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铁骑戍边护池潢,旗画委地见仓皇。
谁谓裙钗不解兵,汉月曾经照流黄。
话说贾政、宝玉听林之孝家的说妙玉已经走了,顿感意外,都呆住了。林之孝家的问贾政意否派人去找。贾政叹道:“不必了,强求也是无益。让他去罢,不然倒象是咱逼他似的,反为不妥。”因令宝玉仍回去读书,日后再提。宝玉答应一声去了。
岂料近几年大旱不雨,蝗灾肆虐。东北望海上三千里有一岛国,屡屡滋事侵犯海疆,意图不良。坎方有戎羌入侵,坤方有流寇作反。更有坎方痘疹等瘴疫流传,平民死亡愈万。贾赦被派往坤方听令,贾政等皆被圣上召集前往海疆监督防御工事。平安州亦有流贼造反,节度使命贾琏前去应奉公事,一连数月未归。不觉冬去春来,展眼又是春日二月。赵姨娘见王夫人病故后,贾政无心要他当家,有事也只找周姨娘、凤姐等,不觉动了气,趁贾政不在家,便要兴风作浪,却被邢夫人、凤姐等弹压了下去。赵姨娘不免怀恨在心,时时在下人跟前道邢夫人、凤姐的不是。那些下人因往日被凤姐管的严了,都有些怀怨,故都和赵姨娘串通一气,意图滋事。这日赵姨娘因月钱减了一半正和几个媳妇婆子埋怨,忽听丫鬟说这园子初盖时总管赖大、来升等贪了不少银钱,便去找邢夫人告状。邢夫人正在家中安坐,忽见赵姨娘领一干媳妇婆子赶来,说总管赖大自己家的园子气派奢华的很,定是私吞了不少赃银,要邢夫人查查。又道宁府的总管来升及俞禄张财家的都私设了小金库,连赵嬷嬷的两个儿子赵天梁、赵天栋都动了盖园子的钱,要邢夫人再查查府里帐目。邢夫人听罢,沉思片刻才道:“好了,我已知晓了,你们先回去罢,日后会查。”赵姨娘道:“何必又待日后,何不立等就查?太太指示我们去查,我们腿跑勤点几日就可查个一清二楚。”邢夫人怪道:“急什么,你们别得意,你们做的事就干干净净,谁信?这会子催着去查,不过是混人耳目罢了。都会查明白的,琏二媳妇也未必脱得了干系。都走罢,一进门就大呼小喝的,还把不把主子放在眼里!”赵姨娘还要说,被两个婆子暗暗从后面拉了拉衣角,才不吱声了。赵姨娘一干人走后,邢夫人对嫣红、翠云笑道:“说归说,真要查起来,牵一动万,这家里有几个没有干系的?得罪人还是轻的,只怕要抓起来,家里都要抓完了,那还了得?日后他们再来闹,就说在查着呢。不过拿一个作筏子堵住他们的嘴罢了。琏二媳妇以往得罪的人多,只把他查清楚了。那些下人遂了心,必拍手称快,别人的事或许管都不管了呢。”嫣红、翠云都答应了不语。且说赵姨娘领一干媳妇婆子往园子里来,恰见贾菖、贾菱拎着几包药走着,便招手笑道:“你们两个猴儿不好生在茶房里管事,跑到园子里来干什么?”贾菖笑道:“各位大娘往那里去?咱们是替林姑娘到街上包了几两紫菀、款冬。林姑娘的咳疾越发重了。”赵姨娘笑道:“你俩又该趁势扣些银子中饱私囊了。”贾菖、贾菱本是族中贫寒人家子弟,最怕被人轻鄙,听赵姨娘如此说,不觉脸上羞惭,都笑道:“姨奶奶饶了我罢,说话也忒刺心了。凭我兄弟俩多大胆,也不敢随意营私。”说着低头匆忙走了。赵姨娘等都大笑道:“一句话说的脸憋的通红,顽笑话也当真。”贾菖、贾菱撇撇嘴也不搭言,恰见前面有个逗蜂轩,两个进去歇歇脚。贾菖冷笑道:“他不过是个姨娘,说话就恁不客气,跟缺百眼子一个德性。几天家里都没有酒吃了,月钱减了不说,还延迟了时日,这日子没法子过了。”贾菱道:“兄弟所言极是,上回咱们赌输的钱还没翻回本来,借的重利债债主已多次催上门了,可怎么是好?”贾菖左右看看无人,小声道:“今晚趁大家都关门闭户了,咱翻墙到怡红院摸点值钱的东西如何,再不想法子弄钱还债,他们都要催命了。”两个因偷偷商议起来。天色一黑,两个就东游西逛,不肯家去,眼见着到了亥时,众人都睡着了,两个先是到各个院子翻找东西,又翻墙到怡红院偷东西,直摸到宝玉屋子里,蹭到炕头边,把枕头下一个东西摸走了,也未细看,又摸了些别的东西就逃了。
话说宝玉天亮起来漱洗吃了饭就要往学堂里去,麝月往他枕下一摸,却没有摸到通灵玉,唬的满身冷汗,着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你到底把玉弄到那里去了?”宝玉道:“不是在枕头下吗?”麝月又东翻西找一番,那里找的到,登时急的大哭。宝玉道:“不知是不是昨晚丢在园子里了,还是到外头找找看,问问各房的人有没有看到过。”麝月依言分路各处追问,却是人人不晓,个个惊疑。麝月回来只是干哭,宝玉也吓怔了,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正在发呆,只见各处知道丢玉的都来了。探春叫把园门关上,先命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再往各处去寻探,一面又叫人在宝玉屋里四处翻箱倒柜,找了个遍,皆是空无所获。李纨、平儿、黛玉也赶来了,都道:“不止此一处,那边也有人报说夜里失了盗,一些珠宝簪环俱不见了。平儿又问昨晚都有谁往这边来过,探春出去问丫头们,黛玉、平儿、李纨在屋里候着,忽听外面有人乱嚷:“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xing交给你们这一起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得了什么不来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咱们都是生来做贼的吗?”只见赵姨娘、贾环推搡着探春骂骂咧咧进来了,探春忙笑着解劝。赵姨娘大哭着对平儿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见看不见该问他,怎么问我,宝玉人尊贵,戴个物件也是尊贵的,难不成我们环儿连他屋里的猫儿狗儿都不如,就配做贼了?”贾环也对探春瞪着眼哭道:“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找我来查问,我是犯过案的贼么!”探春赔笑着赵姨娘道:“姨娘这话太多心了,不止环兄弟要问,昨儿到这里来的人都要盘问。”赵姨娘一边解衣服一边道:“姑娘如今是主子身份,我不敢不依,若再不信,就把我身上也搜一遍。”平儿、李纨急忙替他系上,好言把他母子劝出去了。这里宝玉倒急了,说道:“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他了。你们也不用闹了。环儿一去,必是嚷得满院里都知道了,这可不是闹事了么。”众人更加焦虑,知道此事掩饰不了,只得商议着定了话,好去回贾政。宝玉道:“你们竟也不用商议,只说我砸了就完了。平儿道:“我的爷,你说得倒轻巧,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他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又怎么交代呢?”平儿觉此事重大,回去禀明了凤姐,问如何处置。凤姐也慌了,道:“快去叫林之孝家的带人到各府里盘查。”平儿答应着去了。这里李纨等纷纷议论,又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锁上,再传林之孝家的来,悄悄儿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门上,三天之内,不论男女下人,凡是从里头可以走动的,要出门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待这件东西有了着落,才可放人出去。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去办了。且说李纨等在宝玉屋里议论到晌午,都散去了。宝玉因有上次丢玉时张道士送的护身符,故并现异常,仍被督促着上学去了。黛玉心急,仍在怡红院未去,坐着等消息。过了半日功夫,只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婆子推着两个人进来,黛玉抬眼一看,原来是贾菖、贾菱,专在茶房煎药供茶的。林之孝家的道:“查了半天,原来东西就是他们两个偷的,宝二爷的玉也交出来了,姑娘看看怎么处置。”黛玉冷笑道:“既然是贼,就押送到官府里去。”一语未了,进来两个女人,乃是菖、菱二人之母,都跪下向黛玉求情道:“看在他俩为林姑娘煎药的份上,就饶了他们这回罢,他们也是穷疯了,我这个做娘的回去一定好好教导他们,保证他们下次再不敢了。”黛玉仍执意要送官府,林之孝家的也陪着求情。贾菖、贾菱哭着说家道艰难,才做了如此蠢事,黛玉思量半晌,便未将他们送与官府,仍叫小厮把二人打了几十大板。贾菖、贾菱因此对黛玉生恨,后多人求情,说可怜他们家没有进益,别处又不好谋差使,仍叫二人到茶房煎药。黛玉念二人亦属贾府宗族子弟,不敢妄自发送,遂留下二人仍在茶房应差。
这日赵姨娘往园子里来,忽见茗烟在和扫红、锄药、伴鹤在争什么顽物,便过去问道:“这几个猴崽子敢是偷了什么,在分赃不成?”茗烟四个都笑道:“那有的事,大老爷老爷已回来了,带回来不少顽意,我们四个分分罢了。”赵姨娘诧异道:“老爷回来了?我们怎么不知道?”因来到贾政书房,恰见贾政歪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面容枯衰,鬓发花白,比往昔更苍老憔悴了些,便笑道:“给老爷请安。”贾政皱眉发躁摆摆手道:“你出去罢,我烦着呢,有事找大太太去。”赵姨娘知趣出去了。不一会儿,贾琏贾珍进来。贾政请他们坐了,说了些在海疆的事情,竟老泪纵横哭了起来。贾琏贾珍慌了,忙发语解劝。贾政慨叹国事舛乱,贾琏贾珍也止不住掉泪。因见贾政有些乏了,朦胧似要睡去,忙叫来丫头扶贾政安歇,一时小丫头进来服侍不提。贾琏回至房中,只见小丫头进来对他道:“方才官媒婆朱大娘来了。我回了他奶奶昨儿没睡好,在里面睡着。他往大太太那里去了。”凤姐迎出来道:“那朱嫂子腿也快跑断了,说有什么戚大人家的来和咱们联姻,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跑来跑去的。”平儿过来为贾琏脱了外衣,见他面上似有泪痕,因好奇歪着头瞧了半天。凤姐笑道:“你不认得他?要不趴脸上仔细瞧瞧。”平儿笑道:“二爷这是受了谁的气了,淌眼抹泪的!”凤姐闻言惊讶道:“哦,我倒要瞧瞧。”起身凑近了瞧。贾琏道:“刚从老爷那儿过来,听他讲的打败仗的事心里受不住就掉了泪。”平儿、凤姐都敛住笑道:“我们也听说了,怎么会败成那样!朝廷多派些兵不就成了。”贾琏道:“朝廷也不好办,有好几路子人马来侵。又有瘴疫,又有旱灾,又有蝗灾,都忙的焦头烂额了!”凤姐道:“但凡我是个男人,就带兵打他娘的贼寇。老娘可不是谁想欺负就欺负的。”贾琏笑道:“不是男人也可以带兵啊,过去有个战死的林四娘不就是女儿身吗?”凤姐道:“那也得朝廷任用我啊!”于是笑着收住话头又谈起求亲的事来。贾琏道:“戚将军那日来咱家谒拜,曾见过三妹妹,就留了心,回去跟他的公子一说,要替儿子求娶三妹妹,派人拿来庚帖求娶,大太太、大老爷、二老爷也同意他们的亲事了,只是才开个头,还没有议定。戚公子听说探春品貌雅俊,早亟不可待要来偷偷探望,你帮着看看去。明儿戚公子来咱家做客,也是偷偷看看三妹妹的意思,到时你把三妹妹叫出来,同他见个面。”凤姐笑道:“不用你操心了,探丫头的事我自有主张。”一时丫头端上饭来都洗了手吃饭,不在话下。凤姐吃罢中饭赶往秋爽斋来看望探春,先与他说了些家常话,又提起宫中的事来。再及谈至海疆战事,探春止不住伤心,愤而掉下泪来,道:“太惨了,与海寇打了也有几个月了,死的人都堆成了山,没有粮食,就吃死去的人。末了城里将士平民只剩几百人,却无一兵投降,都殉国了。咱们的将士也没有软骨头的,还有个神威将军被俘了也决不求饶,宁可绝食自杀。可咱们竟还是一败涂地!”不觉放声大哭。凤姐怕他伤心过度,忙劝住了,又说起戚建辉公子明日来家做客,要他去见见。探春知道戚公子是为他所来,道:“天下不宁,我却耽于儿女私情,不能为朝廷分忧,实在惭愧。”凤姐道:“打仗的事自有操心的人,不用咱们多虑。女孩儿家迟早要出门子,三妹妹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用我教都该知道怎么做了。”探春道:“明儿我自去和他见面,你不用多虑。四妹妹的亲事怎么办,可有人提?”凤姐道:“他固执的很,谁提他跟谁恼!别管他了,自有老爷去找他。”说着又叫侍书、翠墨到他那里领几件新衣裳,叫探春明儿穿了这个去见戚公子。侍书、翠墨笑着去了。凤姐也告辞走了,探春送出门外。
次日一早,侍书起来服侍,见探春已起来要往外走,忙问:“姑娘去那里?”探春道:“我出去走走。”因信步往园子里来。却见园中起了一层薄雾,晨风起处露湿芳草,林间鸟语鸣唱,杨柳款款摇摆,晓来谁绣芳园丽?原是春风意。探春站在杏花树下,看那花儿开的正艳,摘了一朵放在鼻尖嗅嗅。忽见凤姐远远走来,便知是来找自己的,怕凤姐笑他起的早,沉不住气,忙穿花度柳抄近路回秋爽斋了。凤姐来到秋爽斋,帮探春梳理打扮,又给他穿上新衣裳,拿了铜镜给他照着,探春羞红了脸道:“丑死了,姐姐快拿开罢,别照了。”凤姐道:“这还叫丑?只怕是百里也挑不出一个来,上那里再去找这么俊的小姐去?又会作诗,又会理家,谁娶了谁有福气!”探春听罢羞得连声止住。侍书、翠墨都笑道:“姑娘一向严厉的很,从来没见过我们小姐也会害臊。”探春道:“这两个丫头敢是外头来的,想作反了,敢笑话起主子来了。”因伸手要去打他两个,侍书、翠墨左右躲闪,笑个不住。梳理完毕,因不知戚建辉公子多时来,凤姐便陪探春候着。又过了半个时辰,丰儿过来告诉道:“二爷要我带个话,说家里来客了,要二奶奶回去,还要三姑娘也跟着去。”凤姐道:“我还以为不来了呢,架子真够大的。”因陪着探春往宁府里来。一路上探春羞的掩面要退回去,被凤姐笑着硬架着过来了,一径来家。刚至院门,就听见屋内有谈笑声,却是贾琏的声音。探春被凤姐扶着一步走不了几寸慢慢挪进屋来,抬眼轻轻一瞧,只见贾琏和一个公子正站着评议墙上的一幅烟雨画。那公子锦衣纨衫,容貌风流俊朗,体格魁伟潇洒,一身英气,满脸自得,一回头见探春来了,打量多时,不觉看的呆了。凤姐笑道:“琏二爷,老爷找你。”贾琏会意,同凤姐走了出去。戚建辉便请探春坐下,探春起初羞怯不语,待说了几句话,觉话题投机,竟放开了些,两个人高谈阔论起来。戚建辉喜探春快人快语,刚中有柔。探春喜他大方洒脱,不拘小节,二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凤姐偷偷和侍书往窗子里一望,正见他两个似是故人重逢一般无拘无束谈笑着,不觉含笑退了回来,回头对侍书道:“有门,这回放心了。”贾琏正在树边候着,问凤姐屋里怎样了,凤姐道:“他两个倒象是已认识了七八年似的,聊的好不热闹!”贾琏笑道:“那敢情好,恭喜三妹妹了。”忽见戚建辉同探春走了出来,对他二人道:“屋子里太闷,想到园子里走走。”贾琏、凤姐都笑道:“那就走一走,看一看。”戚建辉同探春边走边观赏园中景致。只见春色无边,花开正红,仙降绯雾化桃林,蝶舞绿海香风羡新侣。更喜僻坡有绮丽,却见幽经遍旖旎,赤橙黄绿全用尽,不画春色一点奇。两个渐渐往园子深处去了。凤姐、贾琏、侍书、翠墨远远看着,都笑着要返回。忽见赵姨娘从那边来了。凤姐皱眉道:“他又来做甚,成日胡说八道的。见了他闺女,不知又要说什么掉底子的话,坏了好事。”因迎头赶上道:“你闺女往那边去了。你别跟着去了,不合适。”赵姨娘道:“我这个丫头在家忒瞧不起我。我还算是个娘,姑娘是要高飞的人了,我养了他一场,想瞧瞧姑爷都不成?竟比他的丫头还不济了?”凤姐仍挡着不让过去。赵姨娘恼了,道:“怪了,我又不是虎狼,不过是去看看,怎么就不行了?”说着硬是闪开凤姐往那边去了。凤姐贾琏见他远远的看不见了,只得返回房中。因吃了中饭,不知那边怎样,便派平儿过去问一问。平儿去了多时回来道:“真真是个败门星!赵姨娘这个混帐婆子多嘴犯舌的,戚公子已经回去了,说三姑娘是妾生女儿,门不当户不对,已经走了。”凤姐听了不觉气的怔住了,骂道:“人家都盼自己家旺业旺,儿女有个好结果。他却时时生事,搅的家宅不宁,连自己女儿的好姻缘都给胡沁乱嚼倒腾坏了!我这就去他那里,看我不骂死他。”平儿忙劝道:“奶奶别和他一般见识。何必得罪小人,弄得白吵一场,也是无益。”凤姐又问探春怎样,平儿道:“三姑娘委屈的什么似的,坐在屋里只是哭。”凤姐起身要去看看。贾琏进来道:“我也听见了,也不全怪赵姨娘。戚公子自己挑挑拣拣的,再者这事早晚也得说破。戚公子也是个傻子,探丫头论才貌论能力不让须眉,他是打错算盘了,以后我看他还上那里找更好的去。”凤姐道:“怎么人人一提是小老婆生的,就觉得好象龌龊了一大截子?唉,不提也罢,怪只怪探丫头投错了胎,生不逢时。”说着自去秋爽斋安慰探春不提。
且说贾政在家歇息,因海疆战败堵心塞喉,一应大小事务一概懒的过问,都交与邢夫人和凤姐、周姨娘去打理,自己只是躺着唉声叹气,大门也不迈出一步。宝玉亦从别处获知朝廷与海贼打仗大败,似被人抽去七魂八魄一般,成日只落泪叹个不住。麝月劝他看书,他却瞪着眼把书一扔道:“那还有心思看这些混帐书本,外面都乱的快到了末世了,朝廷失守惊慌无措,日后还不知怎样呢,只怕不妙。”说罢痛哭不已。麝月半晌不语,叹气道:“日后会怎样,也未可知,我也不劝你了,二爷留神点,别让老爷撞见了,时时也摆个样子。”说着忙别的去了。却说林黛玉因见宝玉心烦意乱,总不出门,也不思着在一处说说话,这日饭后看了些诗词,自觉无趣,便往怡红院去看看宝玉,只见麝月在回廊上搭衣裳,听见房内有叹息声,又见麝月道:“都在里面呢,来了好几个。”黛玉进去一看,原来李宫裁、平儿、鸳鸯、探春都在这里。一见他进来都道:“林姑娘从那里来?”林黛玉笑道:“怎么都愁眉不展的。”宝玉含泪道:“妹妹竟不知道,出大事情了。”黛玉道:“又打败了吗?”宝玉泣道:“可不是,圣上打不过人家就派人说情,说只要与海寇联了姻,就是亲戚了,仗保准打不起来了。”平儿道:“圣上竟出如此下策,要南安郡王的女儿和亲。南安郡王比咱有势力,怕自己女儿嫁到那里吃苦,就要到咱家找人顶替。”黛玉道:“这就奇了,咱家又不是他家,怎么可以顶替?”李纨道:“南安太妃刚刚来了,说要认三姑娘为干女儿,替他闺女和亲。”黛玉听了不觉惊道:“竟有此理!”宝玉只趴在桌子上大哭。李纨、平儿忙劝个不住。探春低头半日才抬头道:“不依也不能,只能顺着他们。”说完泪早已淌下来。黛玉道:“圣上也太没个筹算了,叫人欺负到家门口,尚要和颜悦色讨好他们和亲,竟是昏暧不明了!”探春忙握住他的口道:“快别说了,这话不好听,仔细外头听见。”黛玉低了头不言语了。正说着,只见邢夫人的丫头进来道:“大太太叫三姑娘去他那里。我找了半天原来都在这里。”探春闻言起身道:“各位先坐着,我去去就来。”众人看他去了又都回来坐着。探春来到邢夫人处,见来了不少宫里的人都在外面候着,便低头不语进了房间。只见南安太妃一边端杯子吃茶一边同邢夫人、贾赦、贾政叙着。一转头见探春进来了,忙过来拉住手道:“好闺女,越发出挑了,快坐干娘这儿。”探春陪笑着坐他旁边,被他挽着肩膀,说亲道热的。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门外请外面的人到那边吃饭。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从围屏后面出来上菜上酒。贾赦、贾政忙笑着要南安太妃举筷。南安太妃夹了菜往探春嘴里喂,探春笑着推让。南安太妃因问宝玉、黛玉、李纨等怎么不来,贾政笑道:“他们都吃过了。”南安太妃便没再多问。吃了饭,南安太妃在园中略逛了逛。邢夫人、贾赦、贾政、探春一路陪着。南安太妃道:“实在仓促的很!这两日别让探春四处走了。明天会来人给探春打扮一天,后天便是启程之日。由水路直接送往海疆那边就行了。”邢夫人、贾赦、贾政都答应着。南安太妃说身上不快,贾政等忙安排丫鬟服侍他往嘉荫堂去歇息了。探春回到秋爽斋,见围了一屋子的人,因知道从此不能见了,这两日众人都聚着陪他。探春忍悲陪大家说笑了一天,晚上也不想睡,又和凤姐、黛玉、宝玉、李纨、平儿等吃酒聊到半夜才散了。天一明就有宫里的侍女来给探春穿衣打扮,外人不得擅入。
清明那天一早,天阴沉沉的,下了一阵濛濛烟雨,又止住了,园子里诸人都有郁结之感。探春独自在屋里吃闷酒。虽有侍女劝解,都被他推开了,又道:“不醉不能启程。”侍女只得依他。探春不觉喝醉。宝玉来看过一回,探春要他把以往大家做的诗词都抄录下来,他一并带着留个念想。宝玉拭泪收集了与他。探春捧着稿子道:“将来我在异邦想大家时就看看这些。”说罢又忍不住哭了。宝玉经众人再四劝慰,含泪回去了。探春穿着新娘装要逛逛园子,道以后恐没机会再逛了,还想顺道再去祠堂祭拜一番。南安太妃因见过了中午才有人来,因准他去了。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刚祭祀了祖宗祠堂,见探春一身嫁衣进去了,忙命奴才在外候着。探春一进祠堂,看见祖宗的牌位,兼有贾母、王夫人在内,不觉放声大哭,又扑在贾母灵位上道:“老太太,孙女来看你了。孙女不才,不能复兴家业,自己还要远嫁他乡,难有回乡之日。如今这里没人,我也斗胆说一句,咱这一家子都被那些不孝子孙败坏了。他们成日只知斗鸡走狗,奢侈浮华,把家里都折腾穷尽了。我是做孙女的,又不能去劝,只能苦在心里。如今老天不开眼,连草根子都快吃尽了,圣上也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天灾重重,争战不休。那些昏庸之辈只晓得陪着笑颜和亲,把个家国都败了。”说完哭的更凶了,又扑到王夫人牌位上泣道:“太太,你走的太早了!日后这园子怕就是那些狗彘之徒的天下了,真令人痛惜。”正哭着,外面进来几个侍女把他请出去了,道:“姑娘别哭坏了身子。”探春便往园子里来。只见有两个儿童在台阶上放风筝,不禁苦笑道:“放的好,风筝断了就一去不回了,放风筝,放纷争,风筝是放走了,可纷争却怎么总是没有穷尽呢?”不觉已泪如滂沱。探春还要喝酒,远远看见一个房舍挑着一个杏帘,便磕磕撞撞走着,口中念道:“古人写的好啊,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正念着,恰见路旁真有一群儿童,便问他们那里有卖酒的。那些儿童因听人说今日园子里热闹,都出来顽,见探春打扮的花枝招展,喝的东倒西歪,都拍手笑道:“这里有个新嫁娘喝醉了,都来看啊!”说着都上来把探春围在中间。探春推开群童,往稻香村去了。李纨迎了出来,将他接住又送这边来。过了中午,宫里来人把探春接到渡口,江上停着一艘大船。船上乘满了宫女奴才,贾家倾巢而出为探春送行,个个面上有悲伤之色。探春见父亲哭的站立不稳,由宝玉扶着,怕他哭伤了身体,忙劝父亲保重,又道:“父亲不必伤悲,自古以来做官的都是命运无常,穷通皆有前定,非人力而为,分离聚散皆是缘分,还是看淡些好。”赵姨娘也哭着上去送行,道:“闺女,虽说咱们母子平素情薄,可你这一走,为娘怎能不伤心。”探春道:“母亲别哭,这都是我们今生无缘,从此我们天各一方,请多多保重!”因向众人挥手踏上大船。贾家俱哭做一团,侍书想到往日情景,早哭的晕倒在地。翠墨将他扶起。宝玉流泪望着大船怒着要上前评理,凤姐见了,忙上去拉住了。探春望着茫茫大海,想到此一去有三千路途,风风雨雨必是颠簸辛苦,更兼骨肉家园从此抛开不见,坐在船上不住哭泣。船越发行远了,贾家一门犹站在岸上目送,个个心如刀搅。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