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庭院里回来之后,卫英崎便一个人靠在角落里,沉默得有些可怕。
段宇桥拉着自己的妻子回到会场,没有再问卫英崎任何问题,事实上,他知道,即使他问了,卫英崎也未必会给他答案。
或许这场婚礼应该更早一点结束的,在天黑以前就结束,那样的话,也许就不会看见王绍伟了吧?卫英崎忽然不自觉地想——不,如果是那样的话,朵儿那个傻丫头不是要被他一直骗下去?果然上天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偏偏就让这场充满了应酬的冗长酒会一直继续到让他发现他,让他揭穿他。
沉默地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干,酒液带着绝佳香气的微微涩,缓缓滑落他的喉咙,失神之间,恍惚听见有人在他的耳边用微微沙哑的声音促狭地问他——“你着急回家啊……”——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脸已红得发烫。
一定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卫英崎为自己解释着,转身推开了落地的玻璃门,站在露台上倚靠着雕琢精美的栏杆,庭院里的灯光是很微弱的,影影绰绰,于是照得连花树也朦胧了起来,没有人能够想象,就在十分钟前,卫英崎曾经在那些微弱的灯光下愤怒得如同野兽。
风声很弱,擦耳而过的时候,留不下任何旋律,然而卫英崎却陷在其中难以自拔。
站在黑暗里望着光明的地方是一种什么感觉?
卫英崎不会形容,他只知道,房间里面笑容可掬的人们看不到他,但是他却可以看到他们,他们的笑容真真假假怎样都好,怎样都和他没有关系——所有人的快乐都不属于他,而他的痛苦与焦躁也同样不属于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
是谁说快乐可以分享?
真他妈的是个虚伪的白痴!
父亲……卫英崎忽然看到了段元博,脑海当中浮现出了那个他陌生了二十几年的词,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是的,是的,他是自己的父亲,只不过他对于他来说,出现得有点太迟。
段研浩一直跟在段元博身后,而田小葵也理所当然的不离左右,他们的恩爱似乎是有目共睹的,田小葵终于可以不再像过去那样一直追在某人的身后了,她站在段研浩的身边,被那个男人当作生命一般呵护着。
——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卫英崎茫然地想着,心底却不能遏制地流淌着荒凉,那是一种空无一物的膨胀,他几乎感到自己的胸膛就要被那满满的空旷撑破,然而,仍然无计可施。
……王绍伟……这个名字在卫英崎的意识里兜转了片刻,一时沉下去,一时又浮上来,搅得他心烦意乱——你怎么偏偏要跟朵儿纠缠呢?如果……如果你今天是跟别人一起出现的话……或许,或许事情就不会那么严重了吧?还有……那个杜亚斯……卫英崎想起杜亚斯,胸中便一阵发闷——原来那个人就是杜亚斯了……
卫英崎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形容杜亚斯,虽然以前也曾在各种情况下见过他,但是他不能否认,这一次是他第一次跟杜亚斯正式碰面,而杜亚斯并不如他所想那样,这个国际上锋芒正锐的设计师虽然有几分骄傲,但是意外地不令人感到厌恶,至少比那些此时正在会场里虚伪地笑着的人们要来得顺眼。卫英崎甚至觉得,如果换一个场合,并且除去王绍伟的因素的话,他愿意交杜亚斯这个朋友。
但是现在他却没有办法这样做。
是因为王绍伟吗?
眉头微微一皱,想起杜亚斯抱着王绍伟的那一幕,脸色便又阴沉了下去。
还有朵儿……那个傻丫头真的去追王绍伟了吗?她已经知道他不过是个再下贱不过的**,为什么还要去追他?难道……王绍伟那个家伙真的是个妖怪,能魅惑人心?难道朵儿真的喜欢了他?
这真是太可怕了!
王绍伟一定会害她伤心的!他是个**啊!
而他,他是她的哥哥,尽管她似乎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是他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呢?
王绍伟!我不会再让你骗朵儿的感情!
绝对不会!
王绍伟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床头灯幽幽地散发着昏暗但是温暖的光,他认得这里,这里是杜亚斯家。
身上的伤依旧火辣辣地痛着,一下下地挑动着每一丝肌肉的痛感,他微微皱了皱眉,想要活动一下已经僵直的身体,却在自己的床边发现了睡得深沉的段朵儿,她紧紧拉着自己的手,紧得像是害怕失去什么。
温暖在瞬间流过他的胸膛,虽然没有办法在那里长久地驻扎下去,却依旧让王绍伟感到了一丝丝温度,于是浅浅地发出笑声,然后便剧烈地咳了起来,一瞬间天昏地暗,压抑不住的腥甜涌上喉咙,唇齿之间尽是浓郁的血腥味。
某些被刻意遗忘的旧事忽然像老电影般闪现在脑海里,似乎是在母亲的哭闹声中,父亲的责骂声中,还有……还有妹妹缩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的啜泣……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怎么记不清了……我明明记得的……为什么想不起来了……这样的日子他妈的还要过多久啊……真的……真的……
“绍伟,你醒了?”段朵儿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放心或者是喜悦,她的眼睛似乎有些浮肿,看来应该是没有睡好,又或者是哭过了。
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这句话说得不错。
“嗯……”应声,然后深呼吸,希望能减轻身体的疼痛,但显然没有什么用——身体仍然酸痛得像被车辗过一般,似乎就连转转头,都很困难,骨节发出摩擦的轧轧声,胸口重得几乎不能顺畅的呼吸。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眼泪便又满满地盈在眼里,“昨天真是吓死我了……”段朵儿的声音有些哽咽,王绍伟轻轻地笑了笑,无声,记得自己的妹妹当年也是这样守在受伤的自己床边,也是这样还没有说完一句话,便流下眼泪。
“我没事的。”声音很温柔,时空交错,竟恍惚是在对自己的妹妹说话,“不要担心,我已经习惯了。”
“什么叫你已经习惯了?”杜亚斯沉着脸走进来,“你至少也考虑一下你身边的人有没有你这种习惯吧!”
“亚斯……你那么生气干嘛?”忍着疼痛,在段朵儿的帮助下坐起身,“我知道你救了我,我欠你的。”第一句话有一点点H&K的意味,而第二句话却无疑是王绍伟自己的风格。
“要不是看你伤成这样,我真想抽你一顿!”来势汹汹地扬起手,作势要打人,然而却是轻柔地落下,抓了抓王绍伟短短的头发,“乖乖给我休息两天,哪里也不准去,不然我真的揍你。”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段朵儿站起身,双手叉着腰狠狠地瞪着杜亚斯,“好话也不得好说,你敢动他一根头发,我就教你一毛不留!”
“……哈哈哈……你……你怎么……哈哈哈……”杜亚斯愣了半晌,忽然指着段朵儿的脸大笑起来,“你那口气,怎么好像你是在为他出头?”
“我就是为他出头!今后有我段朵儿在,谁也不能欺负他!”段朵儿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却异常坚决。
“这样啊……”杜亚斯微微拉长了尾音,“你说真的吗?”
“当然!”
“那么你不应该跟我说这些,”杜亚斯挑了挑眉毛,目光却在瞬间沉静如水,“你应该把这些告诉卫英崎。”
“我会的!”
段朵儿上前一步,高高地昂起头,虽然身材太过于娇小,但是气势却一点也不逊于身材高大的杜亚斯——王绍伟无法不承认在段朵儿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的心的确是小小地摇晃了一下,被久违的某种温度团团包裹了起来,但仅仅是一瞬间,他便从那温暖中苏醒了过来——习惯了温暖,便再也难以抵御寒冷,他不希望自己有一天会变得依赖什么,那是一种把自己交给了别人的感觉。
那感觉很可怕。
王绍伟再次出现在学校,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他错过了高中联赛的预赛,但好在云上并没有落败。
队友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看到他的时候,有意无意地闪避他,不过王绍伟却并不在意,自己的人缘怎么样,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同时他还清楚地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结束,他在比赛期间无故缺席,虽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虽然在事后附上了医生的证明,但是学校会那么简单地放过他吗?
云上之所以会减免他们的学费,同时为他们设有高额的奖学金,说穿了,其实只是要他们在比赛的时候获胜,从而可以使云上的名声更大,然后可以招收更多的富家子弟,包括吸引各种渠道的社会捐款而已。
但是,如果他们不能在比赛中获胜,或者根本就没有去比赛的话,云上就会收起他资助贫困学生的慈善家面孔,从而将他们扫地出门。
没有利用价值,所以就没有必要留下。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简单而又残酷,就算是明白游戏的规则,却依旧没有办法掌控。
王绍伟知道,从他一走进学校,就不断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三三两两的人聚集在一起,似乎还在窃窃私语,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有什么可在乎的呢?那些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大小姐们吃饱了没事做,难道还不能说些悄悄话了吗?
学校里的八卦就是这样风生水起的,然后等他们寻觅到了新的话题,一切便都归于平静了,或许不仅是学校,就连学校外面那个世界也是这样的。
学校的比赛,他王绍伟不仅没有上场,甚至连人影都不见,这下可真是有好戏看了。
在云上,想要看王绍伟倒霉的人不在少数,这一点王绍伟心里有谱,但是那又怎样?云上难道真的要在决赛前夕禁他这种实力派战将的赛?还是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清除出去?
不可能的!
那场比赛已经赢了,但是真正难缠的对手还在后面,没有他,还有谁敢拍着胸脯说一定可以赢一个礼拜之后的决赛?所以就算会看一下校长的脸色,应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被那个满脸油腻的老家伙骂一顿而已。
一、
推开校长室的大门,正看见校长将一个黑色的小本子放在桌子上——是谁的学生证吗?怎么落在那个老东西手上?他又要对付谁了?王绍伟暗自疑惑着,声音依旧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你找我?”
“医院的证明我已经看过了,你现在的体能怎么样?”校长的态度有一点不对劲,王绍伟不知道是哪里有问题,但是却本能地皱了皱眉头。
“很好,一切如常。”开玩笑!我怎么可能告诉你我的伤还在痛?
“一周后就是决赛,”校长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屑,“你有把握赢吗?”
“有。”
“是吗?”校长笑了笑,但是在王绍伟看来,他的笑容里却隐含了太多的内容,以至于他在瞬间竟无法分辨校长这充满讥嘲的笑究竟是针对哪一方面,“你知道云上是以校风严谨闻名的,这几天你给我消停一点,专心地准备比赛!”
“我知道。”
“那你可以走了。”
王绍伟转身出门,心中却有一点疑惑慢慢地扩大了——那个老东西竟然没有骂我!?这个老狐狸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晚上八点。
H&K。
杜亚斯已经在大厅里坐了很久,王绍伟却还没有出现。
他从没有这样等过谁。
杜亚斯一直知道王绍伟一定是有着某些特殊的理由,所以才会在H&K兼职的,那个孩子眉宇间的锐气太重,决不是那种甘于在别人身下承欢的人,这里只不过是他在还没有办法解决他所要面对的问题的时候,所暂时选择的一种迂回的路线。
尽管可能并不准备长久地做下去,但是在杜亚斯看来,王绍伟还是足够敬业的,至少,他一直遵从着他每天晚上八点一定会到店的承诺——这一点就算是在他比赛的期间,也是不曾更改过的,只不过在那个时期,他会拒绝客人上床的要求,并且不喝酒。
但是,通常来说这些要求并不好拒绝,所以杜亚斯也承诺他,在他比赛的期间会来包他的场——毕竟杜亚斯自认自己并不是一个下半身的禽兽,更何况,翻了他的牌,他也并不是每次都会想要去zuo爱,或是怎样。
有个人来陪陪。
也就是这样吧……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只不过需要花一点钱,这又有什么?他有钱,但是没有人陪,他愿意陪他,但是需要一点钱。
所谓金钱,也不过就是这个作用而已。
别人用来买东西,解决物质匮乏,他用来买人,解决精神干涸。
道理是一样的。
尽管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在意和关心,应该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一个客人对待一个公关的范围。
——本来要他好好在家里养伤的,谁知道早上一不留神,就被他拎着书包从眼皮底下溜走了,就为了这个,还被段朵儿骂了一天的无能……
杜亚斯微微叹了口气,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拨通王绍伟的电话。他没有关机,但是却许久没有接通,听着电话的忙音,杜亚斯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了解王绍伟,他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他在哪间学校念书,甚至不知道在失去联系的时候到哪里去找他。
就连他的名字,他都是从段朵儿那里听来的。
H&K的Sam是以神秘著称的。
这句话竟然没有一点是错的。
“咦?Sam,你来啦?杜先生等了你好久……”
杜亚斯放下电话,敏感地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王绍伟正大汗淋漓地向他走来。
“你伤还没好,又去练球了?”看到人,杜亚斯忽然感到自己的心莫名地安稳下来,掩饰着对他的关心,不冷不热地问。
“你来很久啦……不然等我去冲个凉吧!”王绍伟皱着眉头用手轻轻地抖着被汗水浸湿的领口,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刚练完球,热死了。”
“好,我等你。”杜亚斯说。
床很软,杜亚斯一向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他从浴室里走出,却见那个歪在沙发上的孩子正发出了均匀而沉稳的呼吸声,似乎已经睡去很久。
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书桌上,在那张桌子的抽屉里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发夹,这个发夹曾经有过两个主人,但是她们都已经离开,在他的生活里烟消云散。
于是就连这个盒子的存在也几乎在杜亚斯的记忆里烟消云散了,直到他遇到了王绍伟——在一年前的H&K,在幽暗的灯光下,这个孩子的侧脸犹如磁石般吸住了他的目光,深得几乎没有尽头的眸子里有一个荒寒的冬天。
于是心便一动,于是一些被刻意尘封的回忆在瞬间苏醒,席卷而来,然后他知道了他的名字,同时想起了这个小小的盒子连同盒子里的发夹。
杜亚斯曾在某些时候莫名地冲动,想要把这个小盒子送给王绍伟,然而却隐隐觉得,送给一个男孩子发夹当作礼物,总是有些不对劲的。
是因为男孩子用不上这个吗?杜亚斯摇头,但在心里却又恍惚地这样肯定了。
樱桃造型的发夹上镶着璀璨的钻石,虽然每一颗都是小小的,毫不起眼,但却都是最经典的打磨工艺,五十七个切面,4C级的品质,不论在多么黑暗的地方,只要有一点点的光芒,它就可以折射出最璀璨的光芒。
Cherry——Cherish……
我所要表达的,依然是这个意思吗?当年的话语在依然留在耳边,每每想起,却只是一阵苦笑,爱情这回事,到底是没有必要那么认真的吧……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谁……
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将他抱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怎么觉得我这钱花得好冤枉?”杜亚斯一边感慨,一边躺下,手指滑过王绍伟棱角分明的脸庞,满意地看着他皱了皱眉头,咕哝着抱怨了一句什么然后将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