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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回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诗云:

    湍流泻石欲通透,王孙孤介情自休。

    可叹阿凤仇怨重,当年万般皆梦游。

    话说宝玉在山庄耐着性子读了几日,麝月端茶进来,见他才读了几页又放下了,便道:“二爷怎么又不读了,二奶奶一会过来又该说着了。”宝玉不觉动了气,道:“一个个都来劝人读书,只问你将来考中功名,是为那个卖命?还不是为戎羌卖命,亡国之民高兴的什么人似的去求功名。你那个宝二奶奶一心想往高处攀,也不管外头风风雨雨的,亡国不亡国的,他就是想着功名。据我看来,他才是无情。”麝月听了也不则声掀帘子出去了。宝玉暗想:“若没有戎羌夺朝,此书吾家也不至于衰败如此,我岂能不辨恩仇,是非不分?”心里甚是着恼。见宝钗不在屋里,又拿出《会真记》翻看了起来。正在看的入迷,忽见宝钗亦端茶进来,慌忙把书垫在经书之下,偏被宝钗察觉,走来去掀他手下的书。宝玉急忙用手去捂,宝钗道:“你又在我面前弄鬼,快交出来。”宝玉仍按着不动。宝钗推开其手,拿起一看,皱起眉来道:“真真气死我,原来你不是用功,是看这些杂书,我一番苦心都白**。”说完把书一把撕烂。转过脸去仍是不语。宝钗道:“我对你可谓是尽了心,毕恭毕敬服侍你读书,今儿又举案齐眉给你端来好茶,你却这样寒我的心。”说完跑了出去。宝玉仍呆呆的站着发怔,见他走了,把身子一倒,躺炕上歪着去了。不大会儿,宝钗又从窗子里探着头看他,见他犹倒在床上发愣,不觉气的脸色发青,走进来把张字贴儿放在书上,又走了回去。宝玉见他进来,以为又是责怪他不读书,谁知又走出去了。坐起往桌上一看,见上面有张纸,拿在手里,只见上面墨迹未干,写着新词一首,乃是:

    满庭芳

    摒弃金缕,怜惜荏苒,英雄履霜知冰。

    坎流淘尘,硕月傲群星。

    王孙自堕自弃,学女儿,怯弱心平。

    叹井蛙,食足贪逸,志庸实堪惊。

    无奈,凭尔去,闲熬华发,嘲弄功名。

    空惹啼痕处,又见薄幸。

    百年能有多时,终有那,愧悔泪盈。

    伤情处,王孙犹眠,悠梦何必醒。

    宝玉看了,句句皆是讽谏之意,并未萦怀,反揉搓一团投掷墙角,仍歪在炕上合目打盹。宝钗复进屋来,见纸团抛却一旁,公子犹似无知无觉,上去一把揪起道:“夜里还没睡够,大白天也睡起觉来,这算什么刚性男子?”宝玉一坐而起道:“我不是男人,可我也不会学人家认贼做父,为仇人效命!”宝钗听了这番胡话,甚为不解,道:“那个是仇人,谁个又认贼做父?荒唐至极。”宝玉道:“戎羌欺我朝廷,夺我江山,我全家皆毁败其手,姐姐还要我读书考取功名,为仇人卖命,这不是更荒唐无耻吗?”宝钗道:“你休要找借口脱滑使懒。君子就该骑五花马,穿千金裘,食雉鸡肉,我不管他是谁,这世上的人都死绝了,若是能换来你的功名也值的了。”宝玉道:“姐姐可以不管,可我却不能无睹,我就是做了乞丐也不为朝廷卖命。”宝钗见他孤倔迂直,不听解劝,索性抛却闺阁弱风,厉言规劝,把个茶钟也打碎了。宝玉见他发了狠,只得暂且忍让,坐好了再捧经书默读。宝钗挽着头发哭着跑了出去。两个是平安两天,吵闹一天,也非一日一时。袭人、麝月也时时过来劝谏宝玉,怎奈其心已死,劝也无益,都嗟叹不已。

    且说太虚幻境近来热闹异常,有金陵众多冤魂前来情榜销号。警幻仙姑因见王熙凤掌管结怨司不用心,成日懒散无为,又见贾府的小姐、太太们都聚在幻境掌管各司,怕凤姐见了贾家的人问出家亡人散之事,又要学那孙猴子生出是非,急忙派了痴梦仙姑、钟情大士等把他看紧了,莫让他到别司游逛。凤姐因思念家中心切,这日趁众神不备,逃出幻境,往人间飞来。只见茫茫大地铺了层层厚雪,原来是昨夜刮了一夜的风,下了一夜的雪仍是象落絮搓棉一般下个不停。凤姐走在雪中,远远看见荣国府大门紧闭,只有零星的路人走过,怕别人看到自己模样吓住了,忙摇身一变,变个中年乞丐,头发蓬乱,胡须飘忽,穿着斑斑补丁的破衣烂袄,似唱台上的戏彩斑衣,自嘲是衣锦还乡急步往园门走来。雪渐渐的止住了,凤姐一脚浅一脚深踩着雪地推开园门。往里面一看,到处都是皑皑厚雪,把天地都遮的不辨东西,楼阁亭台也似披了白棉花一般。凤姐边走边看,听见梨香院里似有王仁、贾蓉的声音,心想:“家人都还在,只是怎么冷冷清清的,太太姑娘们都怕冷,窝在屋里不成?”看到自己住的院子,先要进去看看女儿在做什么。平儿肯定又是围炉和丫头们说笑,谁知各个房间一看,不见半个人影,屋里东西搬的空落落的,梁上蒙着尘灰,蛛丝儿结网高挂,大吃一惊,甚为不解。又到了大太太、王夫人院里一瞧,皆是一样的情景,更为纳闷。不觉又到大观园来,那里还有往日景象,都是凄凉萧条之状,不觉鼻子一酸,哭出声来。忽见那边走来三个人,抬眼一看,不是贾府之人,却是倪二、卜世仁、冷子兴三个。平日少见三人到贾门登访,今儿园中家人不见,却见三个外人,更糊涂了,又怕三人看见,忙躲在一边。待三人走远了,才又往怡红院来,忽听穿堂里有声音叫道:“二奶奶,你怎么回来了?”凤姐诧异道:“谁在喊我,我变作男人模样怎么还有人知道?”又往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半个人影,甚为奇怪,乃道:“是那个喊我,快快出来。”只听雪地里有声音道:“我在这里。”凤姐听了,不觉唬了一跳,急忙到屋里拿了笤帚在地上把雪扫了,不大会儿显出一块玉来,弯腰拿起一辨,认出是宝玉所佩之通灵玉,那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扑簌往下掉,道:“你怎么搁在这里,又说起人话来?”蠢物道:“奶奶此次回来,可曾知道贾家已家败人亡了!”凤姐听了如被雷击一般,哭道:“到底又为什么?你别吓我啊。”蠢物道:“我见你回来,犹蒙在鼓里,替你有所不值。奶奶可知,如今的天下早不是汉人的天下,都是戎羌的天下了。圣上被……强盗攻破京城,官员全被斩首,新帝早已登基,你们王家也都死在贼寇之手了。”凤姐听了如被人摘去心肺一般,痛哭起来。蠢物道:“这园子本来正为宝二爷、林姑娘办喜事,赵姨娘、贾环带外头的流寇闯进来,抓走宝玉,在园中任意杀人。又有蓉、蔷一伙,柳湘莲、冷子兴一干道人。还有薛家,都不顾亲戚朋友情分,前来抢占地面,乱杀乱砍。幸有小红带家仆奋力杀敌,才击退贼寇,谁知鸳鸯心怀异心,在林姑娘面前诬告小红与蓉、蔷有勾结,气的林姑娘直把他吊起活活鞭打至死。奴才们一哄而散,贾家子弟大多丧命。林姑娘也吊死了。”凤姐听了,气的捶胸顿足道:“怎么我去了这么多时,家里竟败成这样,恨的人要把天幕一把扯碎。”想凤姐自比脂粉英杰,才干不让男子,偏偏生于末世,本应有所作为,振臂高呼,指挥众人把贼寇赶跑,谁料自己却被聪明所误,把夫妻二人的性命都搭了进去,错过了持家驱贼之机,可谓遗恨终生。凤姐越思越痛,胸内似是翻江倒海一般,直把银牙咬碎,把通灵玉揣入怀内,大哭着往祖宗祠堂赶来。一脚踏了进去,却见日久无人祭祀燃香,冷清异常。有几个牌位被人扔在地上,匆忙拿起用袖子拂去灰尘,放在原位,跪在贾母、王夫人牌位前号啕大哭,道:“我来迟了,老祖宗,咱们家都败了,已经没人了。”说着悲愤难抑,在地上一边号啕一边翻滚,又哭道:“去他娘的戎羌,害的我家破人亡,这国仇血恨我二百年也忘不了。我恨我自己,不能重振家业,连家人的命都救不回来,我算什么当过家的,人人白叫我二奶奶了。我愧对祖宗,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自然悲哀,可那有家破人亡更叫人断肠的啊。”说着拽着自己的头发自打耳光,明知无益,又奔了出去,嘴里骂个不停。通灵玉在他怀里问他那里去,凤姐咬牙道:“我要去把鸳鸯这蹄子的皮剥了,我找他去!”通灵玉道:“奶奶要找他,可知他在那儿,本来他也想趁着乱世混水摸鱼,谁知一直未能施展,如今他已削发为尼,在城外的庵里出家了。”凤姐见天已黄昏,不肯住脚,急忙往城外赶来。

    且说鸳鸯白天拿了笤帚把庵内庵外的雪扫去,自己坐在神像前许了会愿,见外头黑漆一团,出来把院门关上,拿着蜡烛刚举步走了不远,只觉身后刮来一阵阴风,冰凉透背,又隐隐听见有哭声,不觉头发森然竖了起来。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月光下摇摇晃晃走来一个黑影,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叫了一声,心神大乱,急急的往屋内走来,赶忙把门关上,嘴里呼哧呼哧喘着气。谁知一阵强风袭来,把门儿顶开,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恍。鸳鸯吓的双手抱头,怯怯问道:“是谁?"问了两声,那人并不答应。鸳鸯吓得魂不附体,只听那人说道:“鸳鸯狗贼拿命来。”鸳鸯哭着跪下道:“天神老爷,别吓奴婢啊,我胆子小啊。”只听那人说道:“鸳鸯,你知罪吗?”鸳鸯这才看见来人竟是凤姐,惊的呆呆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凤姐道:“那年琏二爷跟老太太借当,是不是你告的密。”鸳鸯支支吾吾的不敢说。凤姐睁圆了凤眼喝道:“快说!别装你娘的哑巴,今儿不全说出来,把你的皮剥了!”鸳鸯哭着求饶:“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求二奶奶饶了我吧。”一语未了,脸上忽被人左右开弓打起耳光来,疼的他四下里躲闪,又被凤姐揪了回来,又往脸上抽来。鸳鸯跪地哭道:“我知道今儿难逃一死,求奶奶痛痛快快结果了奴婢,奴婢也少受些罪。”凤姐笑道:“好,我就教你个死法,他们都是这样死的,我亦如此。你把你那汗巾子解了,挂在梁头上,你够不着,我帮你。”说着夺去鸳鸯手里的汗巾子飞到梁上,打了一个结。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要鸳鸯自己站上,鸳鸯把咽喉套在圈里,把脚凳蹬开,又扎挣了一会子,两腿乱蹬,登时咽了气。凤姐看了微笑点头道:“好的很,活该。”趁着夜色又飞回贾府。通灵玉本来惧怕乱世才避祸躲了起来,因见新帝登基,天下又平安无事,不再躲藏,就从怀里钻出,逃离熙凤,从此自来自去,倒也逍遥。凤姐有好多事未作,听通灵玉说巧姐被刘姥姥救出妓院,在城外小王庄嫁给了板儿,本来要去看望一番,又想着恶人未除,暂且搁置一旁,去把那些仇人除去为先。便又飞到荣府,听见贾赦屋内有划拳行令之声,站在窗子前往里一探,却是王仁、卜世仁与两个汉子在大说大笑着饮酒取乐。凤姐登然大怒,一脚踢开窗户,直从窗子里飞了进去,对屋里诸人一人踢了一脚。王仁、卜世仁四人吓了一跳,凤姐把酒桌掀翻,只听稀里哗啦的,杯盘打碎在地。王仁四个见是凤姐回来,都吓傻了,哇呀乱叫抱头乱窜。凤姐把王仁举起往树上一掷,只听惨叫一声,王仁脑袋蹦出血来,当即丧命。凤姐又去追卜世仁三个,嘴里不停叫骂,三人跑到湖边,皆被凤姐踢到湖里,不多时都咕咚沉入水底,一命呜呼。凤姐四下里寻找蓉蔷不着,知他们往城里寻欢去了,飞了过去,只见街上白雪堆积,行人稀少,只有锦香院灯火通明,咬牙切齿道:“这都是个什么混帐世界,让我把恶人都除尽,为家国报仇。”于是飞到京城,欲把新帝及众官员俱皆杀死。忽见天上明光一闪,天兵天将驾云落下,挡住凤姐,大喝:“王氏休要乱来,我等禀警幻仙姑之命前来捉你回去受罚。”凤姐冷笑道:“这天地都是这么混帐,我不怕,不杀光狗贼我誓不回去!”转身要飞走,却被天兵赶来降住,拿链子栓住了,飞往天上来。凤姐挣扎嚷道:“家仇未报,我死不瞑目!”众神道:“休要逞强,你本是命中注定早早死去,又逞什么英雄!”凤姐道:“我知道自己的命,但我就是不服,我要到天帝那里评理!”众神那容他乱说,喝斥着要他住嘴,直飞往太虚幻境去了。

    且说雨村托北静王相助升官加职,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本县,一时乏了,看见有个酒肆,叫伙夫停了轿,到里面唤来店小二,要他拿好酒来。刚坐定了,忽见旁座有一人起身大笑说道:“又是奇遇。”雨村忙看时,竟是旧日相识冷子兴,雨村最赞他是个有大本领的人,见解不俗,说话甚合心意,忙笑问道:“老兄多年不见,想念的紧,不知在那里高就。”子兴道:“说来惭愧,不过如此而已。”二人叙些别后之事,谈兴正浓。冷子兴道:“老先生你贵同宗贾家如今已经没落,只有冷清几人居住,先生何不搬了进去同住?”雨村道:“他家园子确也空旷,若把几处角门改作门面,生意定也兴隆。我也想过租他的房子,可就怕他家里人不依。”冷子兴道:“他家里能有几人,就剩了贾蓉、贾蔷两兄弟,宝玉还在山庄住着,尚未回来。”雨村道:“蓉蔷两兄弟还在做官吗?”冷子兴道:“以前是做过,现今和兄弟们一块做生意,也想谋个官职,就是没有门路。不如我把先生推介给他俩认识,先生帮着谋个官位,他们把房子让给你做生意可好?”雨村听了,笑道:“此计可行,这事就交先生帮着说合了。”冷子兴笑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鄙人也有从政,为国效力之心,想托先生照应照应,在下定感激不尽。”雨村道:“这个自然。”一时店家端来酒菜,两个边吃边叙。冷子兴能说惯道,言谈风趣,逗的雨村开怀大笑。两个都喝的脸热头昏,意欲到那村野踏赏风光,乃信步走来。忽见村旁有一座古庙,庭后几株苍松,闲步进庙,但见墙壁坍颓,殿宇歪斜,意欲行至后殿。只见禅堂中有一个道士合眼打坐,二人意欲向他求个神签,问个宦途吉凶。那道士背对着二人道:“案上自有签筒,两位自己抽了拿来交我解释。”二人依言每人抽了一签,递给那人。那道士转过身来,面对二位。雨村将那道士端详一回,竟是甄士隐也,不觉面有惭色,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么?”那道士从容笑道:“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冷子兴道:“先生原来认得他。”甄士隐冷笑道:“好个恩将仇报的小人,若无本人赠银相助,岂有进京得官之时?奸雄不但不报深恩,反让坏人把我女儿抢去成亲,后被折磨至死,害的拙荆思儿心切,终无结果。”雨村听了扭头便走。冷子兴不甚明白,只得随他走了出去。只听甄士隐冷笑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奸雄也来抽签,我告诉你知道,你二位之签皆是不吉,做恶甚重,将来必遭报应。”雨村不想听他絮叨,拉着冷子兴便走。冷子兴问道:“先生为何如此惧怕,此人是谁?”雨村道:“此人疯疯癫癫,理他做甚。”两个匆忙走了。冷子兴回到荣府,找到贾蓉,与他说起雨村之事。贾蓉倒也欢喜,要冷子兴把雨村请来,大家一聚。谁知雨村因公务缠身,一时未能抽身,贾蓉只得等他闲了再来相邀。忽然在那湖里漂出三具尸身,贾蔷陪倪二过去一瞧,竟是卜世仁与两个弟兄,又在那边树下看见王仁头裂而死,都吃了一惊不小,不知所为何事,不敢妄自埋了,派人告诉官府查问。官府来人查勘多时,也不知因何而起,又见园中冷清,住些莫明之人,便要一一查问,幸被贾蓉搪塞过了。官府又查了几日,终不知结果,只得放下,当作疑案。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