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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条不得不走的路
    第一节风云突变

    在国内遭受三年天灾人祸的困难时期,中国人民在党的坚强领导下,以高度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艰苦卓绝、勇渡难关。可以说已经把人的力量发挥到极限了。正当如此困顿危急的关头,偏偏国际上的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以及盘踞在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认为时机已到,中国共产党是挺不下去了,于是联合起来企图扼杀年轻的人民共和国。他们从经济封锁,发展到军事威胁,甚至蠢蠢欲动,想动真格的,鼓噪怂恿蒋介石反攻大陆。一时间风云突变,牛鬼蛇神一齐跳了出来,海峡上空战云密布。他们满以为我们己经饿得奄奄一息,甚至连枪都拿不动了。“哈哈!共产党、毛泽东大势已去,这无产阶级的政权马上要寿终正寝,该是我们回来的时候了。”蒋介石开怀大笑。

    当时确实令人感到满城风雨的紧张,政府也开始了紧急备战的大动作:全民皆兵的国防教育,把重工业和有关国计民生的骨干企业,有计划地转移到内地、大西北,疏散沿海城镇人口、尤其是像上海这样人口稠密的大城市;强化国内阶级斗争,严密监控“四类”分子,沉重打击他们的破坏活动……从六一年发生加勒比海危机到六二年夏秋之际,形势是越来越紧张,据说,在福建前线已经与蒋介石国民党军队有过几次接触,真可谓是剑拔弩张。

    有道是“城门失火,秧及池鱼。”罗正清虽然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但谁叫你是“四类”分子呢?因此,在这非常时期也得给予“非常的礼遇”,还是要“猫当老虎来抓”。本来只须一星期写份汇报,如今要求天天写,而且要写得十分详细,从早上几点起床一直到晚上几点睡,一天中什么时间做什么,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接触,说什么话等都得记下来;甚至在时间的衔接上不能有错,还要有证明人,否则,要严密审查。他觉得别的倒没什么,最大的困难是记性差。后来想了个办法,即随身带个小本子和笔,每做一件事就当时记下来,到晚上由罗远帮忙整理。因此,罗正清的汇报变成一日两次,中午是口头汇报,晚上是书面汇报。

    罗远整理出父亲一天的日程表:半夜一至二点起床,三点到菜场排队买菜,六点到六点半回家烧早饭,七点半至十点半扫马路,十点半回家烧中饭,十一点到十二点吃中饭,十二点半至一点到居委会汇报,下午一点半至四点半扫马路,五点回家烧晚饭,七点到八点写汇报,八点半送达居委会治保组,九点回家休息、漱洗,然后上床睡觉。一个六十一岁的老人,像陀螺一样整天不停地转,只有到晚上睡前有一个小时的喘息,而睡眠充其量只有四、五个小时,这样的劳累程度实在是“三年活两岁”,在缩短寿命,真不叫人心酸!

    即便如此,罗正清还是没有逃脱再次被坐牢的命运。在加勒比海危机,和蒋介石疯狂叫嚣反攻大陆的紧张局势下,国庆前夕,这个老“反革命”终于再一次被“请”进了公安分局羁押。这是罗正清的三进“宫”,所以,李洁如母子已经有点麻木了,没前两次那样伤心。事情也如所料那样,等过了年,到六三年形势稍稍缓和了,“三?八”妇女节后,罗正清再一次放了出来,还是继续接受管制劳动。

    六二年适逢罗远高考,也该他倒楣,在这样的政治经济形势下,加上自己的政治色盲症导致过分的自信,妄想进北大的重点专业,这是痴人说梦!罗远的落榜也不奇怪。

    现在罗远的心情相当复杂,想到自己的前途受父亲的影响,不免生出一种艾怨之情,特别是和出身好的一比,更感觉自己太委屈了;但当看到父亲整天默不作声,像个哑巴似的,低头进、低头出,只有见到母亲时才会有片言只语,这样一个可怜兮兮的老头,又使他产生一种怜悯、不安、痛楚相交织的感情,毕竟是亲生之父啊!何况自己已长成一米八十高的男子汉,还得闲坐在家里靠老娘生活,这于心何忍呢!

    六二年八月,罗姝来信说:她们剧团在国庆期间,要到上海访问演出。全家人非常高兴,将近三年没看见,不知这黄毛丫头如今长得啥样了?特别是李洁如在失去了一个女儿后,不知怎么的,她好像有种责任:一定要保护好这惟一的小女儿。于是乎这爱女之心是朝朝暮暮、无时无刻,她怎么能不思念,这远离身边、漂泊异乡的小女儿呢?回想起三年前,刚上初三的罗姝,看到母亲独自挑起家庭的担子,作为一个女人实在是不堪重负。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也为了支持哥哥读高中、上大学,毅然决定牺牲自己,远走他乡去谋生。“唉,这都怪当爹、娘的没能力,害苦了孩子。”想到此,李洁如不禁长叹一声。

    罗远听到妹妹要来的消息,心里是既高兴又惭愧,高兴的是,三年兄妹没见面今天终于可相会了,猜想她一定出落成一个很漂亮可爱的大姑娘了;惭愧的是,妹妹比自己小却敢于辍学去谋生,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他这位哥哥。而如今,自己考不上大学呆在家里吃闲饭,心里真是不好受。

    十月二日中午,突然,门“砰”的一声被推开,紧急着一声“阿姆——”只见罗姝猛扑过来紧紧抱住母亲泪如泉涌……李洁如也搂住女儿潸然泪下,这情感的喷涌、这凄厉的哭声,撕心裂肺,众人无不动容,纷纷擦拭着泪眼。左邻右舍听到响动也都围聚拢来,白净、王若菊、许望奇等伙伴也来了。白净拥抱了罗姝,大家安慰她,并问长问短地打听一些异乡客地的生活情景,这一下,打开了罗姝的话匣子:“……阿勒经常要到厦门、鼓浪屿和其他海岛前线去慰问演出,那里交通不便,往往要走很长很长的山路,我和另外一个上海小姑娘老是跟不上大家,拖在后面,人已经走累了,脚板底都磨起了泡,但呒没办法得咬咬牙拼命跟上,否则,天暗下来,听当地人说有狼、有狗熊之类的野兽,怕死人了。更吓人的是,前线炮声隆隆,登上鼓浪屿顶,简直可以看到金门、马祖岛上的国民党军队的士兵在打篮球……像阿勒上海大城市出来的人,哪见过这阵势啊,真要心惊肉跳……”

    “噶倒是性命交关,让人担心担事的。”白净她们附和着说。

    “这还不算,正式演员夜里演出,日里可以休息,阿勒是学徒,早上五点就要起床练功,白天学戏,夜里还要跑龙套、打杂,一点也呒没休息。定量标准比上海低只有二十斤,吃勿饱饿肚皮,到田野里、山上去挖野菜、草根、摘野果子吃,有一次吃了中毒,嘴唇都肿起来了,恶心、呕吐,还好医得快总算逃过一劫。”

    “阿呀,真是作孽,小小年纪跑到外头去吃苦,又是个女小囡,真让人勿放心。”楼上的许家阿婆总是慈悲为怀。

    “阿姆,我好不容易回来了,再也不想离开上海了,就是死也要死在上海。”说罢罗姝眼泪扑簌簌地流个不止,并且一下跪倒在母亲脚边。

    众人一齐劝起她,李洁如只是无语地流着泪,这时侯罗远一把拉过妹妹“姝姝,别走了,我们苦也在一起,我己经长大了,会去挣钱的,听小阿哥的话,噢?”兄妹俩依偎在一起,这情真意切的话语深深打动了众人。大家觉得形势这么紧张,福建又是前线,多是山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怎不叫人担忧啊!

    第二节形势逼人

    罗姝回家了,但成了黑户口没有口粮,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的生存资源得从全家人头上“剥削”下来,这样,原来已经入不敷出的负担更趋沉重了。不过,一家人团聚免遭相思之苦,情感上获得的慰藉,也足可弥补生活的艰苦。

    罗远觉得,依目前的家庭状况,哥哥虽己解教,但被一腳踢出大上海,客居安徽;父亲再一次关进了牢房,自己成了“长子”,毫无疑问,应该去找工作、就业挣钱挑起家庭担子,为父母分忧。但从自身的前途,为实现从小的理想方面考虑,那么必须要上大学。怎么办?正是骑虎难下,何去何从,处在十字路口。

    他向街道办事处有关领导说明情况,要求安排工作。得到的答复是:现在国家困难时期,许多工厂都停工了,连原来的工人都失了业,哪还有工作安排啊?这使他更加苦闷,要工作没工作,要读书没书读;一个大男人有劲没处使,整天闲坐在家吃白饭。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

    夜,黑沉沉的,又有点阴冷的感觉,似乎要下雨的样子。但是,大上海的马路上依然灯火通明,商店的霓虹灯广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不过,这样的虚假繁荣还是掩盖不了门可罗雀的萧条市面。罗远沿着黄浦江边踽踽而行。他根本没心思去浏览市容,只是把目光投向黑油一般的黄浦江水,那泛起的微波荡开倒影中的灯光,才形成些粼粼的亮色。他漫无目标地走着、走着……这个孕育他成长的城市,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陌生起来了?简直连他的立锥之地都没有了!难道就容不下他这尚未走向社会的年轻人?“上帝啊,你是否想招我回天国?”这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掠过他的脑际。他呆呆地凝视着黑黑的黄浦江,在堤边徘徊,不一回又把目光投向同样漆黑的夜空,感觉视线是越来越短,几乎要看不见这个世界了……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罗远回头一看,原来是弟弟罗欢。

    “小哥,,嘎夜了好回去嘞。阿姆不放心,叫我跟来的。”罗欢深情地说。

    罗远心头一热:“唉,伟大的母爱呵!”既而又闪过一丝愧疚:“我今天怎么啦?难道用这种方式去面对亲人?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感受?”于是,他挽起弟弟的手,一起走回家……

    时间老人是最公平的,无论是多么幸福、快乐的日子;还是多么艰难困苦、悲痛的日子,都将过去成为记忆。这不,到了六三年开春,眼看形势有所缓解好转,物资稍为多了点,人民群众的生活也相应得到点缓解。罗远他们的学习小组也效果显著,大约四月中旬以后,可以各自回母校去参加最后的复习了,到五月份高考的报名就要开始。而父亲又一次从“庙”里解放出来,继续接受管制劳动。在这时候,罗远要考大学的念头再次膨胀起来。他想:“反正复习得差不多了,自我感觉也挺好,不妨再试一次,考不上然后去就业也不迟,否则,要懊悔的。”就这样,他打定了主意。

    正当罗远摩拳擦掌,准备跃跃欲试的时候,居委会召开了户主大会,传达了党中央关于执行“精兵简政”的文件,要求疏散大城市的人口,一则,减轻城市压力、负担;二则,也为了准备打仗,转移人口……按政策规定,社会闲散人口、老弱病残、“四类”分子及其子女,被列为重点动员对象;有乡的回乡,没乡的去崇明岛、新疆、或黑龙江。消息传开,顿时人心惶惶,特别是被列为重点对象的那些人,更是寝食不安。对罗远也是当头棒喝。不过,他还心存侥幸,思忖:“既然是动员那得自愿,我就是不同意,拖到高考以后再说。”罗远自以为想法聪明,可人民政府比你还聪明。不光是里弄居委会主任,共青团书记分别找他谈话、做思想工作,就连母亲厂里的党书记、工会主席也找母亲谈了话,明确指出,希望她说服儿子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如此这般双管齐下、车轮大战,罗远哪怕三头六臂、随便怎样抵挡,也是坚持不住的。

    早晨,刚吃了早餐,户籍警孙同志和团支书李姐便双双登门。孙同志是一位参加过新四军的老革命,他和李姐俩谈话艺术高超,他们先给罗远戴上一顶顶“高帽子”,对他的心理注入一支镇静剂,然后,耐心开导他,该如何面对国家的政策,摆出利弊得失;要是罗远提出问题,或是困难,一定尽全力解决,这样,你就不得不顺从了。

    请看下面他们的谈话:

    “……罗远,你是个好青年,这是大家都晓得的,在我们街道也是数一数二的。”孙同志的开场白就中肯地作出评价。

    “是啊,是啊,罗远思想觉悟高,能正确对待家庭出身问题,非但不受影响,而且一贯来在各项政治运动中表现积极、走在前面,甚至在家里还帮助父亲学习、改造;还有罗远的人品更没得说的,待人和气,彬彬有礼,虚心好学,不与人计较,还乐于助人,诚实守信……”这位李姐把能说的褒奖之词都说了。对于表扬那是春风拂面、蜜糖入口,是十分顺耳的;罗远有一种被人赏识、理解的满足感,心理确是乐滋滋的。

    “所以嘛,我想罗远的政策水平也较高,理解力也蛮强,这就用不到多说了……”孙同志不失时机地“将了一军”。接着孙又说:“我们晓得侬格心思:想考大学这没有错,但是,侬想过吗,就算考上,家里的经济负担吃得消?生活费,书籍资料费,还要身上穿着等,再说,起码四至五年毕业,侬姆妈已经五十多岁快要退休了,啥人来负担?这是现实问题;还有,‘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在当前形势下,侬咯家庭出身要想进好的大学,尤其是名牌大学看来是不大可能咯,一般性大学侬又勿想读,这说明即使考,也实现不了侬格理想。”

    罗远万万想不到对方会如此了解自己的心态,说出一番有理有节、合情坦率的话。是啊,这正是自己深感矛盾的地方,今天恰巧被言中了。虽然如此,但罗远也绝不会想走回乡支边这条路,他认为就算不考大学,那也可以先找工作就业,再一边工作、一边进修;如果是去了农村,那就休想进修学习,这辈子算完了。他把这个想法讲出来后,李姐接上说:“想找工作就业这可以,问题是上头的政策现在工厂一律不招工,只有服务性行业,像公共汽车售票员、浴室、旅馆、饭店、酒家、煤球店、理发店、老虎灶等,招收一些营业员;噶种工作初中生就可以了,像侬这种优等高中生是大材小用了。再讲,三四十块工资一个号头(上海话一个月的意思),也实在太低了。”

    “难道说到农村去就不是大材小用了?”罗远抓住了李姐这句话柄反问道。

    “这个,侬眼光就太近了,你们是知识青年,勿像一般闲散居民。到农村去劳动锻炼,接受考验,了解社会后,国家还要派大用场呐!要晓得农村、边疆正缺乏人材,侬呒没看到邢燕子、董加耕,不是出名了吗?”孙同志这位老革命毕竟政策水平高一点,及时作出合理的回答。他接着又说:“毛主席在赞扬他们时说了‘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这话的意思侬去体会体会。”

    罗远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又站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第三节这就是前路?

    三天后,李洁如下班回家对罗远说:“厂党支书和工会主席给了我一个政治任务,就是脱产动员、说服儿子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回乡支边’,一天动员不了二天,二天动员不了三天……一直到完成为止再来上班,工资保证照发。不过绝对不要强迫硬压,要说服自愿……”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说服儿子响应国家号召,居然采用带薪脱产动员?还说不能强迫,换言之十天没做通那就二十天、三十天、甚至无限天,可能吗?其实,这就是“最后通牒”,反正不通也得通,已经没有选择了。

    这从李姐的话也可得到证明:“……即使想参加工作,也得靠边站,等人家安排后再看,因为,侬已经不服从分配一次(指动员‘回乡支边’),那么,第二次分配当然要排在别人第一次之后了。”这样的话,不知道要到哪个猴年马月才能轮到,岂非故意刁难是什么?

    罗远不需要母亲做过多的解释了,到这个地步哪怕政治上再幼稚,也会看清楚的。他知道这已经是自己非走不可的路,叹只叹一年的心血又白费了。“早知如此去年就可走了,何苦等到今年呢?”人生就这么奇怪,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常受老天爷的作弄。罗远终于恍然大悟:归根结蒂是家庭出身剥夺了他的高考权利;是家庭出身葬送了他的美好憧憬。

    他不禁仰天长叹:“难道这就是我的前路么?”

    “谁叫你生在帝王之家?”明末崇祯皇帝挥泪斩长平公主的话,犹在耳畔响起……

    罗远和父母考虑再三,认为到崇明島这不毛之地去垦荒,其艰苦程度难以想象,而新疆、黑龙江这种少数民族边区,别说南方人生活不习惯,单说路途这么遥远,来一趟上海多不容易,何况爹、娘年纪大了,万一有个三长二短赶回来都来不及,还是选择回诸暨老家吧。一来离上海近,火车直达四个多小时好了;二来生活没大问题,还有堂兄弟、叔伯婶娘照顾;第三,反正父亲早晚也得走,与其父子天各一方,还不如趁此一起回故乡,相互有个照应(其实街道里弄以及李洁如所在单位的本意,就是双管齐下要他们父子都走人)。

    “诸暨是个好地方,西施美女的故乡嘛,我那个时候打日本鬼子曾经到过的,山青水秀气候温暖,真正的江南鱼米之乡。”孙同志听说罗远选择回故乡,就滔滔不绝地回忆起新四军抗日的岁月。

    既然做通了儿子的工作,李洁如便回厂上班,并作了汇报。厂方立即派了一位工会干部,会同街道派出所的户籍警孙同志一起先赴诸暨,去落实安置问题,体现了政府工作的负责任。

    谁知,当他们来到罗远的故乡——浙江诸暨安亭公社燕山大队时,大队长表示为难。

    他说:“他们在老家是地主这没错,可罗正清从读大学起就在外头,这份家产在其父母死后一直由妹妹、妹夫一家管业。土改时,其妹夫一家回自己老家,按政策当无主产业处理收归集体,全分光了。现在连住房都没有,怎么能接收呢?”其实,农村老百姓是很朴实的,紧缩城镇人口、减轻城市压力,说白了就是把人口负担转嫁到农村,到他们的碗里来分点饭吃,这就是说,他们从内心深处并不是愿意接受的。农村在实施了调整政策后,解散了食堂——结束了吃饭不要钱的“共产主义”生活,恢复各家自起炉灶,积极鼓励大家广种“十边”,努力发展粮食生产。所以,当城市里遭受困难最严重的六一、六二年时,农村却是正在恢复元气的时候,正因为这样,国家才可决定六三年开始人口的转移,这是罗远无法理解的。

    当大队长把皮球踢回到上海来的两位同志后,他们也感到问题很棘手,这住的问题顶要紧,现在即使动手造,没有这么简单,那怎么办呢?一时三刻倒也拿不出主意,心里在犯愁,可能要白跑一趟了。为消解点烦闷,趁大队长家在烧中饭时,他们俩人就走出门到村里闲逛。他俩向社员打听罗正清家的老房子在哪,然后,沿着指点的路径,走到村后靠山脚处,看到一排虽有点旧,但结构完好整齐的十来间楼房。他们沿着青石板的上坡路走到朝南的大台门,跨进台门是一宽阔的走廊,挨家挨户差不多都在烧中饭。农村里消息传播起来,速度之快简直像电波一样。此时,每个窗户都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大家知道:“罗正清的儿子要回来了,‘上海佬’已经来了。”

    第二间房子住的是一五保户孤老太,她是罗正清母亲当年收留的一个孤女,无名无姓,因脸颊旁有一块姆指大的印记,人称她花脸妹,如今年岁大了就叫她花脸姑婆。她一直来成为罗家的女佣,烧饭料理家务,服侍罗正清母亲的饮食起居,罗的母亲死后就跟了罗的妹妹。土改时,为了照顾她,就把这间原为罗家厨房的房子分给她。因为厨房里基本上一应生活器具都较齐全,包括灶头全完整。

    现在听到有陌生人走进来,她便倚在门边看。“老嬷嬷,您好!”孙同志主动打招呼。花脸姑婆也蛮客气地请他俩进屋坐。在闲聊中得知老太是罗家旧人,孙便不失时机地说出:“罗正清的儿子要回来了,您欢迎吗?”孙的言外之意是,偌大的房子(在上海人的眼光里这一楼一底住一个人是太浪费了)你一个人住,能不能与罗远同住?

    哪晓得这老太理解错了,以为是来征求她的意见:“肯不肯把房子让出来”。出于对罗家的恩情,也为了表达她的一番好意,花脸老太十分豪爽地回答:“欢迎,当然欢迎。叫他来好了,房子我会让出来格,反正一个独自老太婆随便何头都好住,叫大队弄间旧平房也可以。”

    想不到无意间的闲逛,却得到这么大的收获,真是“踏破铁鞋都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听此话,他们喜出望外,“两脚抹桐油”立即告辞老太返身与大队长去谈判了。最后决定:上海方面拿出五百元钱,由大队修缮一间旧平房给花脸老太住,而这间老房子让出来给罗远。这样,总算解决了住房问题。“精兵简政、动员回乡”是国家的政策,大队长在桌面上也无话可说,于是,他俩便大功告成返回上海。

    第四节再见了——大上海!

    罗远要去乡下了,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不胫而走。于是乎,这几天罗远家里是门庭若市,从来没有这样闹猛过。来探望、慰问、道别的,不仅有自家的亲戚、朋友,更有母校的老师和同学,甚至,连小学的班主任老师也带着老同学来看望他;至于街坊邻里的伙伴,那是天天来陪伴他,终究,相处一起的日子不长了。这里面必须要提到两个人:一个是白净,可以说是一得到罗远要去乡下的消息,便脸上阴云密布,没了笑容,且整天陪着罗远形影不离,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道怎么跟罗远说好;另一个则是邻居王若菊的爸爸,这位王先生是在银行工作的,平时因工作较忙,很少在邻里间串门,而今此,也破例来到罗家。王伯伯热情地拉着罗远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对罗正清和李洁如夸道:“真是个好小囝、好青年,难得,难得!左邻右舍哪个不称赞?勿要灰心,听党的话,到农村去锻炼锻炼也好,将来会有出息格,‘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只要有决心一定会成功,王伯伯祝贺你了!”说罢,再一次紧紧握住罗远的手不放……

    古语说得好:“千金难买众人口”。这么多群众来送别一个高考落榜、又即将离别大上海下乡的青年,不知道为什么?但至少说明罗远的众人缘不错。这种人间的亲情、友情、热情、真情一时间化作了离别之情、怜惜之情、难舍难分的悲悯之情……情!情!情!——这是人性至高无上的爱心!她会化作无穷的力量,强大的精神支柱,激励你去勇闯人生的急流、险滩,寻找大海中的美丽珊瑚礁。

    当送别的众人陆陆续续散尽以后,却有一个人躲在屋角偷偷地流泪,这是罗姝。罗远了解妹妹的心思:没有户口对家庭经济的压力不去说它,但一个大活人住着总得给人一个口实吧。从去年十月到现在也有半年多了,就算身体不好养病,也不至于长久养下去。如今,户籍管理又相当严,怎么办?上海是无论如何待不下去的,要跟罗远一起回乡,面子上又落不下,人家要说“怎么兄妹俩都去乡下?”当然,再回福建也不可能,“好马不吃回头草”。惟一的办法就是母亲目前在执行的,托人在上海就近的郊区、农村找一可靠对象嫁出去,反正已有十九岁了。然而,这不是姝姝心甘情愿的,正因如此,她才伤心。“唉,想不到我们兄妹俩都有这么命苦!”罗远只好暂时放下心头的烦恼,过去劝慰妹妹……

    到了这个地步木已成舟,罗远倒反而释然了,他想:“也许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自己不是对文学创作向来耿耿于怀么?现在去了乡下正好深入到农业第一线,深入有血有肉的群众生活,这不就是创作的源泉吗?‘东方不亮,西方亮’,提起笔来实现自已真正的理想吧。”想着想着反到有点“阿Q”式的自得其乐了。谁知,当他把这一想法告诉母亲时,且被当头泼了盆冷水。

    母亲说:“我是想得侬谈谈,作为临别赠言。我晓得侬喜欢舞文弄墨,但我不希望侬这样做,因为文学是政治的工具,文学又是情感的渲泄,这是条高压线相当危险的,阿勒只求做个平平安安的老百姓可以了。侬应该做火柴盒子里的火柴,别人不要侬点着时,就安安稳稳地睏在盒子里,人们要取出来点着时,那就要尽量放出光和热,来照亮别人温暖世间。我还要告诫侬:‘做人就像照镜子’,侬朝镜子里笑笑,镜子里的‘他’也朝侬笑笑;侬朝镜子里白眼睛,镜子里也照样朝侬白眼睛。所以,要前半夜想想自家,后半夜想想别人。还有经常照镜子就是看看面孔上、身上、有啥个龌龊,可以弄清爽。”这是多么形象、多么富有哲理的的话呀!这种人生的箴言,是比满屋的金银财宝都要富有得多的财产,终生受用不尽,罗远从心底里感谢伟大的母亲。

    离别上海的日子到了——一九六三年六月八日,午夜一点四十五分的快车。“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六月七日这天,吃过晚饭,众人又一次聚拢到罗家,这都是来送行的,很难用笔墨再来形容、描述这令人感动的别离场面了。将近十点,李洁如催罗远和他爹好动身了,因为,从南市到北站路较远。这样,众人依依不舍地告别,而史正茂、白净、许望奇、王若菊等,还有原高三班的部分同学;班主任余先生因有心脏病,经不得大喜大悲的刺激,不能亲自来,特派女儿代表她前来送行,并送上三十元钱聊表心意。这三十元钱是余先生教书半个月的薪水啊!这是一份沉甸甸的师生情谊!罗远含泪收下了。

    这十多个人的送别队伍颇为浩浩荡荡。到了火车站一看时间尚早,罗远让父亲在候车室里看住行李,自己和同学、伙伴们走出车站逛逛马路,在离别之际想再一次看看上海的夜景。他们来到西藏北路桥上,看着倒影在苏州河里的高楼大厦和闪烁的霓虹灯,回味起一路走来的人生旅途:天真无忌的童年,快乐有趣的少年,以及热情似火的青年……啊,梦,彩色的梦,充满诗意的梦是多么令人神往、陶醉!可现在在哪里?像阳光下的肥皂泡,虽有七彩颜色,但经不得风吹就破灭了;像今晚上苏州河里的灯影,随着水波的摇曳美丽的灯影破碎了……马路上车流、人流、不息地来往穿梭。上海,这个不夜城,留给罗远的有多少美好的记忆呵!他依依不舍地、贪婪地、观赏着这并不繁华的夜景,似乎要饱赏个够,要把她深深地印刻在脑际里。因为他有预感:此一别也许要说永远的再见了!

    “呜——”火车发出一声长鸣,车轮开始慢慢地滚动了。“车轮啊,你不要转得太快,让我多看一眼这座哺育我成长的城市,让我多看一眼这些亲爱的同学、伙伴;你沉重的铁轮哪里是压在轨道上,分明是压在我的胸口上,辗碎的是我的心啊!”罗远拼命地从窗口探出脑袋,向着渐渐远去的同学、好友们不住地挥手、挥手……看见了,看见了,有个影子在追着火车跑、不停地跑……跑得气喘吁吁,跑得追不上、蹲下了,双手掩着面——白净啊,我对不住你了,我会永远记住你的这份情意!

    火车在驶离北站后开始加速,罗远望着车窗外夜上海一片辉煌的灯火,再把目光移到远处黑暗的天际,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列车啊,你要把我载到人生的何方前路?我的未来憧憬在哪里?”——憧憬已成镜中花,憧憬己成水中月!

    “呜——”火车再一次发出长鸣,因为,它已开足了马力,以最快的速度驶离了上海。

    看不见了,看不见了,连上海的影子也被夜幕吞噬了!

    “再见吧,上海——我的第二故乡!”罗远望着窗外墨黑墨黑的夜空,只感觉到列车在驶向黑沉沉的前方。他不愿再想下去,因为心已碎了。他伏在车窗前的桌板上,止不住的泪水流淌着,对座的老父亲只是默不作声地用手抚摸着儿子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