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洪兵知道,姐姐选择自杀,是她内心崩溃的结果。
她所以崩溃,是因为她实在承受不了现实,承受不了那种贫困劳苦的日子。按照道理来说,她是穷人家出身,也习惯过了艰难。嫁了人以后,她希望她的生活能慢慢好起来,可是结果却让她愈发失望。所以,她选择了一死。
方洪兵安慰了父母,又安慰了姐夫,在家里呆了七八天,然后就又往回赶。他不想再呆在家里了。那种压抑和悲伤让他不能忍受。金巧云给他的那五百块钱,他给了三百块钱给父母,又给了二百块钱给他的姐夫。他自己一分也没有舍得用。当他把钱给他们的时候,他感觉那钱还是热的。
在回来的路上,方洪兵身上一会冷一会热,就像得了虐疾一样。他的神志有些迷糊。但是,在迷糊与清醒之间,他一直在想着金巧云。他有些想入非非。忽然间,他感觉金窑主家的人还是挺不错的,至少他感觉这个金巧云为人很好。恍恍惚惚地,在火车上,在汽车上,打盹之中,他有脑海里总会反复出现她的样子,她扁平的额头,她的眼睛,她说话的神态和她走路时屁股的摆动。他听有些窑工说过,女人的屁股宽,会生娃。
找女人,就得找这样的女人。
然而,这样的女人,只能是在梦里想想罢了。他想:他们的距离太远了,遥不可及。一回到窑上,他就还是挖煤工,而她则还是窑主的女儿。
他臂上缠着黑纱,又回到了窑上,在工棚里整整躺了三天。
真的病了。
小越南看护了他一整天。第二天,他找到了马小娥,请她给他熬了热汤。方洪兵不能吃干的,只想喝稀粥。喝了两天的热稀粥,肚里发出那种大暴雨前厚重云层深处才会发出的雷鸣一样的声音。身上的衬衣都被汗浸透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虚脱了,头疼得厉害,脚底下飘飘的。然而,踉跄着,他能站立起来了。
他要下井,工友们都拦着他。
马小娥也指责他,说他不注意身体。
他就又歇了两天。
傍晚的时候,他喜欢坐在高一点的坡上,看着那满天的云霞和金色的夕阳。他想家,想过去,唯独想不到未来。他看不到未来。他心里空空的,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被谁掏走了。恍惚当中,他感觉自己也许会死在这个地方。
死,也很容易的,他想。
离这里不远的老虎沟,前一阵子窑上死了人。据说一下子死掉了十七个。是透水塌方,把那十几个人活埋了。等到好不容易扒开来,已经是出事后的第九天了。有六七个人是散落在各处的,大概当时就非死即伤,但另有十多个人是挤在一起的,他们中还有人是抱成一团的,掰都掰不开。他们的脸一律朝下,埋在煤堆里,脸都是紫黑色的,手指甲里也全是煤屑,有些甚至抠出了血。可以说,他们当时都没有死,而是后来活活闷死的。
方洪兵想:要死就要死得干脆。当然,那也是一种痛快的死法。如果他死了,那么,家里就可以得到一笔不错的赔偿。老虎沟的矿难,惊动到了上面。每个窑工,得到了三万多块钱的赔偿。
有了赔偿,家里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所以,有时候牺牲一下,也是值得的,他想。
姐姐那样的死,就很是不值,他想。
横竖是一条命,要死就要值。
他不怕死。
23
随着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各处窑上出事的消息好像也多了起来。
金德旺自然也有些心紧。
然而,这种事情防不胜防,真要出事,那谁也挡不住。只能在心里祈求老天,不要出事才好。
老伴杨秀珍在家就天天祷告着洋菩萨(耶稣),在正屋的台桌上供着十字架,嘴里唱着“哈里路亚”。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他想:就让她在家哈里路亚吧,挺好的。
大儿子建军还是有些胆小,在一些问题上畏首畏尾。他老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有时,他会深入到井下去查看。金德旺不喜欢他下得太深。越深越危险。有些巷道口,最窄处不到一米见方。四壁都是黑黝黝的岩石,挤压着你。一旦坍塌,人就会立马变成肉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