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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贾宝玉参无知无识 花袭人信有始有终
    诗云:

    紫堡云深隐玉郎,失巢憔悴望镜伤。

    消息隔断闺有泪,谁知历熬一度霜。

    话说宝钗拿了刀伤药从内间出来,却见茜雪身子僵直的,头往枕边一歪,两眼直愣愣的,不言一声,众人围着都拿帕子擦泪,也怔住了,上来拿手试试他的鼻息,那里还有出气的份儿,都已经死了,想起素日情景,颇为伤感,也捂口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宝玉此时恨不得替他死了,只把肠子也悔青了,泣道:“我真是个没见识的戆汉愚夫,这样忠贞的丫头都叫我撵了出去,如今后悔也迟了。”薛蟠、玉菡都问他因何事撵他,宝玉低头半天才道:“不过是当初他打碎了一个茶钟子,我一时恼了,就逐他出去了。我还算是个男人,古人尚知包无鱼,起凶,君子包荒吉,我自觉读了些诗书,竟是无知无识一般。我想这个人生做他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原是有了我这样无知之人,便有了事端;有了事端,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似我这般庸夫之徒,自古屈死多少英雄豪杰,万事皆有诸多因果,无有凭空生事,无有凭空仇怨,那些暧昧不明的君子只看了一点,便要大施刑罚,古来屈子、子胥何其多矣,当年诸葛孔明是刘玄德三顾茅庐请来,忠臣可请不可召,他要为你托付终生,赴汤蹈火,你怎可呼来嗟去,他若对你置之不理,你又能奈其何,那些所谓的明君对臣子稍有不悦,便施以凌迟杀戮,满门抄斩,临到社稷颓亡,还要埋怨别人,我就像这些不明事理的昏君一样,好似读了不少诗书,真真却是个无知无识的蠢夫,孟子曰:民为贵,君为轻,如今倒好了。君王对臣子下人任意杀害,丫鬟妻妾尽行虐打,所谓八股文中庸之道,全是子虚乌有,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那管得女儿也有聪明灵秀、百般苦楚,制定的国律就是饱填男人私欲,他们就是懂得杀戮,何曾知道体恤别人的苦楚?”众人听他说的过了,急忙劝他停口不要说了,宝玉眼中带泪,不禁长叹一声。袭人泣道:“二爷别自怪自怨了,这都是赵姨娘那起小人害的,日后这笔帐定要找他们算清,茜雪也不能白死了。”薛蟠道:“娘的,也不瞧瞧他们那模样,都算计着害人夺位,死了叫阎王老爷把他舌头割了,来世再托生个猪狗,叫万人骑,千人骂的。”湘莲道:“咱们拟妥了三更去嶽神庙救宝兄弟,怎么那府里的芸儿、小红和两个市侩也来了,是倪大哥事先告知了他们不曾?”倪二道:“绝无此事,巧合罢了,咱们走的恁急,也不知他小两口逃走了没有。”宝玉听了忙道:“芸儿不是跟你们一道来的?那可坏了,他再被贼人抓起来,我的罪孽可更深了。”又低头哭了起来。湘莲忙劝他道:“宝兄弟休要烦恼,我亲眼见的,他二人已出了庙宇,躲了起来,这时候也该到了府里了。”宝玉听了才放了心。袭人擦着眼泪道:“这会子也不早了,估计也有四更天了,先把茜雪姑娘抬那里间停着,明儿再好好将他葬了吧。宝二爷也走了这一段子路了,脚上都是些湿泥,快脱了鞋躺炕上去歇着。我到厨房里再做些热饭大家垫垫肚子。”倪二、湘莲都说不饿,只是有些乏了,要到外间睡着,明日再做。宝钗用手阻袭人道:“不必做了,都困的不行,那还有精神吃东西?大家都睡了吧。”于是袭人把宝玉鞋儿褪去,扶他往炕上睡好了,又把床被子盖在他身上。宝玉脚软神倦,只一歪着就呼呼睡着了。倪二背着茜雪搁在隔壁耳房炕上,自己也找屋子睡去了。袭人回到自己屋内,见琪官坐床上脱鞋褪袜,嗔道:“你还好意思回来,这多久家里不留几个钱,想买点桂花油搽头也不够,这些日子你都死那儿去了?”蒋玉菡笑着把他脸儿一捏,道:“好个娇媚的娘子,爱死个人,这些日我不是和薛大哥外出四处打听宝二爷的下落吗,故多留了几日,就几日不归,你就想我了。”袭人呸了一声道:“臭美,谁想你了,你走则走了,怎么只留下些粮食,不留些脂粉钱?”玉菡笑道:“你这样温柔可爱,我怕你打扮的明艳了,勾起那薛大哥的心思来,趁我不注意,偷着跑回来调戏你。他是个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晓。”袭人笑着捶了他两下,玉菡因见他娇媚撩人,道:“你看天河牵牛织女都相逢一遭,咱们也该入帐罗一共春宵了。”回头吹灭银灯,放下帐幔,强推袭人倒入帐中。袭人笑着又捶又打,不免依了他。

    且说众人酣甜一觉,直睡到大天亮。袭人揉着困眼起来,起身往宝钗屋里来。宝钗正坐在炕上整理衣物,见他进来了,忙命他好生坐了,问道:“宝兄弟昨儿说茜雪是他撵出府的,不知又是什么缘故,我昨晚见他吞吞吐吐的,象是说不出口来。”袭人低声说:“那都是早几年前的事了,虽说是由李嬷嬷引起的,但我知道绝不是为了这些撵他,还是有别的缘故。”宝钗诧然道:“哦,你不妨说说是个什么缘故。”袭人道:“还不是茜雪成日在宝二爷面前老嘀咕那个姑娘厚道,那个姑娘小性儿讨人嫌。宝二爷一时烦了,嫌他挑唆多嘴,就找个借口把他撵了。”宝钗猛然触动往事,想起当初和茜雪一来一往的情谊来,不觉点头道:“是了,定是为这个了。那府里也不知怎样了,林姑娘还没有和宝兄弟拜过堂,竟被抄家的冲散。听人说赵姨娘带了伙贼寇时时侵犯那园子,府里实在不安宁。若宝兄弟贸然回去,恐再遭劫掠。我昨晚思虑了一整夜,不知怎么安置宝兄弟才好,留他住着又怕他不安心想回府里看看,怕是劝不住。”袭人道:“才离了虎狼窝,又要把头往火坑里探,断断不可再这样傻了。我跟他说去,想我服侍了他一场,没有尽心,今儿有机会能再为主子效力,必得尽着所有酬答他罢了。”一语未了,只见薛姨妈跟张德辉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年长的庄民。宝钗忙让他们坐了,自己回里间取了些银钱交给那几个山民,要他们赶制出棺木,把茜雪移到山坳里好生葬了。那几个山民应允了一声去了。薛姨妈叫袭人到厨房里和莺儿、麝月去做一桌酒菜出来,他仍和宝钗坐着谈些家事。袭人、莺儿、麝月在厨房里正忙活着,忽见金桂进来忒斜着眼道:“做了什么好吃的先叫我尝一口,你们装腔作势闹了一夜,还让不让人睡了?这会子又是杀鸡,又是戮鹅,定是哄那傻子,叫他知道你们姑娘的好,再把你们姑娘娶了,好接管他那一大家子的房产园子。别叫我替你们恶心了,想房子都想魔怔了。用这样手腕骗人,不过是苦肉计罢了,只哄那些呆子吧,可瞒不过我!”袭人听了这话,把勺子一扔,不觉动了气道:“奶奶这话什么意思,大清早的就吵嚷嚷的,说的都是什么混话?既是做主子的,就拿出些样子叫下人学着,成日家不是挑拨是非就是浑搅厮闹。这里不是你夏家,可以随着性子来,这里是我家,奶奶再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这里那有你说话的份儿?若不想住了,就请搬到别处住去,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的,叫人嫌!”金桂道:“我不知道你们姑娘那里好了,你们只护着他。你们都站在他那一边,必是人情冷暖,你们见我夏家不济了,都冷遇我,我就是待在这里又有什么趣味?”拿帕子捂脸嚎了起来。袭人见他成心滋事,推着要赶他出去,惊动了那边倪二、湘莲、薛姨妈、宝钗、宝蟾都赶了过来。金桂哭道:“我不过进来讨杯茶吃,他们三个就拿话挤兑我,欺负我老实,没有势力。”莺儿、麝月道:“奶奶这是怎么说,又管我们什么事?”忽见薛蟠举着一根木棍来,一径抢步进了房里,口里骂着朝金桂面上就要打来,被倪二、湘莲一把夺去,道:“薛兄休要着恼,好男不和女斗,一家子没有不磕碰的碟儿,咱还到正屋里坐着去。”硬推着薛蟠往那边去了。宝蟾又拽住金桂的头发要骂,被宝钗、薛姨妈急忙拉开了。金桂见他们人多,自己占了下风,只得掉头回自己房里去了。薛蟠、湘莲、倪二赶往正屋来坐着。莺儿在桌上摆好了碗筷,又往茶钟里沏了茶,三个漱了漱口,都问莺儿宝玉醒了没有,唤他过来吃饭。莺儿道:“还在那屋里睡着呢,我这就去看看。”转身走了。湘莲道:“薛兄有个堂弟近年怎么不见,在那里做生意?”薛蟠道:“你是说薛蝌吧!说来话长,上次贾家抄家,把赦老爷抓了,连累了邢大舅一家和他内人岫烟妹子都发配南方蛮夷之地了。幸亏蝌弟提前获悉有官府抓他,他就独个先跑了。现如今连我也不知他跑那里去了,只等着以后有消息再联络吧。”只见袭人、玉菡都掀帘子端盘子进来笑道:“小菜已齐备了,诸位先吃着。”玉菡也往桌边坐了,亲自给三位斟酒。袭人到隔壁房里叫宝玉起来吃饭,却见莺儿躲在夹道里偷啃着鸡腿儿,不屑一笑,也不理他,进屋里来叫宝玉。只见宝玉眼仍闭着,额上全是热汗,转着头道:“救命,求求各位大哥别踢了,头疼的很!只要能和林妹妹在一块儿,这园子地皮全给你们了,我情愿和妹妹住乡下去!哎哟,疼死我了,头都冒血了。饶命啊!”袭人知他在说梦话,忙轻轻将他推醒。宝玉猛然坐起道:“别打,别打,我听话,我听话!”双手抱着头。袭人掉下泪来道:“没人性的畜生,把个好好的哥儿打的都留了心病了。真真勾起我的气来,那赵姨娘是个什么东西,也这样拉帮结派起来,四处造孽,害人性命。神天菩萨打不死他个贼妇!”宝玉见是袭人站着,红着脸道:“又做噩梦了,都习以为常了。”袭人笑道:“二爷快洗漱了到堂屋吃饭去。他们早起来了,菜都摆好了。”宝玉哦了一声道:“怎么我睡的这么死,都大天亮了。”起来到盆边净手洗脸,袭人递过毛巾来。宝玉打量了他半日,流下泪来道:“做梦也料不到我们还能见面,仿佛还是当初在怡红院里一般。往年都是你给我递的毛巾。”袭人再也忍不住,捂着口哭着跑出去了。宝玉也怔怔的流泪不语。【批语:看及此处不觉令人心酸泣泪。可是好景不常,美韶华去之何急?不觉批书人两鬓又成霜矣。】只见麝月进来,见他站着流泪,也心里酸楚,强忍着泪道:“薛大哥叫你去那边吃饭。”宝玉擦擦泪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又擦了把脸,拿铜镜照了,见镜里容颜消瘦,鬓发纷乱,眼中似醋,不见了往日风华公子模样,越发失意神伤。【批语:看至此句,亦有时过物换之嗟。赋诗一首以寄感叹:

    王孙断翼一恨别,侥生犹疑照颜色。

    绣罗蹙金成旧梦,世路萦纡谁能测!】

    且不说这边宝玉伤心,只说那府中潇湘馆竹林内亦有个悲凄之人,正扶着修篁望眼欲穿,那泪珠儿滴在竹上,留下斑斑泪痕。紫鹃拿了衣裳赶来,见他拿了两个旧帕子在那里垂泪,帕上新泪痕间旧泪痕,把字迹儿都浸模糊了,忙赶上来道:“姑娘才吃了药好了些,怎么又站那风口里潮地上吹着,快回来吧。”黛玉定定望着遥处道:“宝玉不是被人救了吗,怎么还不回来?”紫鹃道:“必是还被人宾住了,一时回不来,再等等着吧。”黛玉哭道:“那救人的我认识,不是正经人,我怕宝玉回不来了。”只望着林间呼道:“宝玉快回来吧,你上那里去了,家里都等你回来呢!”又哭了起来。紫鹃忍泪上来把他扶着回怡红院去。说着,自己移身要回潇湘馆去。不觉咳出一口血来在帕子上,紫鹃见了,唬的急忙扶住了他,见他颜色雪白、口里仍是不停说着:“宝玉,你快回来罢。”紫鹃一边哭着一边扶他进了内间炕上,黛玉因病势加深,兼牵挂宝玉不归,益发头脑发沉、隐隐微痛,紫鹃含泪道:“姑娘不要过于思虑了,宝二爷想是不久就要回来了。”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紫鹃看去,心中暗惊,明知劝不过来,惟有守着流泪,黛玉见他伤感,笑道:“我这肺虚咳疾虽说重了不少,然又非无药可治,不过是我近年不懂保养的缘故,更兼操心诸事,故而好的慢些,宝玉与那起不明不白之人一处,多日没有音讯,着实让人挂念,你去找个香炉,我要焚香祷告上天,保佑他平安无事。”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迟了半日,去套间找香炉去了,黛玉对着案上观音大士白瓷立像燃香合掌跪拜,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小女子原是姑苏一微芥女流,只因家父病重,托付外祖母家寄养,如今尚未婚配,舅舅家风波不断,强贼侵犯,以致人口伤亡、家道萧索,公子宝玉又下落不明,生死难辨,小奴诚恳请求娘娘保佑宝玉早日平安归来,与家人团聚,小女子也会多烧高香答谢娘娘。”又说了些祈福祷告之语,直到夜深才隐隐睡去,只见紫鹃、雪雁捂耳跑进来大惊失色道:“姑娘,贼人杀进来了,快逃啊。”只见一群流寇拥了进来,都面目狰狞、持刀拿枪的,看见猫儿、狗儿就砍,看见人儿便乱杀,黛玉大惊,喝道:“快快住手,是谁要你们胡作非为、行凶霸道的,你们又有什么好处?”众贼寇冷笑道:“休要多费唇舌,唠唠叨叨,是皇帝老儿逼我们反的,他不仁不义、不中不正,只知**享乐、巧取豪夺、胡乱杀伐,百姓却哀鸿遍野、衣食不周,横竖也是饿死,不如反了,夺取河山,尚有活路,如此下去,必无立锥之地。”黛玉道:“诸位所言我不敢强辩,只问各位夺了江山又如何。”贼寇笑道:“夺了江山,咱们也过过皇帝的日子,吃喝玩乐,样样不愁,想杀谁就杀谁,想怎样就怎样。”黛玉道:“那么可会为百姓谋福祉乎?”贼寇笑道:“百姓不过是地位低贱的猫狗、贱奴,自古皇帝有几个是为了做善事坐朝的,都是奔着享乐去的,我们也不能免俗。”黛玉冷笑点头道:“世世代代都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原来都不是为民挖井洌、奉寒泉,就是改朝易代又能如何,都是一丘之貉。”众贼听了,大怒,上去就要撕扯黛玉,紫鹃、雪雁急忙跑来推开众贼,却被贼人砍倒在地,黛玉吓的大哭,慌忙跑了出去,忽见风卷漫天黄尘、遮天蔽日,路上奔走着烂衣破衫的老老少少,都惶惶然哭喊着逃命,后面似有千万骑兵追逐呐喊,黛玉看见处处皆是抓壮丁、毁民居,抢物财,生灵涂炭,惨状刺心,不觉大哭着喊道:“这个世界都是怎么了,昏天暗日的,说是为民揭竿而起,为何到处烧杀抢掠,对人又编谎说百姓都是慕名自愿当兵入伍,说什么均田地、同富贵,不过是强盗的借口、谎言、欺骗。”说着泪流如涌、瘫软在地,忽见一贼持剑向他刺来,吓的大叫一声,却从梦中惊醒,唬的紫鹃急忙起来披衣问他,他说做了些噩梦,紫鹃一边为他擦拭额头虚汗,一边轻声安慰他睡下了。

    且说宝玉陪众人吃罢饭,在外间屋里坐着一言不发,袭人、宝钗过来拿了新衣裳要他换上,宝玉推开起身要走,道:“我回家去,林妹妹还等着我呢。”宝钗急忙拉住袖子道:“宝兄弟且别忙着回去,听我说来。”宝玉垂眉道:“宝姐姐救了我,此生无以报答,让我回去带了谢礼再来双手奉上。”宝钗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我还分什么彼此,谈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倒外道了,亲戚间互相助着也不对了不成?”宝玉道:“也是,只是怕林妹妹挂念,故急着回去看看,好让他放心。”宝钗道:“你思家心切我也是明白的,只是外头乱的很,寇盗云集,杀戮四起,你那府中也正打着激仗,回去怕还是被流寇抓了,不如留在这里还安全些。”宝玉急道:“那林妹妹岂不安全了?”宝钗笑道:“赵姨娘跟颦儿又没仇没气的,他只是想占着园子,就是见了颦儿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他一个女孩子家能把赵姨娘他们怎么样,竟是互不相扰,各自为安。”宝玉听了似乎有理,又坐了下来。忽听门外有人喊:“谁放宝兄弟走了?我跟他没完!”忙起身看时,却是薛蟠进来了,忙道:“没有谁赶我走,是我自己要回去瞧瞧的。”薛蟠嗐了一声道:“我以为又是那个丫头赶你走呢,急的我过来要打他一番,宝兄弟是亲戚,不是外人,你们谁也不能苛刻对他。”莺儿、宝蟾站在他身后都应了一声道:“不敢。”宝钗笑道:“你们去把宝兄弟的鞋袜、衣服拿去洗了晒了,天刚晴好,日头已出来了,洗好就在那院子里搭上竹竿晾了,莺儿、宝蟾都答应了出去了。宝钗把薛蟠拉了出去,不让他和宝玉多叙,薛蟠边走边挣手道:“妹妹拽我做甚,我又不是老虎,能把他吃了?”宝钗道:“你那嘴里什么不敢说的,怕你言多必失,又说出些无理的话来。”推他到自己房里去。薛蟠只得依了他,进了屋子自便。宝玉在袭人屋里坐了半日,有些发闷,便要出去走动。蒋玉菡陪他在山上山下闲逛,赏些山野风光。只见:

    春景妖娆,雨后新晴,林径落花池水明;柳丝粘燕,翠叶藏莺,望断芳草人伤情。登高怀远,凭石处,杳杳迷离神京。聚散难期,几许山盟,脉脉诉与清风。

    宝玉望见山崖上乱石垒堆,象重重白骨,唬的用手指道:“强盗又来了,在那山头砍杀呢!”不觉两眼一翻,昏倒在地。玉菡也吓了一跳,四周看看一片空荡,幽谷寂静,那有半点人影,见宝玉昏倒,忙背了喊着往山庄奔来。众人正在堡里谈叙,见玉菡嚷着把宝玉背回,宝玉昏迷不醒,都急了,都上来把宝玉扶下抬到炕上。湘莲道:“快熬了姜茶灌到他嘴里,一会儿就好了。”又问玉菡宝玉是怎么了。蒋玉菡道:“也不知他看见什么乱嚷嚷的就昏倒了,是惊吓过度,停一会儿就好了。”袭人一边给宝玉盖被子一边责怪道:“你也知道他才从那虎狼群里受了惊吓出来,又把他往外头领,吓坏了可怎么是好?”此时宝钗已烫了一碗姜茶端了过来.袭人接了,徐徐灌入宝玉口中。倪二帮着分开双唇,不多会儿,宝玉醒来,一把抓住倪二道:“大哥,饶了我吧,别杀我,我求你了!”【批语:倪二可承受不起此话】倪二笑道:“二爷,是我,怎么吓成这样?着实可怜。”宝玉看见自己仍躺在屋子里,才舒了一口气道:“我这是怎么了,净在大家面前丢人。我还算是个男人,我不能连累你们了,我要回去。”起身便要往外走,被众人急忙按住了。宝钗叹了口气道:“论理我不该说,可看你这个样子又不得不说。”欲言又止。宝玉见他吞吞吐吐的,似有什么隐瞒,忙问他道:“宝姐姐快说,又是什么事了,我急死了。”宝钗道:“实在是说不出口,你那府里已叫流贼全占了,大太太、老爷都被贾环刺死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下剩的不是死了就是逃了。还有,你林妹妹已经跳井自尽了!”【批语:宝钗好刚口,亏他想的出。】宝玉听了,抱着头哇的大哭一声又昏倒在炕。众人急的又是推搡又是掐人中,直捣腾了多时才把宝玉弄醒。宝玉坐着两眼呆呆的道:“好,死的好,都把人杀绝了,好人不留一个。让这天地都充塞着邪恶流气吧!强盗们在纵情欢呼了,你们都赢了,只管摆开筵宴,痛饮豪庆。待将来再从那天上降下一团神火,把这天地都烧个一干二净,大家一起化烟化灰,岂不好?”宝钗不觉嗔道:“什么你们我们的,什么大家一起化烟,宝二爷怎么疯疯傻傻乱说起来?”宝玉半天才醒过神来道:“是我气急了,混说白道的,没的叫诸位看笑话。”大家笑道:“没有什么,二爷既是身上不爽快,就歪一会子吧,停会儿我们再来。”都转身出去了。宝玉独个躺在床上泪落如滚,思来想去,难以抑制,咬着枕头哭了起来。麝月进来见他难受,也陪着掉了点泪,拿被子盖在他身上,自己掀帘子出去了。

    且说宝钗出去叫住莺儿道:“如今宝兄弟嚷着要回去。你也知道,他家里都乱的那样,回去岂不送死?你过会儿装作失惊跑他屋里喊着,说山下驻扎了一拨强盗,大家都出不去了,让宝兄弟也死死心。”莺儿道:“也好,姑娘拿什么谢我呢,我那奁盒里已空了几日了。”不觉歪着头撒痴撒笑起来。宝钗悄骂道:“死丫头会钻营了。”回自己屋里开启奁盒,取出一串子铜钱递给了莺儿,拍拍肩膀,要他快去。莺儿笑着吐着舌头跑了出去。且说宝玉正在炕上悲凄,忽见莺儿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出祸事了,吓死人了!”宝玉动了一下道:“又怎么了?”莺儿道:“才刚我下山去买脂粉,见那山下驻扎着一伙强盗,吓的我赶紧跑回来了。柳大哥说是赵姨娘的人在那里安营扎寨,嘱咐我以后不要下山了,怕被他们遇到行凶。以后出不去,可怎么买胭脂头油啊?”说着作啼哭状。宝玉听了也吓了一跳,忙叫他走近了,道:“那我以后可怎么办?我身无分文,也不能老连累他们养我。我走又走不成,不走也不成,可作难了。”莺儿道:“二爷不用担心,蒋大哥家里储存了不少银子,先熬过一二年你再回去也不迟。”一语未了,忽见袭人掀帘子进来笑道:“正是,二爷就安心住下吧!以往你待我这么好,我也没有尽心服侍。如今二爷有了难,我怎能坐视不管?我偏要对二爷好,就让那起乱嚼舌头的瞧瞧,我袭人也是个忠心不二的人。”宝玉道:“那怎么妥当?你如今也有一家子了,岂能为了我多些牵累?”袭人道:“二爷这样说,就是要奴婢难堪了。我不但不谢你,还埋怨你不成全我的好名声了,何苦来呢?”宝玉只得依他。从此袭人待宝玉如往昔一样尽心竭力,蒋玉菡也没有怨言,实心善待宝玉。宝玉感谢袭人待他有始有终,时时见人就赞。【批语:袭卿忠心不忘旧主,愧杀天下无情人!】宝钗等也都笑夸袭人温柔和顺,人好心好。宝玉从此安心住下,只是一想起黛玉魂丧深井,不免又背人痛哭了好多回,想着某一日回去好好祭奠祭奠他,也不枉自己的一往情深。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