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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醉金刚风雨行侠义 痴丫鬟危难献忠贞
    诗云:

    黄巾电扫苑已暮,哀弦一曲向谁诉?

    天地变幻敌我用,人情反复鬟救主。

    话说贾芸道:“这儿不远有处水月庵,离水月庵一里之外有处嶽神庙,往日我外出买香料多次经过,故而很熟。这一带十分荒凉,没有几处人家。芳官定是和贼寇住在这尼姑庵了,咱们不如去打探一番。”走不多远,忽见远远走来两人,与他二人打个照面。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倪二和一个面善的丫头,一时也想不起叫什么。小红道:“这个不是宝玉屋里的茜雪吗,已被宝玉赶出府里多年,怎么跟倪二走在一块?”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时时混迹于赌博场,专管打降吃酒。近年因世道不兴,几处场子都关了,他也不知了下落。今日竟偶然巧遇,倒也意外。茜雪自从被逐出贾府,往恒舒典当铺当钗环,遇见同街的倪二是个仗义疏财的汉子,同他诉了遭遇,倪二生了怜悯之情,要他有了难处去找他接济,二人日子久了就常来往了。茜雪时时在街上卖些菜果度日,倪二见有恶霸欺凌他了,就上前助他一助,茜雪尚未出嫁,拜了倪二干哥哥,因近年天灾人祸不断,地里收成不好,茜雪也进不到菜果去卖,只好替人做些零活。倪二大笑着迎上来道:“敢是芸儿不成?多年不见了,这又是去往那里?”贾芸道:“倪大哥从那里来?那年多谢你借我十五两银子,小弟才解了燃眉之急。大哥真侠义心肠也。“倪二笑道:“不算甚么,哥哥我要到城里办件急事,回去咱们摆了酒菜好好聊。”贾芸道:“那就不妨碍大哥了。”倪二和茜雪急急走了。贾芸、小红仍往前边赶路,不多时果见一庵,便和小红信步走来。那几个看门的强贼都持着刀眼神凶凶的迎上来道:“从那里来的,干什么的?”上来便要抓人。贾芸急忙笑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你们庵里有叫芳官、藕官、龄官的没有?我是他们的老乡,来探望他们。望各位大哥行个方便,容我们进去找找。”那几个听了都道:“这里头可都是帮会,是要杀人的,你们就不怕被人抢了伤了?”贾芸笑道:“俺们就是投奔你们来了,是芳官他们引荐的,快叫了他们出来和我们一见,我们好好说。”那几个贼听他说的合乎情理,忙叫其中一个进庵里把芳官等叫出来。贾芸、小红稍等片刻,只见芳官、藕官、葵官、荳官、艾官走了出来。一见了他二人,愣了一下,都转身要回去。贾芸、小红急忙赶上去笑道:“诸位混的威风了也不理老乡了,也帮衬帮衬咱们。”藕官忒斜着眼道:“可是胡说!我们和你们又不熟,只是认识而已,何谈交情呢?”小红笑道:“看在认识的份上就帮帮咱罢,咱是诚心来投奔众位大哥的,讨碗饭吃,诸位就忍心看咱夫妻俩饿死?”门口那几个都笑道:“既然认识,他们又是诚心来投靠,就让他们进来罢。”芳官道:“你那里懂的,他们是为何而来,是不是来救人的还不好说呢。”贾芸、小红都道:“姑娘这真是冤枉我们了,我们真是来讨碗饭吃的啊。”葵官、艾官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就让他们进来罢,又能吃了谁,怕他们做甚!”贾芸、小红道了谢往庵里走来,只见里面站着、坐着、躺着一大片贼人,都在嘻嘻哈哈打闹。一见了贾芸、小红进来,都不认识,瞪着眼拥上来问道:“他们是做甚的?”艾官道:“是来投奔咱们的,有什么稀罕的!”那些贼都笑道:“我们只稀罕你们十二个,晚上要服侍殷勤点,别挑挑拣拣的,叫弟兄们埋怨吃醋。毕竟僧多粥少,众姑娘就将就点罢,男人不还是一样!”芳官吐了一口道:“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德性,就这獐头鼠目的还想和本姑娘好,连门也没有。”众贼都笑道:“不依就强来,看姑娘们怎么躲来。”芳官几个气的举手要打,被他们闪开了,只得往里面来。贾芸、小红跟了进去。芳官道:“那后院有个厨房,你们先进去洗碗涮碟去。等柳二哥冷大哥回来了,我再和他们说你们的事。”贾芸、小红都笑道:“那谢谢诸位了,俺们这就去洗碗。”芳官便带二人来到厨房,对里面两个洗碗的小尼姑道:“你们可以歇着了,叫他二人洗罢。”二尼求之不得,起身走了去。芳官也往那边去了。贾芸蹲下洗碗,叫小红到四下里探探。小红会意,轻轻放慢脚步往院子里来。忽然听见那边有人喊:“柳二哥、冷大哥回来了,都倒茶去!”小红透过窗子打量,只见柳湘莲、冷子兴领一个人进来了,不是别人,正是贾蔷,不觉唬了一跳,心想:叫这狗贼看见我和芸哥可就糟了,前儿在园子里一战,我们打过照面。若就这样走了,难探出消息。他又看不到我这里,不妨先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冷子兴笑道:“蔷兄弟日后就跟咱们一块干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贾蔷笑道:“小弟遵命。”忽见芳官进来道:“蔷大哥,有人找你,叫你去一趟。”小红吓了一跳,忙往树多的地方藏,不觉找到一处叶稠枝繁的茂树草丛,蹲了下去,忽听旁边屋里有人道:“等那个没良心的负心人进来了,咱们都上去拿树枝敲他。”有些不解,抬眼往窗子里一望,只见芳官引贾蔷刚进了庵堂里,忽然从观音像后面跳下来十一个女子,都拿着树枝道:“薄情人,吃我等一打!”贾蔷吓的用手护着头要逃,忽见龄官含泪骂道:“我为你痴情守候甚苦,却换来薄情人的抛弃,今儿不打你不能泄恨。”十二人都上来举树枝打来,贾蔷道:“何出此言,不过几日不见而已,谈甚抛弃,日后我们仍可以卿卿我我,有话好说。”龄官执意要打。贾蔷抱头窜出庵堂,往柳湘莲那儿跑来。冷子兴笑着走来拍手道:“好一段风流佳话,羡煞人也。”贾蔷没好气道:“冷兄何时学会说风凉话了,女人家很烦的。”【批语:前回龄官用树枝划蔷划的是湿地也。本回直划贾蔷自身,不觉一笑。】冷子兴笑着引他进屋一叙。小红蹲着正要挪动,忽听芳官道:“便宜了这行子了,咱们待在这里也没有好结果,白白的叫男人占了便宜,不如到嶽神庙里把宝玉劫了,与咱某一个成了亲,也好接管他们贾家的家院。”又听藕官笑道:“我们不去,你去罢,你喜欢宝玉就明说,干嘛转着弯儿说我们。”芳官道:“呸!你们别装正经人,那一个没有算计过和宝玉结姻。”小红听了,心内一惊,暗想:“原来宝玉关在嶽神庙,今儿没有白费,终于查了出来。”急忙离了这里,往厨房去告诉贾芸知晓。贾芸听了,把碗一扔,急忙走了出来,和小红往庵外走去,守门的见他二人出来了,都道:“又上那里去?”贾芸笑道:“回去拿礼物孝敬冷大哥去。”二人走的飞快。看门的不以为然,依旧说笑打闹。贾蔷进了内堂,冷子兴见他拿帕子不住拭汗,笑道:“蔷兄弟不必忧虑,为兄这就过去劝那几个妮子去。不管怎么样,咱们的人可不能自己跟自己闹起来,和为贵嘛。”一语未了,忽见芳官十二个进来道:“负心人在那里,休要逃走。”冷子兴忙起身迎上去笑道:“什么大不了的,那屋里男人多的是,姑娘们随便去拣,何必又生事端?咱们可不能学别人家,自己人打自己人,和为贵。”【批语:学别人家一句指的那家?谁家是自己打自己?】芳官等都哼了一声出去了。冷子兴、柳湘莲哈哈一笑。

    话说夕阳渐渐退去,薄暮笼罩村驿,路上行人越发稀少,云淡碧天飘出一弯皎月,惊起枝上乌鹊。钱槐和一个强贼醉醺醺的相扒着肩头往庙里走来,仰头看那匾额书着“嶽神庙”三字,蒙上层层厚尘,二人踉踉跄跄进了庙堂,见那梁上蛛网密挂,泥像脱去鲜彩,都笑道:“怎不叫人打扫了,尽是些陈灰。”一贼兵站在阶矶上笑道:“钱大哥又去花柳巷找快活去了,怎不带上兄弟同去?叫兄弟日日除了吃酒,就没有别的可解闷的事,好没趣味!”钱槐道:“明儿带兄弟们占了姓柳的尼姑庵,把那十二个小戏子都抓了来供弟兄们消受。”又嚷着再到里面痛饮几杯。只见庙里前院后房都站满了贼寇,各个禅房灯火通明,时时传来众人的嘲骂声。钱槐推开那人,磕磕撞撞差点被门槛绊倒,不觉骂了一声,只见两个小兄弟按着宝玉的头喝着要他跪下,宝玉挣了半天才被二人踢倒跪了,绷着脸把头扭过一边。贾环手拿着酒杯往宝玉脸上一浇,道:“一刀结果了你的狗命又太容易了点,不多陪你玩几天岂不便宜了你?来人,把纸笔拿来,叫他写字。”一时有人递过纸笔来,叫宝玉接了。赵姨娘笑道:“平日里就老爷夸他,说他诗写的好。园子里的匾额都是他起的名字,俺们环儿就写的不好了?”贾环冷笑道:“你不是写的好吗,我叫你写几个字你写不写?”宝玉仍是望着一边不语。贾环道:“你给我写着我宝玉是个贱狗七个字就行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写啊!”说完朝背上狠踹几脚。宝玉骂道:“没人心的畜生,连亲哥哥也欺负,算甚么英雄!”贾环朝脸就是几个嘴巴子,喝道:“你是谁的哥哥,平日里你叫过我兄弟吗?你们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冷落俺娘俩。你其实就是废物一个,快写了,不然打你个满脸开花!”有几个小兄弟按着宝玉的手往纸上凑,又往头上搧了几下。宝玉痛的只捂头,贾环又往脸上狠踹了两脚,立马肿了一片,鼻子也流出血来。宝玉无奈低头写了,贾环故意拿着念了一遍道:“原来你是个贱货啊,哈哈!”众人都笑了起来。宝玉道:“真就这么有趣?父亲待你也不薄,干嘛争这闲气?”贾环骂道:“你再吭一声试试,这里是你讲理的地方吗?”又踢了几脚道:“宝玉就交给你们耍两天,耍够了再把他宰了,拔去这眼中钉。”旁边几个弟兄笑着把宝玉提溜着带后院,把他往禅房里一推,用绳子捆了,连踢带赶要他靠墙坐了,把门儿一关,都出去了。宝玉望着屋子昏暗,正在流泪嗟叹,忽见门儿一开,又进来一人,因看不清脸面,心里又是一惊,吓的往墙角蹭来。只听那人低声道:“宝二爷,我来看你了。”宝玉听声儿熟惯,是个女孩子,却想不起是那一个来。只听那人道:“二爷还记得我吗,我是那年被你撵出去的茜雪啊。”宝玉大吃一惊,道:“怎么是你?你何时到这里来了?”茜雪道:“我是这几日才混进来的,打听的二爷在这里受苦,我于心不忍,赶来看看二爷。”宝玉听了心里一热,不觉落下泪来道:“我对你那样,你还不忘旧情前来看我,我怎不惭愧?”茜雪也哭道:“二爷莫再提起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把二爷救出去才是要紧。”又安慰了他一番话,要他莫要焦虑,他这就回去找人来救他出去。宝玉感激涕泣道:“多谢恩人搭救,只是他们人多势众,你能找着几个人来救我?还是罢了,别为了我一个,反把你也害了。”茜雪道:“二爷不必过虑,我那边有好多弟兄,都有些本领,我若救不出二爷,我也不好意思活着了。”说完,又开门出去了。宝玉见他走了,一时触动往事,又哭了起来。这里钱槐对贾环道:“香料铺的老板卜世仁昨儿来说了,如今世道不济,想有一番作为,要关了铺子投奔咱们呢!过一会儿他们一家三口就要往这里来。咱们还欠他二十两银子的香料钱,既然他来了,就让他们住下罢。”贾环道:“也好。”忽见门口乱嚷,只见一贼来报:“外头有三个人找钱大哥。”钱槐道:“就带他们进来罢。”这人答应一声出去把人带进来,正是卜世仁和他娘子、女儿银姐。贾环打量银姐半天笑道:“好俊的小娘子,吃了饭没有?”银姐嚷着要走,被卜世仁骂了一声道:“环三爷问你是看的起你,再不听话就打你。”他娘子笑道:“环三爷现今是有本事的人,以后还要多关照着点。”贾环笑道:“走了也有一程了,快坐着歇歇。”又把银姐打量了几眼。卜世仁道:“这闺女怎么犯起傻来,我养了你这么大,你花了我多少银子,你多早晚能还的清?既然来了这里就多动动脑子,你还要我养你多时?”【批语:此公实吝啬无情之徒,不是人也!】一语未了,忽见门口那几个弟兄跑进来道:“外面下欢了,都进来避避雨。”贾环道:“外面下了吗?咱们也到后院掷色子顽去。”正说着,忽见外头跑进来四个人,都用手护着头,道:“恰好这里有个庙宇,进来躲躲雨。”众贼都喝道:“谁叫你们进来的,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不想活了?”贾环一看四人,内中有两个认识的,便道:“你不是那府里的芸儿吗,怎么黑灯瞎火的跑了这里来?”贾芸一抬头望见贾环,一跺脚道:“哎哟!原来是环三爷,我们正找你呢!多月没见,比往常更威武了些,既然今儿遇见了,就得照顾着咱点,俺们也加进队伍里来罢,还请环三爷不要推辞。”贾环道:“这两位是——”贾芸道:“这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也是诚心诚意来投奔的。”王短腿、瘦子都点头哈腰笑道:“给环三爷请安。”赵姨娘过来道:“我记的你好象常去宝玉那里,你不是跟了宝玉吗?”贾芸道:“宝二爷那有环三爷有本事!环三爷是有大作为的人,宝二爷不过是个没能耐的白面书生罢了。”贾环听了,也颇为得意,道:“宝玉给我提鞋我也不要。来人,给他们四位收拾两间屋子,让他们住下了。”贾芸、小红、王短腿、瘦子都谢之不尽。卜世仁和他娘子过来道:“外甥这几年都干过什么,怎么不大见着了?”贾芸笑道:“舅舅什么时候来的,外甥这厢有礼了。”卜世仁道:“你能来投奔,俺们就不能凑凑份子?”贾芸笑道:“不是这个意思,我今儿见了舅舅着实高兴,以后咱们都陪着环三爷干一番事业,舅舅要多帮衬着外甥才好。”卜世仁道:“明儿你买些东西孝敬舅舅,舅舅就欢喜你。”贾芸道:“要不是外头下着雨,外甥早回去拿些礼物去了。”一边说,一边都往后院来。到了后院禅房,贾芸和卜世仁、几个贼寇挤了一屋,小红、银姐、卜妻住了一屋。到了半夜,贾芸蹑手蹑脚下了床,见院内众人都睡了,门口几个守护的也歪在门槛上睡着了,便往关宝玉的屋子来。只见有四个贼寇睡在里面,宝玉缩在墙角捆着手脚,却不曾睡着,呆呆的发怔。贾芸悄悄走过去,宝玉愣了一下,贾芸帮宝玉把绳子解了,拍拍身子,二人轻手轻脚赶往院里来,正见小红站在花树后面等着,三人正要往门口走去,忽听卜世仁喊道:“芸儿把宝玉放走了,都出来抓人啊!”这一喊不打紧,门口四个守门的都惊醒了,拿起缨枪便要过来抓贾芸三个。贾芸、小红、宝玉大惊,都捡了石块向那四贼扔去。四贼躲开,又扑了上来。贾芸、小红、宝玉与他四个撕打一团,王短腿、瘦子也赶了过来与他们撕打。院子里众贼也都穿了衣服拥了过来,贾环、赵姨娘、钱槐都嚷道:“别叫他们跑了,抓住照死里打!他奶奶的,我说怎么这么殷勤着投奔咱来了,原来竟是为救主子来了。”忽然从门外闯进一干人,和众贼打作一团,众贼寇都举着火把一照,原来是醉金刚倪二、茜雪和几个壮汉,贾芸、小红、宝玉都怔了。雨下的更大了,把火把都浇灭了。那倪二果然有些身手,三拳两脚把近身的人都打倒在地,忙命宝玉快快出去。贾芸、小红、宝玉急忙往门口跑去。倪二、茜雪仍在和众贼搏斗,贾环急命众贼射箭,只听嗖嗖几声,倪二、茜雪急忙躲开,跑向门口。众贼都追了出去。钱槐赶上茜雪,往腹部狠捅了几刀,茜雪惨叫一声倒地。倪二忙背起茜雪就跑,背后染满了血晕。眼看众贼就要追上,忽然从那边呐喊着奔来一伙人,都扬着大刀,宝玉一瞧,竟是柳湘莲来了,又是惊讶又是感激,恨不得上前道谢一番,只是正值乱糟糟的,不好表白,却见柳湘莲在雨里拿刀和众贼拼杀多时,砍倒几人,【批语:湘莲拼死救友真侠义之人也】又转身拉了宝玉就往林子里钻。

    贾芸、小红浑身湿透,因夜黑看不清路面,找不到宝玉。正在焦虑,忽听赵姨娘喊道:“宝玉叫他们带到林子里去了,大伙快追啊!”又听贾环道:“不必追了,咱们的弟兄伤亡了好几个,着实不合算。”又都退回庙里。贾芸、小红躲在树后听的一清二楚,知道宝玉被倪二、柳湘莲救去了,也就舒了一口气,也匆忙逃到林子里去追他们几个。谁知东绕西转,倪二、宝玉他们竟全不见了。二人坐在青石上喘气,互相埋怨道:“这回可该怎么回去交差,把个人也弄丢了。”只见王短腿、瘦子远远的往林子里跑走了,也不叫上他们,于是赶回贾家,正见黛玉、卫若兰在潇湘馆和一干奴仆说着什么,忙向黛玉回禀了一番。黛玉开始听二人说宝玉救出来了,甚为高兴,又听他们说叫别人救去了,颇感意外,道:“宝玉已经平安了,我也放下心了。以后不信宝玉不回来看看,那起狗贼都散去了,一日没来骚扰了,咱们也不能大意,仍要守好园门,以防万一。”贾芸、小红、卫若兰都应了一声散去和众仆人商议去了。黛玉拿起铜镜照了照,只见镜中之人憔悴呆滞,都瘦了一圈了,忽见紫鹃进来,道:“你给我端一碗粥去,我有些饿了。”紫鹃见他今儿高兴,欢欢喜喜到厨房里端了一碗过来。黛玉梳理了鬓发,气色也好了些,紫鹃、雪雁都站在身后笑着看着不语。黛玉想起宝玉被人救去,那些人又不是正道中人,不免有些顾虑,到了晚间见宝玉仍然没有消息,有些郁闷,乃伏案独自落泪,紫鹃、雪雁在院子里搭衣裳,春纤进来见他无端哭了,劝道:“姑娘莫要伤心过甚了,宝二爷想是不久就要回来了。”黛玉勉强笑道:“我不是为他哭了,是想起家乡父母了。”春纤笑道:“姑娘等宝二爷回来了,大家又能在一处开开心心吟诗作赋了。”黛玉道:“这些日子家里风波不断,我也想通了,什么主子、奴才的,什么宝二奶奶的位子,我已看的淡了,还是李后主说的好: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权势、征战吾不尚,春风暖雨,落絮飞雁乃我所求。想人生苦短,乱世纷争,若能讨取独善一己,不作歹恶,虽未能为国效力,然亦无大恶,比起祸殃国贼强之甚矣。”春纤听不大明白,只是笑着不语。黛玉一时兴起,命春纤到套间找来笔墨纸砚,他思量多时,提笔赋诗道:

    桃李俏绽春又度,数点莺语柳约住。

    谁知风狂雨来急,芳菲不见尽愁楚。

    红锦扯烂地衣皱,金炉坠地香兽无,

    佳人惊色金钗堕,馆苑遥闻尽悲呼,

    家山萧瑟矢刃摧,君恩未报死生负。

    一片忿怨千万绪,白骨恨无安排处。

    风华绮丽变颓垣,哗兵蜂至南北路,

    遭际艰险忧众境,丹心托与烟云渡,

    座中当年多豪英,往事凄咽余累骨,

    千里万里故客稀,山水皆非生死苦,

    此际薄命无可避,不肯合流誓绝污,

    若可红妆照汗青,宁化白骨散尘土。

    题罢又看了一遍,歪在炕上沉思不语。

    且说倪二背着茜雪、柳湘莲拉着宝玉浑身湿漉漉的往城外奔去,见后面确实没有追兵了,才坐在石头上喘气歇息。雨忽然停住了,倪二把茜雪抱着,哭道:“姑娘别吓我啊,快醒醒啊!”湘莲、宝玉也围上来瞧看,只见茜雪捂着胸口喘气道:“我支撑不了多久了,你们快逃罢。”宝玉哭着抱住茜雪道:“我真混啊,当初不该为了一点小事把你撵走,我对不起你啊。”茜雪喘吁吁道:“二爷别自怪自责的,奴婢不怨你。今生能为二爷死了,也是值了。”【批语:一句骂死宝玉,也喝醒天下识浅之徒。】宝玉涕泪交流,哭个不住。忽然山上有人喊道:“倪哥,柳兄,你们来了吗?”柳湘莲道:“薛大哥,宝姑娘,姨妈已经在山上等候多时了,我们快去罢。”倪二抱着茜雪起来,见四周黑漆漆的,辨不出东西,一边和倪二、宝玉走着,一边喊道:“我们在这里呢!”走不了多时,只见薛蟠、宝钗、薛姨妈站在山上等着,一见他们来了,都欣喜道:“宝兄弟可救回来了。”围上来道:“茜雪姑娘这是怎么了,伤的这么重,快背到紫檀堡去抢治!”大家赶往紫檀堡,见玉菡,袭人夫妇已起来了,见宝玉被救了回来,茜雪受了重伤,都吃了一惊不小。袭人打量宝玉多日羁留嶽神庙,都瘦了下去,脸上肿起一块,身上也有多处伤痕,不觉哭道:“宝二爷受苦了,我来迟了。”宝玉也泪如雨下。一时大家进了屋子,七手八脚把茜雪放倒床上。宝钗道:“我这里有些止血药,我去里面拿去。”转身往里间来。只见夏金桂披了衣裳进来观看多时,撇撇嘴又出去了。宝蟾也慌忙过来帮忙。大家围着茜雪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忽见茜雪身子一挣,头一歪,竟是去了。满屋子的人都大哭起来,宝玉更是哭的肝肠寸断,用力晃着茜雪道:“恩人醒醒罢,玉儿不让你死!”宝钗拿了药出来看了也怔住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