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白得刺眼。
树叶,卷曲着身子。
一列闷罐火车,停在站内最北边的铁轨上,车头不停地喷着团团白雾,像一条准备腾飞的巨龙。
站台上,一队队穿着白衬衣、绿军裤的官兵,正在快速而有序地进入车厢。
田戈、王庆义一前一后进入车厢,走到装着广播器材的木箱旁边,坐在各自的背包上。
过了一会儿,政治处副主任何金奎走到车厢门口,用洪钟般的声音说:“同志们,还有五分钟,火车就要开了。根据团指挥部的会议精神,我要求大家,第一,要记住我们这次列车的编号,就是今天的日期:750716。第二,每个同志一定要严格遵守乘车纪律。火车停车时,没有得到指挥部的下车通知,任何人不得私自下车。大家记住没有?”
车厢内的人齐声回答:“记住啦!”
田戈看着何金奎离开的身影在心里说:“盼望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不过,我要是能插上一双翅膀,一下子飞到抗洪救灾第一线,该有多好啊!”
一声长鸣,火车开动了。
火车驶出车站后,速度逐渐加快。
田戈看了一会儿那一现即逝的房屋、树木、田野,收回目光,迷着眼睛想象着灾区的情景。
――倾盆大雨,下个不停。
河水泛滥,一片汪洋。
房顶上,有求救的灾民;树上,有求救的灾民;洪水中,也有求救的灾民。
一位老大娘站在房顶上流着泪呼救:亲人解放军哪,你们快来救我们呀!
一位青年男子抱着树高喊:解放军同志,我在这里!快来救我,解放军同志。
一位少年抱着一块木板在水中挣扎着呼救:解,解放军叔叔,快,快来救,救我!我,我快,快不行啦!
……
火车停车时发出的“咣当”声与晃动,中断了田戈的想象。他抬起头,看了看仍在闭目养神的股长们、干事们,扭转脸小声说:“小王,这是第四次停车,对吧。”
王庆义说了声“对”,接着说:“田老兵,这本来是去救灾的军用专列,怎么这样走走停停,而且是见站就停,遇到车必停,短则几分钟,长则一个多小时,这是为啥?是不是车站的调度搞错了?”
“如果车站的调度真的搞错了,那还了得?!咱们这趟军列是临时加的,只能这样走。否则,就乱了套了。”
王庆义:“照这样走法,等咱们到了灾区,岂不是黄花菜都凉啦?”
“上车之前,我听作训股长说,灾区的水险已经过去了,救人的部队也早都到达了,咱们团的任务改变为到灾区抢修铁路。”
王庆义愣了一下,“咱们去抢修铁路,不是去救人?”
“对。听说,国家的交通大动脉――京广铁路,因洪水的冲击而多处中断,严重地影响了各种救灾物质往灾区的运送,上级命令我们团,到达指定位置后,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抢修铁路的任务,为争取京广线的早日畅通多做贡献。”田戈挺了挺身子,看着王庆义说:“灾区连着全国人民的心,着急的并不是你一个人。咱们与其现在干着急耗体力,倒不如像股长们、干事们那样,抓紧时间静心休息,养精蓄锐,到了真干的时候不缺力气。对不对?”
王庆义点着头说:“对!”
火车依然时走时停,时快时慢。
车厢外面,一片漆黑。偶尔出现的灯光,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
王庆义揉了揉眼睛,看着田戈小声说:“田老兵,你睡得咋样?”
田戈睁开眼睛:“你呢?”
“火车停下不走的时候,还能眯盹一会儿。火车走的时候,老是迷迷糊糊的,既像睡着了,又像没睡着。你是不是也这样?”
“跟你的感觉一样。”
“田老兵,你说,火车这个样走法,啥时候能到达灾区?”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你尽管放心,肯定是越走离灾区越近。”
“那是当然。”
“不说了,免得影响股长们、干事们休息。如果天亮了我还没醒,别忘了喊我一声。”
“好的。”
也许是太疲惫的缘故,田戈不仅在火车的颠簸、晃荡中睡着了,而且还做着梦。
――天色灰暗,乌云翻滚。
田戈站在一条似曾见过的河边。
河面上,一会儿漂浮着青草、树枝,一会儿漂浮着西瓜、蔬菜,一会儿漂浮着衣服、被褥。
突然,有一个人在河水中挣扎着喊叫:“解放军同志,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呀,解放军同志!”
“我这就去救你,你一定要坚持住!”田戈喊罢,猛地一下跳进河里。
田戈想奋力向前游,但总觉得使不上劲。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游到求救者身边,当他伸手去抓求救者头发时,求救者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他,他被呛得喝了一口水。
田戈沉在水下,憋得喘不过气。他用力去掰求救者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急切之下,他在求救者的肩膀上咬了一口,求救者才把手松开。
田戈浮出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把抓住求救者的头发,向岸边游去。
游到岸边,田戈把求救者拖到岸上,他蹲下去把手放到求救者的鼻子前试气息时,求救者的模样突然变了。
田戈倏地一下站起来,皱着眉头说:“你是崔树萍!我刚才救的人怎么会是你呢?”
“你救的人本来就是我!”崔树萍站起来。拢着头发说:“怎么?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值得你救?”
“也可以这么说。”
“我为啥不值得你救?”
“就凭你为了上大学而失去贞操这一点,就不值得我救。”
“那是因为我爱你爱的执着,你就没有一点责任?!”
“我有啥责任?我让你爱我了吗?我跟你说过我爱你了吗?”
“好!我是自作多情,我是自作自受!你该高兴了吧?!”
“我无所谓。“
崔树萍冷笑着“哼”了一声,“既然你如此薄情,那我就再去跳河!”说罢,转身跑了几步,跳进了河里。
“你,你不能这样!”田戈往前跑时脚下一滑,摔倒了。
田戈惊醒了。
王庆义看着田戈说:“田老兵,我正准备喊你,天亮了。”
田戈“哦”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到半开着的车厢门边张望。
天空,没有云。
地上,全是水。
田里的玉米,都像打了败仗的溃军一样,不是东倒西歪,就是垂头丧气。惟有那一片片高梁,在水中不屈不挠地昂首挺胸,仿佛在振臂高喊:同志们,快点往前走啊,国家的财产和群众的利益受到了这么大的损失,你们怎么还不快一点去啊!
一栋栋刚搭的工棚墙上、一辆辆铁路工程车的车厢上,贴着五颜六色的标语,标语上写着“铁路工人多奇志,千难万难脚下踩”、“心想两百万灾民,定让京广早畅通”、“铁路通向北京城,工人心向毛主席”等口号。
直升机,穿梭似的飞来飞去,有时飞得特别低,低得能看见驾驶员的脸。飞机按照预定的目标,把成箱成袋的食品和药品投向地面。飞机每投一批物资,便有一群人欢呼跳跃,既像是高呼感谢,又像是呼喊再投一点。
突然,田戈看见前方聚集着一大片受灾群众,于是转过身子,走到木箱旁边,弯腰拿起自己的挎包。
田戈趁着火车减速的时机,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一袋面包和一瓶水果罐头,抛给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接着把另一袋面包和另一听罐头抛给了一位小姑娘。
也许是田戈的影响,也许是车上的人跟田戈想得一样,片刻之间,每一个车厢里都有好多人把自己节省的面包、罐头,抛向灾民。
列车似乎真的理解了车上指战员的心情,突然加快了速度。一棵棵身上带有水灾痕迹的白杨树一闪而过,一片片东倒西歪的玉米此去彼来。
田戈站车厢门边,看着直升机空投物资和灾民们挥手高呼的景象,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叹道:“如果在万恶的旧社会,发这么大的水,不知有多少人被淹死,有多少人卖儿卖女、家破人亡。如今,党中央和毛主席向灾区人民发了慰问电,一批又一批人民解放军来抢险救灾,全国各地都向灾区伸出了需要什么就支援什么的温暖之手,真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啊!”
闫永福放下电话,高兴地对大家说:“再过五分钟,火车就要停了。大家快点清理好自己的东西,做好下车的准备。”
车厢里的人顿时活跃起来。
田戈一边往挎包里放着毛巾、茶缸,一边激动地对王庆义说:“咱们盼望的时刻终于到啦!”
田戈和政治处的人们一起,踏着沼泽地一样的路,向上级指定的位置--李庄南段,一步一滑地行进。
虽然洪水已退下去好几天了,但地面上仍有一片片积水。一些较大较粗的树枝树梢上,仍挂着洪水上涨时粘附的布条、麦秸。
不知谁喊了一声:“你们看,那边有一台被水冲翻的拖拉机!”
田戈随着大家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台履带式拖拉机横卧在地上,有半边履带深深地陷在泥水里。
部队到达指定位置后,所有人员立即投入到紧张而繁重的抢修铁路路基的战斗之中。五分钟前还是死气沉沉的地方,顿时有了生机,有了活力。
写有连队光荣称号的红旗,迎风招展。
挖土的人,不停地挥舞着铁锹,汗水顺着额头一串串地往下掉;
担土的人,你追我赶来回奔跑,身上穿的背心、裤头全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
按照处领导的安排,田戈和王庆义主要负责施工之中的宣传工作,收集和表扬连队的好人好事,及时通报工程进度。为了能让京广线早日畅通,田戈一有空就去帮助挖土或担土,有时下到齐腰深的水中,跟连队的战士们一起捞石子。
原定五天完成的任务,经过全团指战员昼夜不停地艰苦奋战,终于提前了两天完成。田戈广播完团指挥部的表扬通报,立即放上一张特意选的唱片--唢呐独奏《庆丰收》,并且高兴地跟着广播一起哼着那欢乐的曲子。
广播里的唢呐正吹得有劲,田戈看见何金奎扛着铁锹,急急匆匆地往扩音棚这边走,暗自思忖:“任务已经完成了,何副主任怎么还扛着铁锹呢?从他的表情和神态看,好像是又有了新的任务。”
“小田。”何金奎用手势示意田戈把扩音机关上,快步走到田戈面前。“指挥部给我们下达了紧急命令,要我们配合铁路工程处突击抢修南段的铁路,确保明天上午八点按时通车。你们要立即赶到南段,进行现场宣传鼓动工作。部队一到,就开始广播团党委的号召书和‘剌刀见红’连的决心书。”
何金奎从文件包里掏出两份复写的材料,递给田戈:“为了保证你们顺利地搬迁扩音机和发动发电机,团里派警卫班的小祝和小丁帮助你们。”
“请副主任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两分钟后,田戈指着捆绑好的扩音机、喇叭和发动发电机说:“发动发电机比较重,扩音机和喇叭要轻一些,咱们两人一组轮换着抬,怎么样?”
王庆义、小祝和小丁异口同声:“可以”,
田戈弯腰拿起斜放在发动机的扁担,“出发!”
路,越走越艰难。他们一步一滑地往前挪着步,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怎么不走啦?”田戈在后面问。
“没,没有路了。”王庆义说。
“把机器放下,我来看看。”
田戈一边用衬衣擦着汗,一边观察着这意想不到的情况――用于疏水的涵洞,被洪水冲成十多米宽、五米多深的大沟,沟里“哗哗”地流着水,铁轨和枕木悬在沟的上空,犹如一座吊桥,而这又是往工地去的必经之路。
王庆义皱着眉头说:“田老兵,怎么办?”
“部队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往指定的位置赶,眼下每一分钟都很宝贵。为了把团党委的号召书尽快地传给全体指战员,再大的困难,我们也得想办法克服。”田戈的表情很严肃,眉头皱成了疙瘩:“你们先好好歇一会儿,等我去试试回来再说。”
田戈踏在铁轨上的枕木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要在上面试探几下。他感到铁轨虽然悬挂在沟上面,但比较牢固,承受人和机器的重量不会有大的问题。
“可以过去。”田戈坚定地说:“小祝和小丁你俩抬扩音机,我和小王抬发动发电机,走的时候眼往前看,防止头晕眼花。”
田戈之所以要和小王抬发动发电机,不仅因为它比扩音机和附属器材加在一起的重量多七、八十斤,而且广播、团指挥所开会和指挥都离不开它。
“团里要是多派一个人来,就好了!”王庆义在心里接着说:“抢修铁路的战斗打响以来,田戈总是在做好宣传鼓动工作的同时,想方设法多参加劳动,并且经常干抬土、抬石子这种重活,肩膀被磨得又红又肿,有时不得不把毛巾或者衬衣垫在肩膀上。眼下,徒手过‘吊桥’都不太容易,何况还要抬这么重的机器呢!田戈能支持住吗?”
“小王,”田戈把脱下的衬衣垫在肩膀上,“你抬前面,我抬后面。”
“这一次我说啥也不能听你的了!”王庆义走了两步,站在后面说:“我个子高,肯定得抬后面。”
“好吧。”田戈把绳子往前移了10多公分,“不过,你不能再动绳子了。”
“行,我听你的。”王庆义趁着田戈转身蹲下去的时候,偷偷地把绳子移了过来。
刚上“吊桥”,还觉得不是太艰难。可是走了三米多一点时,“吊桥”便时上时下、时左时右的摇晃起来。
老天像故意找茬似的,一道闪电、几声闷雷之后,紧接着“哗哗啦啦”地下起雨来。
雨水、汗水和被汗水蛰出的泪水混在一起,顺着田戈脸颊往下流。
脚下的枕木,滑得像抹了一层油,稍不小心,就会滑下去。
“小心脚下,防止滑倒,实在坚持不住,我们就停下!”田戈的话全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绝对能支持住,你得注意好自己。”王庆义的话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田戈的左脚刚落在前面的枕木上,只听一声巨响,北面的沟壁塌陷了一大块,于此同时,“吊桥”猛地晃了一下。这一晃,使本来就没站稳脚的田戈,不得不趁势把右腿跪在枕木上。
“田老兵,抓紧枕木!”王庆义一边喊一边用力拉住绳子,但发动发电机的重心照样往田戈的身上压。
“拉紧绳子,保住机器!”田戈大声喊道。
田戈想站起来,想趁着小王紧拉绳子、身上的重量稍为减轻的机会站起来,但由于“吊桥”的摇晃,加上枕木太滑,他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雨,依旧在下。
“吊桥”,依旧在晃。
此时,田戈果断地在机器和生命之间做出抉择:“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住机器!”
人,一旦到了连生命都不在乎的时候,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田戈毫不犹豫地伸出左断臂,按在身边的铁轨上。坚硬无比的铁轨,把田戈所用的力通过断臂前面的那层肉皮,一下子传到心里,传遍全身。他紧紧咬着牙齿,竭力忍着疼痛,拼命般地支撑着。断臂在逐渐伸直,右腿在逐渐伸直,经过一番拼命努力,他终于站了起来。
过了“吊桥”,小祝和小丁硬是把抬发动发电机的活给抢了过去。
“田老兵,”王庆义干咳嗽一声,接着说:“同样是这个装扩音机的箱子,现在却觉得轻多了。”
“这很正常。因为我们现在抬的东西本来就比刚才轻,心情也比刚才轻松。”
“听家乡的老人们说,抬死人棺材的人,越怕重越重,越说重越重。我想,这大概也是心理作用造成的。”王庆义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刚才在‘吊桥’上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后怕。”
“你怕什么?”
“我怕你当时万一掉下去了,”小王伸了下舌头,把“再也见不到你了”这句话咽了回去。
田戈扭头笑了笑,“没事,马克思不会要我。我去年去找他,他说现在那边不需要人,让我在这边好好干。”
“就凭你这句话,我也得多喊几遍‘马克思万岁’!”小王高兴地说。
风,刮得更大了;雨,下得更密了。远处一道电光闪烁,电光下现出在小路上快速奔进的抢修铁路大军,嘹亮激昂的歌声在空中飘荡:
红军不怕远征难,
万水千山只等闲;
……
田戈高兴地对小王说:“你听,这好像是五连唱的歌。”
“肯定是五连。五连的宣传鼓动工作,搞得最好。”
更喜岷山千里雪,
三军过后尽开颜。
歌声,激荡着田戈的心。田戈边走边回忆在“吊桥”上的经历,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说:“干革命必须得有不怕流血牺牲的精神。十七勇士抢渡大渡河,红军爬雪山,过草地,长征二万五千里,靠的是这种精神。抗洪抢险修铁路、搞宣传,同样离不开这种精神。”
在各营刚刚到达指定位置、南段会战正准备打响的时候,田戈和王庆义已经做好了播音前的准备工作。
“全体指战员请注意,下面开始全文广播团党委的号召书。”田戈对着话筒,读完第一页的内容,有意提高了声调:
“团党委号召:全体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全体指战员,要自觉发扬我军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发扬我们红军团敢于打大仗、打硬仗、打恶仗、打险仗的优良传统,团结一心,英勇奋战,力争提前夺取南段会战的全面胜利,以最优秀的战果向党中央、毛主席汇报!向灾区人民汇报!”
团党委的号召书,五连的决心书,由田戈读出,通过扩音机的放大、广播线的传递,在喇叭里发出的巨大声音,如同战场上的冲锋号一样。
全团指战员激情倍添,干劲倍增。
五连战士赵小波,仿佛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劲--筐子不装得满满的他不走,担子一放在肩上便飞一般疾跑。每次在装筐的时候,他还情不自禁地从口袋里掏出竹板,进行一番现编现说的鼓动:“听了团党委的号召书,不怕累来不怕苦,急风暴雨化豪情,拂晓以前通铁路!”
各营、连的决心书,营与营、连与连之间的挑应战书,好人好事的表扬稿,反映战士们豪情壮志的诗歌,以及类似赵小波编的这种快板书,像雪片一样飞到战地广播站。
工地上回荡着田戈的声音:
大干苦干拼命干,
铁路不通心不甘。
京广连着北京城,
战士心向毛主席!
田戈的声音,像助燃剂一样,令人们又加了一把劲。
装土的人,挥汗如雨;
担土的人,疾跑如飞;
推土机,翻起一层层黑色的波浪;
铺轨机,洒下一串串黑亮的枕木。
“小王,你来广播这几篇稿件,我趁这个机会写篇反映整个场面的诗。”
田戈看着这动人的场面,在心里感叹道:“指战员们的拼命精神,胜过诗情;工地上的动人场面,超过画意。”他收回目光,挥笔疾书。
风停了,雨住了。
指战员们的拼命劲儿,依然像打仗时的肉搏战一样。
有的人胳膊、腿碰破了皮,连看都不看。
有的人摔倒了,爬起来继续接着干。
有的人昏倒在地,苏醒后比以前干的更猛、更凶。
……
当东方的天边刚露出一小片红晕的时候,广播里传出田戈报告喜讯的兴奋声音:
“经过各路大军将近十一个小时的艰苦奋战,提前三个小时完成了会战任务,现在全线铁路已正式畅通。试行的火车,马上就要开过来了!”
欢呼声响彻云霄。
人们纷纷把背心、毛巾抛向空中,有的人高兴得流着眼泪。
铁路抢修指挥部的副指挥长,面容憔悴,眼里布满血丝。他站在新铺设的铁轨旁,紧紧地握住团长的手,沙哑着嗓子说:“太谢谢你们了,太谢谢你们了!关键时刻,还是解放军行!你们不愧是红军团队,英雄团队!”
双眼布满血丝的何金奎,一手扶着铁锹一手掐着腰站在铁轨旁边。他凝视着绑在竹竿上唱着歌曲的喇叭,脑海中浮现出田戈要求参加抗洪抢险时的情景。
――何金奎的办公室。
何金奎正在看文件,听见门外的“报告”声,说了句“进来。”
田戈走到办公桌前,递着一张纸说:“副主任,这是我的请战书。”
何金奎接过纸,看着田戈说:“你要求参加抗洪抢险?”
“对。”
何金奎:“抗洪抢险中,随时会出现预想不到的危险和困难,团里决定让你留守。”
田戈的眼中含着泪花:“现在灾区人民的财产正遭受洪水的损害,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师里表彰的先进,被留在后方,心里难受啊!”
何金奎:“你一只手不方便,特殊情况应该特殊照顾嘛!”
田戈:“我不要特殊照顾。抗洪抢险,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请您放心,我绝对不会给组织增添丝毫麻烦,一定出色完成组织上交给我的各项任务。”
何金奎:“我把你的请求再跟团里反映一下,争取让你参加。”
田戈敬着礼说:“谢谢副主任!”
何金奎停住回忆,像艺术家欣赏自己的杰作一样,看着唱着歌曲的喇叭在心里说:“抢修铁路,这最艰苦的阶段,田戈不但挺过来了,而且出色的完成了任务。下一步搬卸救灾物资,他会干得更好!”
何金奎微微一笑,目光移到了田戈身上。
田戈在师组织科长办公室门前喊了声“报告”,进了屋,向桂科长的办公桌前走去。
“桂科长,您好!”田戈敬着礼说。
桂科长面带微笑:“好,小田,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田戈把挎包拉到身前,打开扣带,掏出一叠纸,递给桂科长:“这是团里让我送的材料。”桂科长接着材料说。
“好,好,你坐下歇歇。”桂科长接着材料说。
“我不累。您还有指示吗?”
“杨主任刚才打来电话,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你等一等,我给杨主任打个电话,请示一下。”桂科长拿起电话,“喂,请接杨主任办公室。”
“主任,您好!我是桂富生,田戈来了,您什么时候见他?现在就可以去,好,明白了。主任再见!”
桂科长放下电话,“杨主任叫你现在就去,杨主任的办公室,你知道吗?”
田戈说了句“知道”,敬着礼说:“科长您忙,再见!”
离开组织科长的办公室,走到杨主任办公室门前,田戈喊了声“报告”,听见屋里传出“进来”的声音,才轻轻地推开门。
“主任,您好!”田戈敬着礼说。
“好,好,你先坐。”杨主任放下手中的文件夹,站起来说:“我给你倒点水喝。”
“谢谢首长的关怀,我不渴。”
“听你们团的人反映,你在抗洪抢险中表现得很好。”
“那是我应该做的,与连队的同志们比,还相差很远。”
“作为你个人的认识,这是对的。但是我们则不这样看,一只手和两只手,本身就不一样嘛!”杨主任仔细地打量了田戈一阵,“好像瘦了一点,身体还可以吧?工作、生活方面有啥困难没有?”
“谢谢首长的关怀,我身体很好,没有困难。”
“最近,学习抓得怎么样?”
“抗洪救灾回来后,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读完了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现在,我正在读恩格斯的《哥达纲领批判》。在学习中,我是先读原著,后看辅导材料,看了辅导材料,再读一遍原著。”
“读原著好,毛主席早就号召多读马列的原著。”杨主任看了田戈一眼,“邓副主席在军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你学了没有?”
“团里召开排以上干部会,我在扩音,主要精神基本上知道。”
“这次军委扩大会议,是在国内外一片大好形势下召开的,对于研究解决我们军队建设的一些重大问题,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叶剑英副主席的讲话,特别是邓副主席的讲话,反映了我们军队的一些实际情况,为我们军队今后的各项工作指明了方向。贯彻军委扩大会议精神,落实毛主席关于‘军队要整顿,要准备打仗’的指示,是我们军队各项工作的纲,也是你们宣传工作的纲。邓副主席确实是不简单,重新工作后一直真抓实干。毛主席曾经在邓小平写的信中批示说,小平同志在中央苏区,就是所谓‘毛派的头子’,他没有历史问题,他协助刘伯承同志打仗是得力的,有功的。不然的话,毛主席怎么会亲自提议让他但任中央军委副主席兼总参谋长呢!”
杨主任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你们团准备让你担任共青团工作委员会副书记,找你谈了没有?”
田戈摇了摇头,“主任,恐怕我……我不太合适。”
“为什么?”
“我觉得我太年轻了。”
杨主任微笑着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看来,你还没有看过毛主席关于这方面的论述。毛主席在一次会议上,就年轻人同样能干大事的问题,讲了好多例子。他说,战国时候秦国甘茂的孙子,十六岁就当了正卿,并且帮助宰相吕不韦出了好多主意。宋朝的名将岳飞,死的时候才三十八岁。三国时的周瑜、孔明,都是年轻时就担负了重任。孔明二十七岁当军师,孙吴打曹操让不到三十岁的周瑜挂帅。马克思写《共产党宣言》才二十几岁,列宁创造布尔什维克主义,也只有三十一岁。我们的纺织模范郝建秀,十八岁时就创造了先进的纺织方法。”杨主任停顿了一下,兴致勃勃地接着说:
“毛主席举这些例子,就是为了鼓励年轻人敢想敢做。世上无难事,只要敢登攀。既然能入门,深造也是能办到的。”杨主任调整了一下坐姿,接着说:“青年工作是我们部队政治工作的重要内容。我们的部分干部和所有的战士都是年轻人,是我们加强部队建设,完成各项任务的主力军和突击队。青年工作的原则,就是紧紧围绕党的中心任务搞配合,就是围绕贯彻军委扩大会议精神,狠抓阶级斗争教育,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教育,我军的宗旨教育和革命纪律教育,把广大青年战士培养教育成为无产阶级**的柱石,共产主义事业的可靠接班人。”
田戈在聆听教诲的过程中,发现杨主任讲话时脸上泛着红光,眼睛特别有神。
“我叫杜干事给你找了几本有关共青团工作的书,你去见过政委后,再去找杜干事拿。”
田戈愣了一下,忍不住说:“政委也要见我?”
“对。他在办公室等你。你知道他的办公室在哪儿吗?”
“不知道。”
“楼东边,过了楼梯,左边第三个门,你现在就去吧。”杨主任站起来拍着田戈的肩膀说:“好好的干,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好。”
“我决不辜负首长的希望!”田戈恭恭敬敬地敬着礼说。
田戈按照杨主任说的位置,走到政委办公室门前,整理了一下军容风纪,喊了声“报告”,听见屋里传出“进来”的声,才轻轻地推开门。
田戈恭恭敬敬地敬着礼说:“政委,您好!”
政委低了低头,从眼镜上面的缝里,把正在敬礼的田戈看了一阵,微笑着说:“噢,是小田,你坐吧。”
田戈在写字台旁边的藤条沙发上坐下来,心里突然紧张起来。他的腰挺得笔直,右手放在腿上。
“小田,理论学习方面,你最近做的怎么样?”
田戈心想:“听别人说,跟政委说话一定要小心,要留余地,能少说的尽量少说,能不说的尽量不说。于是小心谨慎地说:“总体上还可以,只是工作忙时,抓得不够紧。”
“抓而不紧,等于不抓,而不抓,就很容易掉队。”政委仰着头,好似在对天花板说话:“忙,是革命工作的特点。坚持无产阶级**下的继续革命,实现共产主义这个大目标,不忙是不可能的。但是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运动。越是忙的时候,越要抓紧理论学习,只有紧紧地依靠革命理论的指导,我们的行动才有方向,工作起来才有力量。否则的话,不仅不能真正忙到点子上,而且还可能给革命事业造成危害。”政委仰了仰身子,不紧不慢地接着说:
“所以,我经常告诫大家,学习理论好比‘磨刀’,工作实践如同‘砍柴’,刀磨快了,砍柴自然快。磨刀不误砍柴功嘛!当然,学习理论,也有一个态度、方法问题。没有为革命自觉学的思想,是学不好的;舒舒服服、轻轻松松地学,同样是学不好的。实践证明,只有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去做,用‘爬进去、爬出来、再钻进去’的方法学,才能学懂弄通。”
政委瞥了田戈一眼:“毛主席在论述列宁关于‘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这一段话时,为什么指出‘工人阶级一部分,党员一部分,也有这种情况?’最近我们通过到地方搞调查研究,才进一步领会到,毛主席这段论述的含义是很深刻的,针对性也是很强的。比如,部队中的一些人,入党前拼命干、入党后松一半的思想;工厂里的一些人,多给钱多干、少给钱少干、不给钱不干的态度;农村里的一些人,毛驴车一拉,十元到家,三元交队里七元自己花的做法等等;就是产生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土壤和温床。如果不及时对这些人进行批评教育,其中的一些人乃至大部分人,很容易成为继续革命的绊脚石。”
政委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水,放下茶杯,看着田戈说:“毛主席关于评论《水浒》的指示,你学了没有?”
“学了。”
“团里准备让你当团工委副书记,杨主任跟你谈了吗?”
“谈了。”
“我今天找你来,要讲的主要问题,除了刚才说的要你抓紧理论学习外,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要求你用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影响和带动广大团员青年,提高对无产阶级**理论的认识,把学习理论同批林批孔、评《水浒》,和批判投降主义结合起来,真正做到以学带批,以批带学。”政委讲到这里,突然提高了说话的声调:“你看过《水浒》没有?”
“没有。”田戈嘴上答着话,眼睛却盯着政委写字台上的那套《水浒》书,脑海里呈现出找体育老师借《水浒》的情景。
――张老师住室。
田戈抱着一个大西瓜,在门口喊了句“张老师”,走进屋里说:“张老师,我特意给您买了个大西瓜,想跟您借样东西,行不行?”
张老师:“你想借啥?”
田戈:“我听说,你这里有‘水浒’?”
张老师:“有啊,在桌子上。”
田戈仔细看了一遍,“您说桌子上有‘水浒’,我怎么没看见呢?”
张老师指着桌上的暖水瓶说:“这不是水壶,是啥?!”
田戈以为张老师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赶忙解释说:“不是这水壶,是《水浒传》。”
张老师夹住水瓶的中部,轻轻一搓,笑着说:“这不是水壶转吗?”
田戈苦笑了一下,“我想借的是书,是写梁山英雄好汉的《水浒传》。”
张老师笑呵呵地说:“我刚才是故意逗你的,你来得晚了,我早已把书还给人家了。”
田戈停住回忆,先瞄了政委一眼,接着用余光看着字台上的那套《水浒传》。
“你回去后,要把《水浒》认真细致地看一遍;不认真细致地看,就不能深刻领会毛主席的指示;不深刻领会毛主席的指示,评论《水浒》就抓不住重点,批判投降主义就达不到猛、准、狠的目的。明白吗?”
田戈点着头说了句“明白”,心想:“我连书都没有,回去咋看?政委您也不想想,你要套书有多容易,我要套书有多难,您为啥不送一套书送给我呢?要是杨主任,他肯定会送给我。”
田戈犹豫了一下,“政委,您还有什么指示?”
“没有了,你把我刚才讲的内容,认真落实好,就行了。”
田戈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敬着礼说:“是!我一定认真落实好您的指示!”
离开政委的办公室,田戈边走边在心里说:“杨主任和政委说的话,有些意思一样,有些意思不一样。一样的好办,那不一样的怎么办呢?尤其是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他俩的侧重点明显不一样。从职务上讲,主任没有政委的官大,应该听政委的;从感觉上看,主任的话更应该听。主任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是真诚的,说的话既实在、温暖,又催人奋进。政委的派头和架子比较大,我一看他的模样,心里就有点紧张,听他说话,心里时常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断臂,接着在心里说:
“对问题的认识有差异,也是正常的。五个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长呢。政策理论水平和分析认识问题的能力不一样,对同一问题的理解和认识也不一样。同样是一个圆,有的人看成是象形字‘日’,有的人认为是地球的截面图,有的人会说是银元,有的人会当成烧饼。同样是看《水浒》,绝大多数人津津乐道的是梁山好汉,认为宋江是仗义疏财的‘及时雨’。但是,毛主席却一针见血地指出,《水浒》宣扬投降主义,宋江把‘聚义厅’改为‘忠义堂’,是为了招安。”
田戈舔了一下嘴唇,打算见到刘干事后,请他帮助解开自己心中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