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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爱得执着,容易事与愿违 心里有恨,自然伺机报复(上)
    广播室内。田戈出院后的第三天上午。

    桌子上放着一本掀开的画册,一把小刀,一块橡皮。

    田戈坐在桌子后面的折叠椅上,在一张十六开的白纸上临摹一幅素描画――董存瑞手举炸药包炸碉堡。

    太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穿过玻璃,密一块、疏一块地洒在窗子下的桌子上,洒在田戈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田戈放下铅笔,看了看临摹了一半的素描画,用手托着下巴在心里说:“信,已经寄出一个星期了,家里怎么还没有回信呢?也许爸爸、妈妈正在考虑到不到部队来,没有及时回信。唉!做父母的都盼望自己的子女无灾无难、平平安安,何况我被炸坏了一只手呢!虽然我在信里说,我现在一切都很好,跟原来一样啥都能干,用不着到部队看我。如果爸爸妈妈不相信,执意要到部队来看我,咋办呢?算啦,不再想了,如果这两天能收到信,就啥都知道了。”

    这时,新调来的放映员王庆义在门口叫了句“田老兵”,边走边说:“你的信!”

    “噢!是我家里来的信?”

    “好像是。”王庆义先把信递给田戈,“有没有要我帮忙的事?”

    “没有,你去忙你的事吧。”

    田戈把信放在桌子上,用左断臂压住,撕开封口,掏出信,展开后,看着纸上那熟悉的笔迹,耳边仿佛听见了爸爸的声音:“戈儿,信已收到。我从信中看到你为抢救战友炸掉左手的消息,心里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你妈看了信,当时就哭了,躺在床上滴水不进,第二天中午勉强喝了半碗面汤。戈儿,你放心。爸妈都是明白人,觉得你在危险关头能挺身而出救战友,做得对,为我们争了光。你的手被炸坏以后,你不怕困难,想办法克服困难,也做得对,没给我们丢脸。希望你不要辜负领导的希望,好好学习,再接再厉,争取新的进步……”

    田戈放下信,抬手揉了揉眼睛,在心里叹道:“小时候,我一有头痛发烧或者手脚碰破皮之类的事,妈妈都心疼的不得了,何况这次是少了一只手呢?难怪老人们常说,儿女是爹娘身上掉下的肉,当爹娘的为了儿女,即便是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也心甘情愿。难怪人们有‘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感叹!难怪有人写下‘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千古绝唱!”

    田戈把信装进信封,放进抽屉,拿起铅笔,接着临摹素描画。也许是心情舒畅的缘故,他临摹的时候得心应手,一会功夫就临摹完了。

    田戈看着纸上的画,若有所思地说:“我虽然被炸药包炸坏了一只手,但与董存瑞相比,我还是幸运者!”

    广播室内。上午。

    田戈坐在桌子后面的折叠椅上,一面用剪刀剪着包裹的封口线,一面喃喃自语:“这个包裹,难道是余堂禄寄的?我有好几个月没有给他写信了,他为啥要给我寄包裹?难道他想以物还物,叫我给他寄一顶军帽?如果真是这样,我还真的不好办呢!”

    包裹里有一件晴纶背心、两双手缝的花鞋垫和一摞被装订了的信笺。田戈翻开信纸一看属名,禁不住愣了一下:“崔树萍为啥突然给我寄这些东西?难道她还在想着我?难道她想用这种方法赢得我的喜爱?奇怪!崔树萍以前喜欢写正楷字,而且写得非常好,可是这字却写得比较潦草,有的地方好像还被水弄湿过。”

    田戈看着信纸上的字,小声念道:“田戈,你好!我求你无论如何也得收下我寄给你的这些东西,因为这既是我第一次给你寄,也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寄。一年多来,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怎样想你的。至于在梦中见到你多少次,给你洗了多少次衣服,跟你说了多少句心里话,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我之所以想你梦见你,是因为我对你的爱,像烙印一样留在我心底的深处。我坚信,你在心灵深处同样喜欢我。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么在那次拉练期间,你不可能让我帮你洗衣服,而那时候想帮你洗衣服的人有好几个;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么那天下午上自习课,我让你关窗子,你肯定不会故意不关,并且在我去关上之后又故意打开;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么在你换上军装的那天晚上,你不会在已经上床休息的情况下,赶快穿上衣服起来给我们倒水、端花生,并陪我们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我一直这样认为:当一个男孩喜欢某个女孩时,他才会在她需要保护或者帮助时,勇敢地站出来;才会把自己本来能够做的事或者有人争着做的事,让给自己所喜爱的人去做;当一个男孩喜爱某个女孩而怕人知道时,才会在众人面前,故意对他所喜爱的女孩做些恶作剧,以假相掩人耳目。”

    田戈皱了一下眉头,眯着眼睛继续念道:

    “我真情地想着你,执着地爱着你。一年来,我像久旱的禾苗盼望甘霖一样,盼望着你给我写封信,哪怕是只写几个字,我心里也是甜的。虽然,我一直没有盼到,但我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因为我曾经从杜姨那里问了你的生辰八字,并且找算命先生算过我俩的事,他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碰面不相识。我和你被月下老人用红线拴过脚脖,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我之所以坚定不移地等着你,因为我知道你有一颗善良的心,我有一腔诚挚的爱;能诚挚爱人的人,不可能得不到善良人的爱。这也是我一直没有给你写信的主要原因。万万没有想到,我的美梦被一个道貌岸然的色狼给彻底地毁灭了。一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女青年,遭受这样的侮辱和摧残,心中所承受的打击和折磨,是常人无法理解的。几天来,没人的时候,我的眼里在流泪;有人的时候,我的心里在滴血。我为活着不能成为你的人而遗憾,悲愤!但是,我又为我的心属于你、魂属于你,而坦然、高兴!

    “亲爱的田戈,不管你是否同意,我都要这样写。我知道你不会说我痴情,因为你明白:痴于情者,其爱必深。如果不是痴情,梁山伯不会死于情病,林黛玉也写不出《葬花吟》;如果爱得不深,孟姜女怎么能哭塌长城!亲爱的田戈,也许你觉得我的话太碎、太多,其实我心里要说的话,即使用蓝天做纸、海水作墨,也无法全部写出来。因为,在人之将死的时候,心是悲哀的,言是善良的,情是真挚纯正的。亲爱的田戈,我想你会接受我--一个真诚的、深深地爱你的人,在即将离开人间时的请求:穿上我买的背心,垫上我做的鞋垫,按顺序看完我写的信并保存好。探家的时候,到我坟前烧上一篇你亲笔写的祭文,让我能够在九泉之下瞑目。永别了,我亲爱的田戈!我亲爱的田戈,我们来生再结连理枝吧!”

    此时,田戈虽然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神态,但却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明显加快,额头上的汗水明显增多。他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翻开信纸,接着看信。看着,看着,纸上的文字变成了画面与情景。

    ――天空,有一轮弯弯的月亮。

    崔树萍站在院内的小枣树旁边,看着绿色的树叶回忆往事。

    田戈:“你为啥喜欢桃树?是因为你爱吃桃子?”

    崔树萍莞尔一笑:“你听过《夸父追日》的故事吗?”

    田戈摇头:“没有。”

    崔树萍:“神话《夸父追日》中说,夸父弃其杖,化为邓林。其实,邓林就是桃林。桃树是世界上仅次于苹果树和梨树的一种好树,挂果只需要三年,易于栽培管理,结果时不像别的果树有‘大年’、‘小年’之分。桃树浑身是宝,桃仁、桃皮、桃花、桃毛、桃胶都可以入药。你喜欢啥树?”

    田戈:“我喜爱枣树。”

    崔树萍:“你为啥喜欢枣树?”

    田戈:“枣树,是因为它除了发芽、长叶、开花结果之外,还善于用刺保护自己,敢于在秋夜里同天空作斗争,鲁迅曾经在《秋夜》里赞扬过枣树的这种精神。另外,我最喜欢吃蜜枣,吃到嘴里能甜到心里。”

    一阵微风,打断了崔树萍的回忆。她拢着头发看了看空中的月亮,动情地看着枣树说:“我把你从我大姑家移到这儿,你知道为啥吗?因为我的心上人喜欢枣树,我是把你当成他的化身喜欢的。明天,我就要到吴族镇‘五七’青年农场当‘知青’了,想把你也带去,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噢,你愿意去,好,我一定带你去!”

    崔树萍伸手抚摸着一片树叶,笑吟吟地背诵着自己写的诗――《月亮》:

    十五

    你又圆又亮

    敞开了心房

    我问你

    为啥这样温柔

    你说

    温柔可以克刚

    三十

    你无影无踪

    好似捉迷藏

    我怨你

    为啥要躲着我

    你笑我

    不懂男人的心肠

    ――住室里。崔树萍坐在桌子后面的凳子上,右手托着下巴,脑子里的两种思想正在进行激烈的斗争。

    情感:知青带队干部推荐你去上大学,叫你到他屋里填表,不仅是为了保密,也是为你好。这是人人盼望的大好事,你还犹豫什么?!

    理智:如果他要我以做那事为交换,我宁可在农场呆着。

    情感:你怎么知道他是那种人?

    理智:他曾经借着酒醉,以我父亲的问题会影响我招工和上大学为要挟,企图占我的便宜,被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情感:那他是喝醉了。再说,从那之后,人家就彻底改正了缺点,没有再犯了嘛!

    理智: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如果他后来的表现是假象,是在等待时机,寻找机会,我岂不是成了自投虎口的羊羔?!

    情感:你不能把人想得一直很坏,不能老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人是变化的,既要允许别人犯错误,也要相信别人能改正错误。再说,曾卫君当过兵,是从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培养出来的,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

    理智:毛主席说过,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当过兵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好人。有的高级将领,还腐化成性呢!

    情感:你这是钻牛角尖!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说,你爱不爱田戈?

    理智:你这是明知故问!我爱不爱田戈,你还能不知道吗?

    情感:你有爱田戈的资格吗?

    理智:爱一个人,还得要资格?

    情感:当然得要。比如:《红楼梦》中,袭人、晴雯就不具备爱宝玉的资格。

    理智:那你说,我爱田戈,得具备什么样的资格?

    情感:上大学,成为一名大学生,是最好的资格!

    理智:为啥上大学是最好的资格?

    情感:你咋不仔细想一想,田戈现在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也可以说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里的大学生;你一旦上了大学,就具备了与他般配的条件,就能更好更快地实现你的愿望。如果你一直呆在农场里当‘知青’,你的愿望很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理智:你说的有道理,让我仔细想想。

    此时,崔树萍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继续思索。

    ――曾卫君住室外屋。下午。

    崔树萍站在门口,抬手往门上轻轻地敲了三下:“曾队长,在吗?”

    从屋里传出曾卫君的声音:“进来。”

    崔树萍推开门,走进屋里。

    曾卫君把手中的《毛主席著作选读》放在桌子上,微笑着说:“坐吧。”

    崔树萍犹豫了一下,坐了下去。

    曾卫君掂起开水瓶倒了半茶缸水,放下开水瓶,端起茶缸放在崔树萍面前。“你喝水,我给你拿表。”

    崔树萍说了句“谢谢”,手却没有碰茶缸。

    曾卫君拿起“毛选”,从塑料皮的夹层里掏出一张折叠的表,展开后放在崔树萍面前的桌子上。“怎么样?高兴吗?”

    崔树萍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高兴,太高兴啦!”

    曾卫君从桌子上拿起一支钢笔,放在表上:“你就在这儿填吧,免得叫别人知道了,招惹麻烦。”

    崔树萍点着头“嗯”了一声,接过钢笔,拧下笔帽,开始填表。

    曾卫君叫了声“小崔”,接着说:“表中‘有无需要向组织说明的问题’这一栏,不要再写你爸爸被划过右派的事了。”

    崔树萍皱着眉头说:“这不是对组织不忠诚吗?怎么能不写呢?”

    曾卫君微笑着说:“在农场,我就是组织。你照我说的办,保证没错。”

    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崔树萍刚填了几个栏目,额头上就沁出了汗水。她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曾卫君看着崔树萍说:“小崔,你别着急,先喝些水,再接着填。”

    崔树萍装着手绢说:“没事,我不渴。”

    曾卫君端起茶缸递到崔树萍手里:“你如果不喝这茶缸里的水,就还是为以前我喝醉酒的那件事对我有成见,记我的仇。你如果喝了,则说明你真的原谅了我。你是喝还是不喝?!”

    崔树萍瞄了曾卫君一眼,心想:“不就是喝杯水嘛,而且是我亲眼看着他倒的水,我如果不喝,倒真的是他说的那种人啦!”于是,一口气喝完了茶缸中的水。

    曾卫君伸着大拇指说了声“好”,接着说:“继续填表吧。”

    崔树萍填完个人简历,觉得头昏沉沉的。她想扶着桌子站起来,却觉得力不从心。

    曾卫君装着关心的样子说:“你怎么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然,你先歇一会儿,再填表吧。”

    崔树萍“嗯”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趴在了桌子上。

    此时,田戈的想象被外面的脚步声打断了,他赶紧合上信纸本,连同鞋垫、背心一块塞进被子里。

    “田老兵,”王庆义边走边焦急地说:“我把影片齿孔补歪了,你看怎么办?”

    “你别着急,我去看看再说。”田戈边说边站起来,抬腿向外走去。

    广播室内。晚上。

    田戈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脑海里又浮现出有关崔树萍的图像:她给枣树浇水时满脸春风,为他做鞋垫时泪流满面,她在水塘边的石头上为他搓洗打篮球换下来的背心、裤头,她手拿语文课本、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背课文,她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淌,脸上痛苦地抽搐着……

    田戈翻转身子,看着模模糊糊的墙壁说:“奇怪!我今天怎么像着了魔一样。看书的时候,那书上的字有时会突然变成崔树萍信中的话;画画的时候,明明临摹的是女石油工人的头像,可有时候看起来竟像崔树萍的模样。我这是在同情她的遭遇与不幸,还是因为自己心里有愧?”

    一个多小时之后,田戈进入了梦乡。

    ――田戈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刚临摹的素描画。突然,他听到有人小声叫自己的名字,一看是崔树萍掂着一个提包走了过来,顿时不知所措:“是,是你!你,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在配合演习中为救战友被炸药包炸掉了左手,我特意来看看你。”崔树萍放下提包,眼巴巴地看着田戈说:“你的伤势好透了吗?能让我看看吗?”

    田戈指着椅子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你坐吧”,自己坐在床边上,不冷不热地看着崔树萍“你得先回答我,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能来找我?”

    崔树萍坐了下来,“我是死了,但我的灵魂还在,所以能来找你。怎么样?可以让我看你的伤势了吧?”

    田戈咬了一下嘴唇,伸着左胳膊冷冷地说:“看吧,心里得劲了吧?”

    崔树萍的脸色煞白:“你,你这话是啥意思?是说我幸灾乐祸?”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说。”田戈冷笑着说。

    崔树萍的脸上挂着泪水:“那是我出事的第二天下午,余堂禄从家里回到农场到我的住室看我时说,你在配合演习中为救战友被炸药包炸掉了左手,我当时心里猛地一缩,接着就掉泪了。那天晚上,我一直处于伤心、痛苦和愤恨之中。我为你的不幸而伤心,为我不能在你身旁照顾你而痛苦,为我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而愤恨。”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摇着头叹了一声,神情凄楚地接着说:

    “如果我在此之前知道你负伤的消息,奔到你身边,这悲剧就不会发生。如果我在你身旁呆上一段时间,通过诚心和真情消除你的误解,赢得你的信任,再明确你我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有这悲剧发生。因为,那曾卫君即使色胆包天,也不会不考虑破坏军婚的后果!现在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我想哭,哭不出声;想复仇,又没有勇气。耻辱的事情一旦张扬出去,反而会给我这个死去的人再增添耻辱,反而会让活在世上的家人更加难堪。于是,我在眼里流着泪、心里滴着血的情况下,提笔给你写信,诉说我的衷肠。”

    田戈嘘了口气,一时不知说啥为好。

    崔树萍目光恳切:“田戈,我的不幸遭遇,你同情吗?”

    “同情。”

    “你恨曾卫君那个王八蛋吗?”

    “恨。”

    崔树萍“嗯”了一声,低着头说:“假若我没有那种事,假若我没有死,你会爱我吗?”

    “即使你没有那种事,即使你现在还活着,我也不能爱你。”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爱我?”

    “因为你爹被划过右派!”

    “可是,你以前亲口对我说过,出生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难道你忘了?”

    “我没忘。但那时候我是学生,现在我是保卫无产阶级**的解放军战士。你想找我这样的人做伴侣,显然是缺乏自知之明!”

    “如果我早点知道男女之间的秘密,如果我像喜爱保尔柯察金的赫里斯季娜遇到不幸前想的那样,在你那次约我到河边时,把我最珍贵的东西献给你,你又怎么办呢?”

    田戈“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卑鄙,你太卑鄙了!”

    崔树萍冷冷一笑:“卑鄙,你说我卑鄙!哈哈……,卑鄙、正派之类的词,是你们活人看重的东西,我们死人根本不在乎。刚死的时候,还是人们议论、褒贬的话题;时间一长,就什么都不是啦!哈哈……,死是大解脱,我已经解脱了!”说罢,倏地站了起来,边跑边说:“田戈,我在阴间等着你!曾卫君,我变成鬼也饶不了你!”

    田戈缓过神来,赶紧弯腰掂起崔树萍的提包追了上去。

    “奇怪!怎么眨眼之间就不见踪影了呢?”田戈自言自语说完话,继续一边走一边四处寻看。

    走了好长一阵,不知怎么竟然到了一片灰黄色的坟场中间。田戈看见几只忽明忽暗的萤火虫,一会儿在自己眼前晃动,一会儿在灰色的坟头上飞上飞下。突然,前面三、五米处的一座新坟墓旁边,站着一个全身素白、背对着他的少女,那身段、姿态跟崔树萍一模一样。

    坟场上没有一丝风,可那少女的头发却飘散着。他先轻声喊了一句“你是树萍吗”,接着又大声喊道:“你是不是树萍?”

    那少女好像没听见一样,依旧站在那里,只是头发比先前飘得更高了。

    田戈抬脚向那少女走去,那少女也抬脚往前走,无论他走得有多快,那少女总是与他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他跟随那少女走出坟场,穿过一大片杨树林,到了一个水塘旁边。

    此时,田戈看见少女的白衣白裤很薄,能清晰地看见上身脊椎骨凸出的部分和屁股中间的股沟。他“喂”了一声,接着说:“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正面?”

    那少女好像没听见一样,依然背对着田戈。

    田戈本想赶上看看那女子的真面容,又觉得内急,只好转过身子,掏出家伙尿尿。他才尿了一半,那少女突然扑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家伙,高兴地说:“我终于抓到你的家伙啦!太好啦!”

    田戈被吓醒了。他伸手拉开电灯,屋子里顿时明亮了。

    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一会儿像哭泣,一会儿像叹息。田戈回忆着梦中的事情,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是崔树萍的鬼魂来缠我?听老人说过,如果被鬼魂缠上了,不是得病就是遭灾。如果真的是崔树萍的鬼魂来缠我,那我可就麻烦了!怎么办呢?”

    田戈看着明亮的灯光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说:“不管真假,我先按照家乡的风俗,念叨几句,看看有没有效果。”

    田戈下了床,走到窗户前面,对着家乡的方向小声说道:“树萍,我非常同情你的不幸遭遇。不过,你的不幸与我并没有直接联系。,就像俗话说的那样:会怨怨自己,不会怨怨别人。从此以后,如果你的鬼魂不再来缠我了,等到我探家的时候,一定得到你坟前祭奠你;否则,我就找人想办法在你的坟上放一张画了符的纸,叫你永世不得托生!”

    一个星期天上午.

    田戈刚临摹完一幅人物速写画,就听见吴立新在楼下喊:“田戈,下来打篮球!”

    田戈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摆着手说:“我还有事,你们打吧。”

    “下来吧,差一个人,来了人你再回去。”魏志强仰着头说.

    刘家兵接着说:“你要是不下来,我们就一起上去拽你!”

    “你们别上来了,我下去。”田戈皱着眉头说。

    田戈刚走进篮球场,刘家兵就把篮球扔给了他.他接住球,弯下身子,猛地一下跳了起来。由于他用力不够,投出去的球连篮板的边都没沾。

    魏志强接住篮球,转身投了个擦板球。

    “咱们四个人,分班打半场吧。”刘家兵说完话,跳起来摸了一下篮板。

    田戈拍着篮球说:“天热,打半场太累,咱们还是随便投着玩吧。实在想打半场,等一会儿有了六个人时再打。”

    “好球!”刘家兵喊了一声。

    吴立新站在罚球区内,球一出手,就后悔起来:“不好,压腕压重了。”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魏志强投了个远距离球,接着说:“有一个篮球教练,在训练队员定点投篮时,发现有的队员投球不太认真,于是发着火说,你们是怎么投的篮,吊儿郎当的,看看我是怎么投的。这教练平常投篮命中率特别高,三分线以外,无论站在什么地方,他都能投一个进一个。队员们听说他要做示范,立即扔了一个篮球给他。他接过篮球,在地上拍了几下,拿起来对准篮球圈,瞬间做完了伸臂、压腕等投篮动作。他万万没想到篮球‘咣’地一下撞在篮圈上,那几个被他批评的队员,有的伸出舌头,有的做着鬼脸,有的咧着嘴笑。那教练若无其事地说,你们别瞎高兴,我这次没有投进,是在学你们的动作。他说完话又要了一个篮球,修正了刚才的偏差,投进了一个空心球后,接着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投篮也得认真,只有认真,球才能投进。你们得给我认真地练!”

    “那个教练要不是转弯快,还真不好下台阶。”刘家兵笑着说。

    “你咋不想想,转弯不快,能当教练?”魏志强拍着球走到罚球区里,投出篮球。

    “好球两分。”刘家兵跳起来接住篮球。

    这时,高机连的老兵张大明,一面往场内走一面大咧咧地说:“你们怎么不打班?”

    田戈瞥了张大明一眼,心想:“我跟他打过几次球,对他没有好感。他自以为自己是老兵,当过师‘三项体育队’的队员,说话、打球,老是带着一股傲气。”

    “你尽说费话,连你才五个人,能打班吗?”刘家兵瞪了张大明一眼,随即运球上了一个三步。

    “我去喊电影组的小王来。”张大明说完话,转身往大礼堂门跑去。

    过了一会儿,王庆义跟着张大明来了,他们开始分班。

    吴立新对张大明说:“田戈,志强我们三个一班,打你们三个。”

    刘家兵不高兴地说:“那不行,我得和田戈一班。”

    “我也和田戈一班。”王庆义看着田戈说。

    魏志强咧嘴笑了笑,心想:“刘家兵和王庆义之所以都愿意跟田戈一班,因为田戈除了运球从左边过人不太方便外,远距离跳投、三步上篮、单手抢篮板球依然比较棒,尤其是他不太在乎输赢,不搞‘个人英雄主义’,善于发挥别人的作用,对己方人出现的失误,从不埋怨。”

    “干脆这样吧,你们机关的三个人一班,我们连队的三个人一班。你们机关的肯定打不赢我们连队的。”张大明跳起来抓了一下篮网,那样子好像已经打赢了一样。

    田戈说了句“试试吧”,心想:“刘家兵虽然远投的命中率差些,但是三步上篮不错,抢篮板球可以跟魏志强抗衡,王庆义的远投和盯人防守比较好,只要充分发挥他俩的作用,不一定输给他们。”

    “谁先发球?”刘家兵看着张大明问。

    张大明满不在乎地说:“让你们先发。”

    比赛中,双方打得都很卖劲。由于田戈这一边的个人技术和团体技术发挥得比较好,以田戈的中距离投篮、刘家兵的三步上篮和王庆义的篮下擦板各进一球而领先。张大明他们那一边费了好大的劲才进了两个球,田戈他们这一边又轻松地进了一个球,仍以四比二领先。

    这时,张大明开始搞‘个人英雄主义了’,球一到他手里,他不是运球过人上三步,就是中距离跳投,结果是投得多,进得少。田戈这一边越打越稳,相互间配合恰到好处。一会儿功夫,便打成了十一比六。

    眼看对方已经领先,张大明一心想通过自己的拼命努力改变局势。他接过吴立新传来的球,立即转身跳投,刘家兵一个箭步冲上去跳起来,把张大明刚出手的球盖了帽。

    张大明转身抢过篮球,运球突破刘家兵的防卫,随即变成三步上篮的动作。田戈一见此情,提前站在张大明第二步要迈的位置上,而张大明像没看见似的,仍然不顾一切地撞了过去。田戈没想到他会故意带球撞人,一下子被撞倒在地上。

    刘家兵快步跑过去扶起田戈,关心地问:“怎么样?要不要紧?”

    田戈活动了一下胳膊、腿和腰,“不要紧。”

    刘家兵看着张大明那满不在乎的样子,脸上现出了怒容,吴立新和魏志强也流露出不高兴的神情。

    田戈给他们使了个克制的眼色,接过刘家兵发的球,在运球过程中突然急停,跳投,以十二比六赢了第一局。

    第二局比第一局打得还要激烈。张大明打得比第一局更玩命,时常故意犯规。刘家兵抢了一个篮板球,胳膊肘猛地往后一戳,想捣一下张大明为田戈报仇,只因张大明离得远而未能如愿。

    田戈跑到刘家兵身边,轻轻地碰了他一下。

    打到田戈这边以十一比九领先时,田戈在篮板下抢到王庆义没投中的球,身子往下一弯,做了个要投篮的动作。张大明忽地一下跳起来,想从后面把田戈的球盖掉。可他没想到田戈做完假投篮动作后,屁股猛地往上一撅,一下子把他撅倒在地上。

    田戈连忙转过身把张大明拉了起来,“你犯规了。”

    张大明红着脸说:“对,我犯规了。”

    刘家兵接过田戈发的球,出其不意地投中了一个远距离球,赢了第二局。

    第三局比赛时,张大明不像前两局那样狂了,比较注意发挥魏志强和吴立新的作用了。

    田戈心想:“三打二胜已经成了定局,张大明撞倒自己的仇也报了,让他们赢一局算了。”因此,暗示刘家兵、王庆义给对方留个面子。

    第三局打完后,田戈用背心擦完脸上的汗,抬头看着天说:“天太热了,咱们不打了吧。”

    魏志强和吴立新异口同声:“不打了!”

    张大明说了大话没能兑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篮球架上拽下衬衣就走。

    “家兵,你把篮球放我这儿几天,以后出完早**可以玩一会儿。”田戈拍着篮球说。

    “你田戈说的事,咱还能说个‘不’字?”刘家兵说罢,跳起来拍了一下篮板。

    田戈把篮球夹在腋下,“走。礼堂里面有水池子,咱们去洗洗身上的汗。”

    “在你这里洗,哪有到澡堂里洗淋浴过瘾。”刘家兵用背心擦着身上的汗说。

    吴立新抖着背心说。“澡堂归家兵管,咱们不淋浴白不淋浴。”

    “你们等一下,我把篮球放到屋里咱们一块儿去。”田戈转过身子,小跑般地往大礼堂走去。

    进入礼堂前厅,田戈看见有几个小孩在对着墙打乒乓球,卫生队长的儿子--向涛,正在一推一拉地晃着礼堂门取乐,于是快步走到向涛身旁,大声吼道:“别晃了!”

    向涛愣过神来,满不在乎地说:“我想晃!”

    “你想晃?不是你家的门是不是?”田戈两眼一瞪,咬了咬牙。“想晃,回家里晃去。”他把篮球放在左腋下夹住,用腾出的右手,把向涛抓到离门一尺远的地方。

    向涛偏着头,不服气地喊了句“断手杆”,接着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田戈从左腋下取过篮球,朝向涛的膝盖下部砸去,接着用脚把滚过来的篮球勾踢起来,气冲冲地说:“你他妈的再喊一句,老子今天管你够!”

    看着田戈的凶狠模样,向涛心里胆怯了。他知道自己的个头还不到一米五,年龄才十四岁,田戈用一只手收拾自己仍然绰绰有余。可是当着这些小伙伴的面,他又不好意思就此认输、收场,只好硬着头皮连着喊了两句“断手杆”。

    田戈把篮球往地上一甩,跑过去抓住向涛的一只胳膊,右腿随即一个勾踢,把向涛摔在地上,而后用脚内侧朝向涛的屁股上踢了两脚。

    向涛“呜呜”地哭叫着,爬起来跑到墙边拣了一块砖头,往田戈身上砸去。田戈往旁边猛地一跃,那砖头把墙壁砸出一个小坑。

    跟向涛一块儿玩的几个小孩,都与田戈比较好。平时他们来问什么时候有电影,或者要点旧电影片、幻灯片,田戈从没有让他们失望过。同时他们又都讨厌向涛那种娇里娇气的样子,所以当田戈教训向涛时,他们是高兴的。而当向涛真的扔砖头时,他们立即上去拉住向涛的胳膊,数落向涛的不是。

    吴立新、魏志强和刘家兵他们在门外听见里面的情况不对,也都跑了过来。

    “你等着瞧,我今天非让我爸找你们股长告你。”向涛擦着眼泪说。

    田戈掐着腰说:“别说找股长告,你让你爹找主任告,我也不怕。”

    “你就知道告状,告状!也不去打听打听,后勤处的干部,哪个不讨厌你,哪个不恨你爹?”刘家兵作了个鬼脸,接着说“走,咱们洗澡去。”

    “田叔叔,把篮球借给我们玩一会儿,好吗?”政委的儿子王鹏央求着说。

    田戈望了刘家兵一眼,“借给你们玩可以,但是你必须亲自把篮球还给我。”

    王鹏不假思索:“田叔叔请放心,我一定亲自把篮球还给你。”

    田戈递着篮球说:“一言为定,你拿去玩吧。”

    王鹏接过篮球,高兴地说:“谢谢田叔叔!”

    广播室内。

    室内很静,能清晰听见闹钟发出的响声。

    田戈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右手托着下巴,一副沉思的样子。他挺了挺身子,看着窗外回忆着魏志强说的话:“我觉得你刚才打向涛的事,做得有些不妥。第一,他喊‘断手杆’并不是骂人的话,你不该先用篮球砸他;第二,你用脚踢他屁股的时候正在火头上,用力不会轻,万一把他踢坏了,那麻烦可就大了;第三,你更不该当着他的小伙伴的面打他,使他可以找人证明你打了他。”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向涛会不会叫他爸找股长告状?如果他爸去告了状,股长会怎么处理?是开全股人员会议让我做检讨,还是给我处分?我如果因为这事受个处分,那可就太划不来了!算啦!不想这事了,听天由命吧!”

    田戈扭头看了看闹钟,是一点三十分,离吃饭还有一个半小时,于是从桌子上的《人物素描选》,选了一幅画,翻开绘画练习本,拿起铅笔,开始临摹。

    过了一会儿,田戈听见有脚步声,扭头一看,赶紧放下铅笔,站起来敬着礼说:“股长,有事吗?”

    “当然有事。”闫永福在田戈搬的椅子上坐下来,板着脸说:“你打向涛了?”

    “打了。”田戈低着头说。

    “你为啥打他?”

    “他晃礼堂的门,我制止时他骂我。”

    “简直是乱弹琴?”闫永福瞪了田戈一眼,站起来踱着步说:“他晃礼堂门,你制止他,这没有错。他骂你,固然是他的不对。可是,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他只是一个上中学的孩子,而你是一个解放军战士。一个解放军战士怎么能和一个上中学的小孩子一个样呢?你是放映员,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嘎子和胖子打架的事,你应该知道嘛!”

    “人已经打过了,你想咋批评就咋批评吧。”

    “批评,不是目的,只是手段。鉴于这一次的实际情况,我仅仅对你进行口头批评,如果再出现这样的事,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闫永福说完话,抬腿就往外走。

    田戈立即跟着去送闫永福。快下台阶时,田戈嗫嚅着说:“股长,您慢走。”

    闫永福扭脸看了田戈一眼,“回去吧,以后不能再给我找麻烦了。”

    “是!”田戈敬着礼说。

    田戈目送闫永福走下楼梯,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在心里说:“闫股长对卫生队长也有气,来批评几句很可能是做做样子,看来这个事已经到此为止了。卫生队长刻薄我一次,我收拾他儿子一次,正好一比一,谁也不欠谁的账。他儿子这一次知道了我的厉害,肯定不敢再在我面前耍娇了。只要我不想找他的麻烦,就不会再有麻烦了。”他走到桌子前坐下来,本想接着临摹素描,可拿起笔后怎么也画不下去。

    “向涛如果不喊我‘断手杆’,也许我的火气要小一些。”田戈自言自语地说完话,心里猛一紧缩,身子跟着颤抖了一下。他嘘了口气,看着断臂在心里叹道:“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不该经常学班里的那位口吃的同学说话。上初中的时候,我不该和另外一个同学一起模仿班里那个腿有毛病的同学走路,弄得那位同学掉了好几次眼泪。难怪那个说话口吃的同学,后来找老师告状,难怪那个腿有毛病的同学,后来转了学。难怪向涛喊‘断手杆’时,我的火气突然变得那样大!”

    田戈一下子明白了过去根本不可能想到的道理,他情不自禁地从抽屉里拿出钢笔和日记本,写着自己的感想和反思。他放下笔,看着日记本上字小声念道:

    “对有缺陷的人进行讥讽、嘲笑和戏谑,这是健全人容易犯的毛病。他们根本不知道,有生理缺陷人的自尊心和爱美心,比健全人还要重。对有缺陷的人来说,你拿他的缺陷取笑、开心,比用刀子割他的肉、扎他的心还要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