙驱邪逐魔之后,贾家人口还是中了邪气,病倒一半,贾政直骂张半仙同那六安道士一样是江湖骗子,成日着急,忽想起妙玉论才华、人品也是神仙一般人物,忙令林之孝家的将他好生请来。妙玉本不愿来,只因栊翠庵有两个婆子也染疾病倒,妙玉怕病疫蔓延,秧及庵内,便由林之孝家的陪着,不顾天色已晚,赶往荣府去见贾政。正见贾政同贾珍、贾琏、凤姐在荣禧堂坐着。贾政命众人回避,独留凤姐及几个女眷迎候妙玉。妙玉先把一叠符咒交与丫鬟,让他贴于病人屋内,又将些药丸令人散发给众人服下,道不久众人即可痊愈。又说了一会子话便要告辞。贾政忙笑着留道:“尊尼慢行一步,还有一事相求。”妙玉笑问何事。贾政道:“人皆称尊尼会占卜,想求尊尼为敝府摇上一卦,算算未来吉凶。”妙玉谦让道:“贫尼实在力拙才疏,怕是惹人耻笑。”贾政再三央求,妙玉只得占上一卦,遂得一雷火丰卦,须看第六爻辞。妙玉不觉面色大变,知道不吉,又不便直言,只好支支吾吾道:“此卦主人口平安,家旺业旺。贫尼庵里还有事,先告辞了。”贾政忙命林之孝家的送他回去。妙玉同林之孝家的走了一会子,便要其止步并速往那边忙发送药丸诸事。林之孝家的笑着要他一路小心,把灯笼给了他,自己往那边去了。妙玉打着灯笼边走边想:刚才所摇之卦乃家乱亡散之象,甚是不吉。不过也未必灵验,还是别过虑了。因又借着月光匆匆往回赶,刚路过潇湘馆门口,隐约听见有人弹琴吟道:
“寒霜染尽窗前影,秋风吟处念凄魂。
今宵弦里尚吟哦,他年子期觅难闻。
思忆萱亲夜辗侧,愁绪何堪愍恻心,
凄步中庭弹锦瑟,感怀触绪望星津,
月色横斜忧心炳,家山何处觅渺音,
千里沉吟风露凉,此生素心如轻尘,
时序递嬗叹清秋,天上人间感夙因。
修篁飘逸习古音,斑影婆娑泪粘襟!
弦曲知我颦颦意,人生斯世如轻尘。
风露凉觉罗衫怯,耿耿不寐思古人,
今夜弦中思别意,轩窗明月泻竹林。”
妙玉听琴声幽咽,满含忧戚,诗句苍凉悲惘,想着此关乎人之气数,颇为不吉,不可再吟读下去,忙敲门要进院出面阻止。原来黛玉因贾母、王夫人去世,家里萧索,如今贾门病倒一半,更兼父亲是九月初三殁的,忌辰刚过,心内伤感,难以入眠,便坐在密密的青翠竹林里抚琴吟诗,诉悲解忧。却见紫鹃开门,引一人进来,借着朗月一看,那人恍似仙宫天女,容貌雅俊,气质风流,原是栊翠庵的妙玉,黛玉怔了一怔,忙笑着往里让。妙玉见竹翠月明,佳人抚琴,甚是清幽雅致,真似妙手所绘难得一见的佳图,笑道:“我因听琴声凄苦,诗句悲凉,故赶来劝住,原来是林姑娘在抚琴。”两个在月下站着。妙玉笑道:“姑娘所弹莫非猗兰操乎?”黛玉笑道:“正是。诗仙亲降,稍有怠慢,望请恕罪,能否入敝舍一坐?”妙玉笑道:“承蒙盛情,如此清雅月色,岂可辜负?古诗云:绝代有佳人,日暮倚修竹,如此月色、翠篁、佳人,岂不比闷坐深户强?”黛玉笑道:“诗仙过誉了,吾乃尘世中极俗、极愚的一介草木,怎敢冠以佳人名号,卿才是极尊贵、极清雅的仙界佳人。犹记那年中秋节月夜联诗,诗仙不出则罢,一出则佳句惊人,令我等感佩称赏。”妙玉笑道:“姑娘之才赛我十倍,我是狗尾续貂,自不量力罢了,姑娘出身诗书高门,貌比西子、罗敷,又有满腹锦绣,可谓人中翘楚也。苏州自古出佳人,果真不错。”黛玉笑道:“此言差矣,妙卿才是天外天,人外人,我等望尘莫及,能与妙公共处,可谓人生一大快事,愚尚有诸多不解之天地人情要向妙公讨教,望妙公那日清闲了,对愚不吝赐教。”妙玉笑道:“言过了,你我二人相见恨晚,倒恰如知己。姑娘寄人篱下,未免多愁善感,若能放开心怀,把世事烦恼置之度外,则是于神于体皆有益处,鄙人所言若有冒犯之处,望请体谅。”黛玉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我既是惺惺相惜,不必顾虑,可敞开心怀,高谈快论,指出各人品性弊失,却是好事,妙公论才气、地位,无人不服,因何闭关自守,独善其身呢?”妙玉笑道:“非是我不食人间烟火,乃是人心险恶,不得不防,这些世俗贪得无厌之辈,终日所想无非是权钱功利,看你有可用了,才趋奉于你。这都是些无羞小人,即是清洁孤高之躯,与他们相处久了,亦难免浸染了俗世恶臭,故而我不肯到那名利场所游逛。”黛玉听了,甚是佩服,屡屡点头称是。两个谈叙良久,妙玉见时已夜深,便向黛玉告辞。两个依依惜别,妙玉又返回庵里去了。
话说贾政叫来宝玉,要他好好坐着:“别慌着走,有要紧话跟你说。”宝玉低眉不语坐着,听他指示。贾政道:“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了。我已选好一个人,正要派人去求亲。”宝玉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妙,父亲竟提起此事。不知看中了那个,若不是林妹妹可如何是好。因道:“父亲别逼孩儿才好,宝姐姐我不会答应的。”贾政道:“谁说是他了,是栊翠庵的妙玉。”宝玉吃了一惊不小,竟不知说什么了。贾政道:“我知道你喜欢黛玉那孩子,只是我觉的妙玉比他强。故思来想去,还是选了他给你。”宝玉道:“孩儿不依,除了林妹妹我一概不允。”贾政怒道:“这事可由不得你,你死心罢!我想过了,妙玉为妻,黛玉为副,都嫁给你。你不答应就滚出这个家去,我们恩断情绝!不肖的业障,你还想着以后为所欲为,恐怕难了。马上就派人去提亲,你给我待好了。”说着起身出去了。宝玉魂神俱失,垂头丧气往怡红院来,一进门就坐在桌边趴着不语。麝月见状,不觉诧异道:“又是谁得罪你了,魂不守舍的。”宝玉摆手叫他别嚷,说要静一静。麝月便不插言,到里间去了。宝玉在屋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又写又撕,一会儿又唉声叹气着,折腾了半天,仍是没有头绪,索性躺床上发呆去了。
且说那边贾政找来林之孝家的,命他去向妙玉提亲。林之孝家的怔了半日道:“宝二爷知道不知道?”贾政不耐烦道:“他早知道了,不用管他,你只管去。”林之孝家的只得往栊翠庵来。妙玉正在院子里修揖花木,忽听有人敲门,忙命侍女去开门看看是谁。侍女从门缝里看了半天,也不敢开门,只回来告诉妙玉道:“是个婆子,可能是他们府里的女管家。”妙玉颇为惊讶,忖度半天道:“我向来不和这些俗人打交道,今儿前来拜访,定是有什么世俗礼尚往来,真真讨人嫌。不要开门,叫他回去罢。”侍女应了一声往门缝里喊道:“师傅说了,他不认得你,叫你回去。”林之孝家的笑道:“是老爷叫我来告诉你们师傅一声的。”妙玉已站在门旁听见了,想了半天便叫侍女把院门打开。林之孝家的笑着便要入院,妙玉认出是管家的婆子,笑着让他进来,道:“大娘今日大驾光临,却不知所为何事。”两个到里面去说,侍女自去别处走动。妙玉要给他倒茶,被林之孝家的笑着劝住了,道:“我不过受命前来告诉一声的。”妙玉便问何事,林之孝家的笑道:“老爷说了,宝二爷也大了,该成亲了,想托我问师傅一声,若是下了聘礼来向师傅求亲,师傅可愿答应?我们也不急着要回音,师傅可以考虑几天再回话。”妙玉听了,脸上红晕一团,嗔道:“大娘不可唐突,贫尼可要恼了,此话实在无礼!”林之孝家的笑道:“又不是我的意思,是老爷的意思。三天后你派个丫头来我们那里,找我告诉一声就行了。我也不多打搅了,师傅告辞。”说罢起身便走。妙玉呆怔坐着不语。等侍女来了,告诉他:“人都走了,怎么还愣着?”妙玉方起身往禅房里去,低头想着,身子渐渐的退到床上,向里躺着默不作声。林之孝家的返回荣府,看见贾政正和宝玉在书房里争执。宝玉满脸是泪哭个不住,见他来了,两个忙不则声了。林之孝家的告与贾政说已去了栊翠庵。贾政说知道了,要他先回去。林之孝家的转身走了。贾政怒道:“别争了,既然黛玉为副,还不是嫁给你了,正庶就那么重要?”也不容宝玉多说,离了书房出去了。宝玉只得返往怡红院来,躺在床上,思索半日,心想:林妹妹的风流气度虽与妙玉旗鼓相当,若论品貌确不及妙玉,妙玉乃天上仙女一般人物,出身高门,本是攀求不得,只是如今他宦门凋落,徒留尊敬与众人,他那诗才连林妹妹等皆不及,如此种种,妙玉倒占了上风。父亲逼我求娶妙卿,我对他也有几分情意,若与父亲违抗,必然吃亏,不如顺着父亲,答应求娶妙卿,虽说林妹妹屈居第二,然今生我们能结成姻缘,长相厮守即可,至于名分,又有何要紧?他二人若齐助我持家,倒是妙事。即便妙玉不嫁,我此生也不止一妻一妾,贫民小户尚娶妻多人,何况我本是荣国府公子哉。”如此想着,心里畅快了许多,只是妙玉如此尊贵,万不可唐突了他,须写一封信,讨得他的芳心才可。
且说周瑞家的、赖大家的查了一天,查出是赵姨娘的小厮趁着天黑到各处偷窃,来回邢夫人说已捆了三个关在马圈里了。邢夫人命每人打四十大板子,扣两个月的月钱,再关两天后放回。周瑞家的、赖大家的应了,回去叫来几个奴才,拿着棍棒往马圈这边来。却见赵姨娘、贾环和钱槐及几个小厮正在给三人松绑,忙喝令道:“住手!你们怎么胡来了!”贾环怒道:“怎么是胡来,你们抓错了人就不胡来?”赵姨娘道:“昨儿他们都在环儿屋里掷色子玩,那里又出去偷东西了?”周瑞家的道:“别打圆场了,今儿都查明白了。就是他们三个偷了不少东西,想赖也赖不掉!”赵姨娘嚷道:“我们的人都是些贼不成,只是不知那些克扣月钱的是什么。我们不服,要找老爷问问。你们什么事没有干过,放高利贷,偷主子的钱。盖园子那会你们也没少克扣银子,这会子装什么好人?”周瑞家的怒道:“看你是个主子,我们不跟你吵,如今我们奉大太太的命来处置这几个贼,你们只站在一边别妨碍着才好。”谁知赵姨娘、贾环和钱槐等人硬是拦着不叫打人。赖大家的忙小声告诉一个小厮,要他到那边去回大太太去,这里仍和他们吵闹。不多时,邢夫人带七八个小厮来了,骂道:“谁再敢拦着挡着的,一律责打,没有王法了,都要反了不成!”赵姨娘上前还要解释,却被邢夫人指着鼻子骂:“瞎了眼的婆娘,黑白不分,成日里吵吵闹闹的也不害臊,还不快滚回去!”赵姨娘、贾环和钱槐等人悻悻的走了。邢夫人忙命开打,一时棍棒交加往那三人臀上打来,打的三人哀哭讨饶,呼爹喊娘。赵姨娘、贾环和钱槐等人远远听了,都咬牙骂道:“别高兴太狠了!将来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就知道咱们的厉害了。”说罢拂袖而去。邢夫人赶往宁府来,恰有小厮告诉了贾政。贾政也急忙赶来看看,正与邢夫人打了个照面。邢夫人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贾政听完气的直骂:“这婆娘真是混帐,想反了不成。”因又骂环儿、钱槐等人。邢夫人因要回去歇着先走了。贾政叫了两个小厮去把赵姨娘、贾环叫到他那里去。小厮找了半日没有找到,恰在荣府门口遇见宝玉和茗烟,便问可曾见过贾环。宝玉说没有看到,那两个便小厮转身走了。宝玉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笺让茗烟到栊翠庵交与妙玉。茗烟兴兴头头往栊翠庵赶来。及至门前,只往那门缝里一投就转身回去了。妙玉的侍女看到信笺,忙拣了回禅房交与妙玉。妙玉正躺着不语,见信笺递了过来,随手接了拆看,只见上面写道:“浊物久慕兰姿仙才,不敢亵渎。小姐乃金玉之质,小生则系不才之身,鸠鸩岂近鹰鸷?然达诚申信,愿结秦晋之好,恕吾直言冒犯,多多见谅,敬待佳音。槛内人怡红院浊玉沐浴谨拜。”妙玉不觉呆了,脸上作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起身往门外走去,心里仍是怦怦直跳。绕过河滩,转过几间茅檐,逶迤穿过一条小径,过了桥,身子恍恍荡荡的,竟往那山上走来。四顾一望,却见芦花飘舞,水边几个小鬟垂钓;竹桥雅致,有个公子独立,仔细一看,不是别个,正是那传信之人在那里发呆,不觉羞红了脸要退回山下。偏被宝玉看见,忙快步追了过去。不多时追上,喘吁吁道:“妙玉师傅莫跑,浊玉这厢有礼了。”妙玉又转身往山顶来,宝玉随后紧跟。两人站在山上四顾远望。妙玉也不言语,脸红晕着站着。两人四目以对,似有无限言辞不能尽述。半晌,妙玉才快步下山去了。宝玉追了多时,无奈东绕西转已是不见,只得转头往怡红院方向去了。妙玉回到栊翠庵,和侍女聊叙贾家之事。先是谈些人口家事,再谈及有几个公府子弟。侍女道:“听人说他家有个含玉而生的公子,性情古里古怪。那一年为了一句林姑娘要回姑苏的顽话竟变的痴痴傻傻的,人家都说是为了他的姑表妹林姑娘病的。人人都说他和林姑娘是一对呢。”妙玉往日便知宝玉和那黛玉亲密异常,经侍女提起宝玉为黛玉疯癫一事后愈发感叹。妙玉呆了半日道:老爷派人来求亲,定是改变主意,要宝玉弃黛玉而另择。吾觉不妥,何必又坏人家佳姻,况那日和黛玉在月下一番细谈,更觉自己不及他,若能成全全他和宝玉的姻缘,也是一件功德之事。”侍女见妙玉半晌不言语,便问他所思何事。妙玉道:“明日离了这里乘船往东南而行。”侍女不敢多言,只得遵命。次日天尚未亮时,趁着园里人都还睡着,妙玉即收拾了行装和几个侍女急忙离开贾府。妙玉不敢走那闹市,怕遇着流民,只沿小道往江边走来。江上薄雾未散,有个梢公在江畔系揽绳,见他们几个要坐船,忙招呼他们上了船,划动舟桨。妙玉站在船头,望着远远汀洲迷离,天边模糊可见半轮残月,江上冷风吹起衣襟,妙玉不觉有些凄冷感伤。再回头望望江岸,愈行愈远,渐渐看不见了。且说宝玉回到怡红院,贾政又来逼他找妙玉求亲,见宝玉回心转意,因笑着派林之孝家的再去栊翠庵提亲。谁知林之孝家的到了那里,却见人去庵空,回来忙告诉贾政知晓。贾政、宝玉顿感意外,都呆住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