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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邢夫人执意寻舛错 王熙凤聪明误此生
    诗云:

    恃强逞才何聪明,竭虑殚精神不宁。

    善恶终揭危厦崩,家散人去草荒庭。

    自比豪英难救世,人妒权倾诟私营。

    谁知俗世同我病,情司任上目难瞑。

    话说贾政日日坐在议事厅,查办奴才以往之营私敛财,忽听有人来报,说俞禄、张财、赵嬷嬷同他的两个儿子进来了。贾政、邢夫人便道:“请他们进来罢。”五位便进来施礼。贾政道:“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若个个都为自己谋私财、贪便利,你们倒舒坦了,那些奴才们就活该饿死吗?再则,主子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你们过的好不好,就那几个人罢了,也不知你们怎么这么稀罕高贵,要比别人的命好些,你们富不富对主子又有何益?我包庇着你们也没个理儿,故今儿一律不留情查了。俞禄张财查没家产,赵天梁赵天栋在盖园子时敛了不少钱,一律成倍处罚。来人,派几个人到他们家查收家产去!”赵嬷嬷哆嗦着声音道:“你就只知道查家产,那园子里有犯过事的没有被查出的你也不问。你就是要银子罢了,老身不服!”贾政停了半晌,道:“赵妈妈说的也在理。那些偷拿拐骗,男盗女娼的事也厉害的很,此次都集中查了,念赵妈妈不晓得实情,他的两个儿子又贪的有限,故只轻轻罚一下,不抄家产,只要你们把所贪的银子如数交齐就算了。”赵嬷嬷领两个儿子退下了,俞禄张财还要评理,被奴仆拉了下去。忽又有人报:“赵姨奶奶来了。”贾政听了道:“准又没好事。”正说着赵姨娘已经进来了,也不行礼,只嚷道:“老爷太偏向了,只查了几个奴才,为何不查主子?”邢夫人怒道:“这里在办正事,乱嚷什么!大大咧咧进来了也不行礼,还懂不懂规矩,快退下!”赵姨娘道:“不查主子我们不服!”贾政呵斥道:“难道你不懂得刑不上士大夫吗?皇帝杀了人也要判罪吗?混帐婆子,快滚出去!”赵姨娘仍不肯走,道:“就算如此,可主子杀了人也饶过不提吗?”邢夫人、贾政听了都呆了一下,道:“那得另作别论。是那个主子杀了人,你给我找出来,找不出来休想走人,再痛打四十大板!”赵姨娘哼了一声道:“我也不敢肯定,我只是听人议论过,说琏儿媳妇害死了姓尤的姐妹。我也是听说,不敢确认。罢了,我也不闹了,退下便是。”说完急忙出去了。凤姐站在贾政旁边气急了,骂道:“别走,你给我说清楚了,是听谁说的!”怎奈赵姨娘已是出去了。凤姐直气的脸色发青,凤眼圆睁。邢夫人、贾琏都望着他。贾政笑道:“别理这婆娘,他是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真真气死个人。以后他再进来,不用多言,即刻轰了出去。”凤姐借口说头晕,要回去歇着。贾政道:“你这几日也**不少心,累了就回去歇歇罢。”凤姐由丰儿扶着,平儿陪着出去了。贾政笑道:“赵婆娘嚷着要查这个查那个,他自己纠集了一伙子贼在家里,倒忘干净了。”邢夫人笑道:“他怕什么!他保准道:谁脸上也没有写着贼字,怎么就说他们的人都是贼了。”贾政笑道:“可是无理至极。”

    且说凤姐在园子里急忙赶上赵姨娘和丫头小鹊道:“贼婆娘别走!都给我站住!过来给我说明白了,我杀了谁了!”赵姨娘回头煞住脚,哼了一声道:“我且不走,看你能吃了我不。”凤姐上来就是两个耳刮子,骂道:“没人理的混帐老婆婆娘,天天胡沁乱嚼舌头,老娘不吃你那一套。”赵姨娘挨了两个耳刮子,可不依了,拿头就往凤姐怀里撞,泼哭泼闹道:“你再打两下我瞧瞧,在奴才面前逞威风也罢了,竟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平儿、丰儿、小鹊忙去拉劝他两个。凤姐口中仍骂个不停:“让我把这**的嘴撕烂了,他才不嚼舌头了!”赵姨娘嚷道:“大家都来看啊,主子在外面拿奴才的月钱放利钱喽,这家里的帐目都是他做的,让雷神老爷打打这个歹毒贪婪的主子罢!”平儿一边解劝凤姐,一边骂赵姨娘道:“姨娘也别混说胡嚼了,老天爷要打也是打你这长舌妇。你是想咒着咱贾家都过不成了才称愿吗?”丰儿也是骂,去推赵姨娘。小鹊吓的躲一边不敢吱声。幸而周瑞家的和林之孝家的要往议事厅来恰遇见了才把他们拉散了。凤姐气汹汹回到房中,丰儿端了茶过来,凤姐只喝了一口就啪的摔在地上,怒道:“我不杀了这贼婆娘誓不活着。”平儿忙劝道:“奶奶别和小人一般见识,小心气坏了身子。”凤姐犹骂个不住。忽见贾琏掀帘子进来道:“老爷累了已经散了。吴新登也被查出有克扣银两,已经贬为下等奴才了。”又见凤姐气色不对,便道:“又怎么了,脸红扑扑的,什么时候吃酒了?”凤姐道:“别理我,心烦的很,我要歪一会,就不伺候主子了。”说完到里间往床上一倒。贾琏跟进来笑道:“二奶奶咋和那起小人辈的较起劲来。赵姨娘说的那话谁都听的出音来,分明是挑拨离间,让大太太、二老爷对你心存戒心。我才不信他胡说的,大太太、二老爷也不是傻子,难不成会相信他的谗言?快起来罢,还有正事,二老爷叫你到府里去查收俞禄家的家产,你不去谁去?”凤姐一个翻身起来道:“大太太不是说从此这家里不叫我插手了吗?怎么又派我去?我不去,我得罪不起大太太。”贾琏道:“刚刚大太太也提起要你去了,我听的真真的,不骗你。”凤姐笑道:“你也不用油嘴滑舌虚宽我的心了。不过是用着人了就夸成一朵花,用不着了就说是牛粪上的狗尾巴花了。我不去也没人能办了。好了,你别催了,我去不就完了。谁叫我命里就该当出头鸟呢!”因叫平儿拿出新衣裳来,贾琏亲自给他穿上。忽见小红进来道:“刚才大太太的丫鬟来了,叫二爷去二老爷那里去,说有话要说。”贾琏道:“又是什么事?”便跟着出去了。凤姐招手叫小红进来,道:“你没听清楚是什么事吗?”小红笑道:“他没有说,要不我替奶奶问问去?”凤姐道:“你去那里别做声,只偷听着再回来告诉我。”小红笑道答应着出去了。凤姐则揣摩邢夫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发了一会儿呆。

    且说贾琏来至贾政书房,看到邢夫人和贾政正在那里聊着。邢夫人道:“今儿我特意回去问了问善姐,尤氏妹子是谁侍侯的,怎么好好的就死了,莫非是有人下了毒?善姐吓的哭着告诉我:‘是奴才伺候的,那天奉二奶奶的命到他屋里叫他起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已经穿戴齐整,死在炕上了。也不知是怎么了。’琏儿过来,我问你,尤氏妹子是怎么一回事?”贾琏见邢夫人提起往事,不免勾起旧痛,回道:“儿子确实不知,可能是他想不开,自己了断了也未可知。太太别听赵姨娘煽风点火的,他也拿不出证据只是混说。”贾政也劝道:“我也不敢说咱们的人都不犯错,可再怎么着也不能查起自己人来。”谁知邢夫人是个禀性愚犟的,定要查个一清二楚。贾政道:“女人家含酸吃醋也是常事。凤丫头兴许说了些难听的,他受不了自尽了也未可知。这也怪不得凤丫头,只怪他自己没气性。”邢夫人道:“怎么好好的怀了一个胎,就打下来了?必定有人使坏。依我拙见,那郎中也是凤儿请来的故意教唆他如此做的。不然,郎中同他没仇没气的,咋下这么大的毒手?”贾琏贾政都大吃一惊。贾政道:“如此说来亦有道理,只是别冤枉了凤丫头才好。罢了,人命关天,万一凤丫头为这做了牢,反是划不来。咱们家人手本来就不够,就权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贾琏插言道:“老爷不用管了,我和大太太去查一查这事。若是他有了错,不过教他以后别恁刻毒了些,对他也是个劝惩。”贾政想了想道:“也是,你们办去罢。别让奴才们知道了乱传。”邢夫人贾琏便起身告辞退去。一路上贾琏道:“先别去家里问,只到下人房里问问,不然凤儿知道了就没人敢说了。”邢夫人道:“也是。"贾琏道:“记得那年尤二姐病着,王太医谋干了军前效力,小厮们另请了个姓胡的太医给二姐下的打胎药,当时我气的要死,一时查了出来是谁请的姓胡的来,便打了个半死。他只说是他请的,我看这事蹊跷,不如回去再问问?只是这人早已离开府里,没下落了,又该怎么查?”邢夫人小声在他耳边道:“不如这样——”贾琏边听边嗯嗯点头。一时回去之后,贾琏叫来旺儿道:“那一年请胡君荣给二姐下的药的小厮回老家了,就在某地。你去把那人找来,我查查当初他是怎么回事。”旺儿唬了一跳,不知今儿怎么提起这个,偷偷去回凤姐。谁知贾琏是个多心的,派了人过去跟着,偷听他和凤姐说了什么,跟着的人无功而返。邢夫人、贾琏道:“不必跟了,已明白大半了。把旺儿那蹄子叫来,这回看他怎么说!”于是小厮把旺儿叫来,旺儿唬的跪着只是发颤。贾琏道:“好个旺儿,叫你去找人,你去回二奶奶干嘛?是不是你二奶奶指使的,你只实说罢!再有半字假话,我可饶不了你。”旺儿磕头如捣蒜道:“奴才不是为这个找二奶奶的,奴才是为了别的事。”贾琏道:“别狡辩了,你今儿逃不过的,若不从实交代,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邢夫人也冷笑道:“你说为什么事找你二奶奶,我再去问他,若说的不一样,岂不败露了!快说实话罢,我保你二奶奶不敢打你。”旺儿只得如实说了,道:“那年确实是二奶奶指使人请的胡君荣,与小的无干,请太太饶命啊。”贾琏道:“没完呢,还有——”一语未了,只见秋桐进茶房来,冷笑道:“二爷,我来说罢。二奶奶叫善姐虐待尤二姐,天天给他端着剩菜剩饭过去,还拿话腌咂他,给他气受,尤二姐受不了这些闲话就自寻短见了。”贾琏道:“好,好,好的很!我说他怎么这么贤惠呢,原来是面甜心苦,暗中害人!可怜二姐死了还要感激害他的人。”秋桐冷笑道:“还多着呢,二爷记得那年有个张华到都察院告状吗?都是二奶奶指使他们告的。”邢夫人、贾琏都道:“哦,这又是怎么回事?快快说来。”秋桐道:“详情我也不知,二爷找了张华问问不就明白了?”贾琏便命人去找张华。家奴都说人海茫茫,无从去找。旺儿见已东窗事发,再瞒也无益,便从实招认道:“是二奶奶收买张华到都察院告二爷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过后又吩咐奴才务将张华治死以剪草除根。我因想:人已走了,人命关天,何必杀人,就在外面待了些日子,回去说张华已被强人闷棍打死了,二奶奶也信了。”邢夫人贾琏都唬了一跳道:“竟有此事!实在骇人。”贾琏气的要去找凤姐算账,道:“待我拿剑斩了这悍妇的头为二姐报仇。”邢夫人忙劝道:“不用你动手,咱只把他送到都察院叫官府审理去。”贾琏道:“太太所言极是,我这就写了状纸到都察院告去!”于是找人写好状纸,亲自去办。谁知贾赦那边得到消息,赶来阻道:“何必又生牢狱之灾,如今只按府中规矩写休书休了他罢了,仍放他回娘家去罢,他哥哥也在朝中为官,不可鲁莽行事。”邢夫人听他说的有理,又不敢得罪王子腾那边,因劝贾琏打消告状心思,贾琏依言从之,和他一道赶回房中寻凤姐了结。凤姐正和平儿在屋里商议园子里的事,忽见门外有贾琏吵嚷声,才刚起身,贾琏同邢夫人已进来了,凤姐见他二人都面带忿意,心内纳罕,不知何事,贾琏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要强辩的,好一个歹妇,趁着今儿天气暖和,快收拾了包裹还回你娘家去罢,我这就写休书。”忙命平儿磨墨,平儿诧异不敢走动。凤姐满脸惊疑,一边弯腰给贾赦、邢夫人施礼,一边亲自拉开圈椅,要他们二人坐,笑道:“二爷这是打那里着的魔,竟撵起老婆来了?”邢夫人往大圈椅上一坐,道:“你不知道?我就说给你听个明白。”乃把凤姐暗算尤二姐诸事一字一句说了。凤姐低头占諁半天,情知大事不妙,握着帕子拭泪,跪在邢夫人跟前泣道:“我平日对二姐如何,下人们都看在眼里,我是一片赤诚待他,从未生过害人之心,即是有,也是秋桐、善姐暗中做的,与我无干啊,请太太明察。”贾琏对外喝了一声,秋桐、善姐、旺儿都颤栗着掀帘子进来,跪成一排,低首不语。凤姐情知不妙,忽然撞在贾琏怀里泼哭泼闹道:“二爷索性拿刀杀了我罢!听信小人谗言陷害自己老婆,你再找个好的,二爷必是嫌弃俺们娘儿了,变着法子赶我出去。”邢夫人冷笑道:“你别不知好歹了,琏儿没有抓你入监,让官府断个人命官司就算待你不薄了。你还有什么颜面待在这园子里,就是琏儿依了你,你姑父也不会应允。”凤姐面有愧色,挽着头发跪着。贾琏夺过平儿手中的纸笔,一挥而就即刻写成休书,往凤姐脸上扔去。凤姐接了,也不细看,捂口哭着跑了出去。只见巧姐同小红迎上来了,见他掩面而泣,都上前来。巧姐问道:“娘亲怎么了,受谁欺负了?”凤姐一把搂过巧姐,哭道:“从今咱娘俩就要分别了,你爹爹不要我了,要把我逐回娘家了。”巧姐闻言又惊又悲,大哭道:“我不信爹爹这般无情,我去问他去。”说着跑至门内,去找贾琏了。凤姐同小红黯然低首细述着。巧姐进来看一屋子的人,哭着摇晃贾琏胳膊道:“爹爹怎么撵起娘亲来了,快收回成命罢。”邢夫人近前摩挲着巧姐道:“不怪你父亲,都是你母亲做的恶事太多了,日后自有我照看你,你不用怕。”巧姐哭道:“不管娘亲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孩儿确不可没有娘啊。”众人劝他不住,巧姐又哭着跑了出去,却不见凤姐,一路往家赶,看见几个婆子,哭着对他们诉说娘亲被休之事。

    展眼府中人人都已知晓此事,赵姨娘同那些素日怀怨的下人婆子们都兴冲冲的奔走相告。凤姐正在屋子里收拾行李,忽听门外有人吵嚷,出来一看,是两个媳妇,都是府中的下人,内中还有一个是宁府的,那年秦可卿办丧事,他去协理,有个媳妇睡迷了,起来晚了,被凤姐打了几十板子,革了一个月银米,正在冷笑着同另一个媳妇拌嘴。凤姐见了道:“你是那府里的,怎么不好好待着,跑这里作甚?”那媳妇冷笑道:“哟,你是什么货色,竟敢这样大声跟我说话,做了这么多恶事,还有脸待着,快滚回娘家去罢。”凤姐怒道:“你一个奴才敢这样同我说话,看我不剥了你的皮!"那人哈哈笑道:“你打我啊,我伸头教你打,你敢么?如今你不是主子了,连奴才都不是了,还耍什么威风,想当初我不过是迟来了一会子,你就罚的恁重,今日不打你这个恶毒婆娘,还等什么。”说完上来就拽凤姐头发。凤姐同他厮打着,两个嘴里骂个不停。旁边那个媳妇笑道:“我们今日不是吵架,而是报仇来了,打的好,臭婆娘也有今日。”说着也上来助着那人打凤姐。只见小红从那边走来,忙来拉劝,两人才松手匆忙走开了。凤姐挽着头发,嘴里骂道:“都反了,敢打起主子了。”小红急忙上来问他所为何事。次日,凤姐坐了轿子,同巧姐、平儿告辞,含泪回娘家去了。巧姐虽哭着挽留,然亦是无措,只得哭嚷着见凤姐去远了。谁知一传十,十传百,连外头也知道荣府的琏二奶奶被休了。且说那回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一心看上张财主的女儿张金哥,打发了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守备之子的聘定。两家同争一人,李衙内托铁槛寺的老尼净虚央求凤姐找长安节度使云老爷依势逼守备退亲。守备忍气吞声收回前聘之物,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纹银。不想金哥只钟情于守备之子,上吊而亡,守备之子也是个痴情的,也投河而死,三家都没有得好。如今打听得凤姐被休回娘家,势力大减,都商量着告状,三家都翻了脸来告凤姐,说他干涉人家婚事,收了贿银三千,间接害死两条人命。都察院见案件重大,有几家子要凤姐死,便要重判,命人去提凤姐。

    且说凤姐在娘家羞愧勉强度日,这日忽见家中来了四个青衣来园中抓人,王家的老小都吵闹着问道:“怎么到这里抓人,家里又是谁犯了官司?”青衣答道:“奉官老爷命来抓荣国府贾琏夫人王氏。诸位莫要妨碍公事。”凤姐听了破口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娘没有罪,凭什么抓我!”青衣便说出实情,乃是那几宗子事,凤姐听罢如天旋地转,大厦倾塌,头晕目眩,差点没昏倒在地。青衣上来就要抓人,凤姐又踢又打,哭道:“我不去,我冤枉,我碰死了也不去!”青衣不由分说把链子往凤姐头上一套,推推赶赶的往门外走。凤姐终是拗不过,只得依他们上了囚车。眼看将离开金陵地界,凤姐探出囚车回望,想着此生恐难再回故乡,不禁泣不成声。且说凤姐被押至都察院后,往日在外面放利钱之事也被查出,罪行深重,人人都说天理难容,泼皮市侩张华也闻讯赶往都察院,佐证当初凤姐所犯之事,都察院便将凤姐打入死牢,拟秋后处斩。老尼净虚也获罪入狱。王子腾及家人获悉凤姐被判了死罪,慌忙凑了钱往都察院送,贿赂官老爷,请他判轻点。谁知那三家出的钱也不少,凤姐死罪虽免,可终身难出监牢。平儿小红哭着来牢里探望凤姐,被监禁卒拦住了,两人从袖子里掏出碎银子买通了禁子,得以探看凤姐。只见凤姐关押多日,身上伤痕累累,脸儿腊黄,云鬓散乱,正坐在破席上低首不语,一见了平儿、小红,忙起来扶着监栅哭道:“你们可来看我了。他们是怎么判的,家里怎么不来赎我?”平儿哭道:“奶奶还不知道,官府里已判了奶奶重罪,奶奶恐怕终身也难出监牢了。”凤姐哭天抢地道:“我要找官老爷申冤。我犯的那里就这么重,官府里是非不清啊!”平儿又告诉他家里已经拿钱求情了,死罪已经免了,可终身不得出监。凤姐悔恨自己为了贪那三千银子把自己终生误了,只泪如雨下,又道:“我也没有什么牵挂的,只是牵挂巧姐的婚事未定,以后见不到娘亲,又有谁知冷知热给他一口吃一口喝的?”平儿哭道:“奶奶放心,巧姐交给我了,我一定好好照看他。”小红又问凤姐在牢里都吃些什么。凤姐道:“这里缺茶少食的,我都快饿死了。带吃的了吗?”小红来时带了几个馒头,递给了他。凤姐抢了往嘴里狼吞虎咽填着,噎的不住打嗝。平儿、小红看了不觉放声痛哭。凤姐到墙边取了破碗,只一扬脖,便把凉水喝干。平儿见他衣衫破烂,便问是谁撕的,凤姐道:“还不是牢里那些犯人撕打时弄破的。我不怕他们,和他们都干了几架了。正说着,墙边三个女囚奔过来抢他手里的馒头。凤姐一边骂着一边争抢馒头,被那三个压在身下痛打。平儿小红忙喊着住手,那三人那里肯听,仍打个不停。平儿小红没法,只得去唤禁卒过来。禁卒道:“探监时间到了,该走了。”回头见牢里正在翻滚撕打,又道:“这也是家常便饭,不必管,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又催促平儿小红快走,怕上头来看见了。平儿小红哭着对牢里喊:“奶奶保重,下回再来看望!”一语未了,便被禁卒推赶着出去了。凤姐挨的脸肿鼻青,躲在墙角讨饶。那三个女囚因饿的不轻,到墙边分馒头吃去了。凤姐见平儿小红走了,含泪晃着监栅栏,喊道:“怎么都走了,我还没有说完呢!”一时无人理会,凤姐自觉凄凉,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大哭。半夜凤姐冷醒,因血山崩旧疾未愈,在牢中又缺医少药的,病愈发重了,浑身作烧,面上通红,几处疼痛难忍,实在承受不住,抱着胳膊再也睡不着,只呆呆望着窗外一弯细月。那三个女囚已经睡了。凤姐想道:想我聪明一世,人称脂粉英雄,如今自作自受,遭到报应,又有疾病缠身,无法忍受,活着又有何趣?不如一死也少受些活罪,因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往那监栅高处一投,系个死结,将头探入,把脚一蹬,不多时便咽堵气绝,灵魂出窍。只见可卿隐隐在前,凤姐大为不解,道:“蓉儿媳妇怎在这里?”秦氏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儿媳妇,我乃警幻之妹可卿,这有个缘故,待我告诉你。我在警幻宫中掌管情司,奉警幻仙子之命前来接你,你今生罪行甚重,本应打入地府。因结怨司无人掌管,又念你颇有些才干,故警幻欲将此司交你掌管。”凤姐道:“我从不信阴司报应,今儿才知是我错了。这神仙灵怪原是有的,只是抛却红尘家业,着实于心不忍。如今家里诸事未结,不免挂念,怎有心思去管这空职虚司?”可卿叹道:“婶子实在痴矣,把那当年之托竟忘了。”凤姐不解,可卿道:“如今提也无益,不如不提。快随我去见了仙姑,在情榜上销了号。”凤姐因飘飘荡荡跟他去了。

    且说平儿小红回去,哭着和贾琏说凤姐在牢里受罪。贾琏念及往日夫妻情分,亦心有不忍掉下泪来,因找到贾赦贾政哭道:“如今他在那牢中受苦,虽是报应,却着实可怜。本以为休了他就罢了,谁知又牵出一串子命案,今生不得放出,大家再聚些银两减减他的罪罢。”贾赦贾政落泪道:“谈何容易,家里实在困难的很。”正说着,忽见巧姐大哭着跑进来道:“爹爹,娘亲出事了!”大家赶忙出去,只见都察院将凤姐的尸首放在马车上令两个狱卒送回来了。众人哭作一团,巧姐哭的昏了过去,平儿忙抱起去找太医。贾琏扑到凤姐身上号啕大哭不肯放手,贾赦贾政哭着拉他不动。邢夫人、尤氏、贾蓉也赶来哭了一场。园子里有与凤姐不和的,都说活该报应。赵姨娘、贾环更是趁心如愿,庆幸不已。贾府将凤姐厚葬了。巧姐小红都为他穿孝守灵,不在话下。话说贾琏见凤姐逝后,屋里少了当家的,便将平儿扶了正。平儿待巧姐如同己出,亦不须多述。有几家要求娶巧姐的,托官媒婆拿来庚贴,贾琏看了都不甚满意,扔到一边。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