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犹如地裂的缝隙, 从心口炸开,蔓延至全身。
载史玉简中, 墨熄单膝跪地, 竭力支撑着, 却猛呛出口血来。
眼前的阴牢已经破损了,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光影,又或许模糊不清的并不是光影,而是他的视野。玉简在不断地褫夺着他的灵流,撕裂着他的血肉,魂灵的痛苦和的煎熬像万钧海水洪流倒灌,压入他的脏肺之中。
玉简那冰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他耳中盘旋回荡着。
“简有损毁, 毁页巨大, 若汝执意强读,必遭血肉重创”
血肉重创
什么是血肉重创有什么血肉重创,会比真相更痛。
明明是背负着使命的忠臣, 却要深埋进污脏泥潭里不得脱身。
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却要打碎牙齿和血吞落。
明明是想要温暖人间的火, 却要被你一脚我一脚地踩熄, 踩灭, 碾成残灰。
明明方才认了一个兄长
墨熄咳着血, 压着喉头的破碎哽咽,睫毛颤抖地一合,泪水便夺眶而出, 顺着脸颊不住滚落他几乎是崩溃了,顾茫那时候是什么心情
明明方才认了一个兄长,这一辈子,只喊了那么一声大哥,就要将人送上绞架。明明知道大哥是无罪的,是蒙冤的,却不能为之平反不能公之真相。
顾茫笑着与陆展星相对结拜磕落时,到底是什么感受
这世上还有什么血肉重创,能痛过身为一个探子的悲怆
知不能言,爱不能语。
一双手迫不得已,沾上袍泽兄弟的血。
眼看着周围的虎狼妖魔肆虐自己的守护的邦土,却还要哈哈大笑着,说一句好不痛快
耳听着母国百姓的哭喊,婴孩的啼哭,战士的怒号,却还要戴上坚不可摧的假面,不能流一滴泪,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手软心慈,不能被看出一星一点的犹豫悲伤。
那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的顾茫,他的顾师兄,重华的顾帅,明明是一个会努力抱着兵册卷轴,嘟哝着铭记每一个无名小卒的人。
他曾那么温柔,那么善良,那么爱笑,那么珍视、尊重着每一条性命。
他曾连沙场上的一朵小花都不忍伤害,却要用手中的刀,亲手刺进那一具具鲜活的血肉他何不是在剜自己的心
墨熄呛咳着鲜血,慢慢地挪动着踉跄的步子,向前走去,周围已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了,唯有遥远的尽头亮着一簇幽光。
他知道那是载史玉简承载的下一个他需要的记忆。
他往前走着。
每一步都像有无形的手撕裂他的肺腑污脏,从他躯体内疯狂地攫取着鲜血和真元,他的灵力已经被载史玉简吞吃的所剩无几了,可那个光源离他还是那样的遥远。
遥远得就好像八年的顾茫,背着破旧的小布包,装着义兄的头颅,在夕阳黄昏里,在老叫花悲怆的莲花落中踏歌行远。
“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昼无擅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而今无计可耐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原来那个背影不是一个叛臣的背影。
而是一个英雄的告别。
顾茫站在重华桥上,回头朝着帝都城门一眼眺望,一声喃喃,他知道他将要去打一场无人应援的仗,他将要去赴一场血肉斑驳的局。
他知道自己将入地狱。
他轻轻说一声走啦。
然后小心翼翼地揣着故土能给他的唯一盘缠那张老叫花赠他的已经冷透的炊饼,他低着头,走到他死去的七万兄弟中去。
顾茫顾茫
你停下脚步好不好我怎么追不上你
墨熄一步一步往光源处行着,眼泪顺着他的面庞不住滚落,四周的黑暗里像是有无数的倒影在蹈舞,在讥笑着他谩骂着他在把过去桩桩件件的恶毒反刺到他的骨血里。
“叛徒”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脏”
“你想的是复仇为了你的野心,为了你的战友,为了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不是的
不是的。
不要骂他,不要骂他他是无辜的啊
墨熄几要被那黑暗里疯狂的倒影逼疯,玉简裂心的痛他甚至已感觉不到,他只想能够涉回时光的河流,去告诉过去的自己,不是的。真相不是这样。
顾茫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复仇,从来就没有什么野心。
他只想守好那七万座碑,和他们一群兄弟生而为人的最后尊严。
他只想看到重华的雪化之后,江山又能吐翠,桃花又红两岸,他只想他只是想看到君上在黄金台上许给他的那个公正的、太平的天下,能在他们已经被踩作泥灰的身躯上生根发芽,能看到新的取代旧的,芳菲取代鲜血,正确取代错误,欢乐取代悲伤。
他只想看到英雄终不论出身,烈士的墓碑前终能搁一壶清酒,化一纸安宁。
他哪里有过一丝一毫的恨啊
他只想带他的兄弟回家。
墨熄挪着踉跄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光影处走去好像每走一步,他就能离八年前的那个顾帅近一点。
太痛了
灵流被汲尽,他不停止,玉简便去汲取他灵核内的力量,似要将他的心脏分割五裂。可是他感到的并不是这摧心的痛,他是想
只一个念头,便是泪如雨下。
他是想,顾茫被摧毁了灵核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般滋味。
他那个其实很怕疼,很柔软,很容易哭的小师兄,是不是曾比他现在更痛上十成、二十成。那么痛了,还要受尽同袍的白眼和误会,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照顾他,没有人知道他都付出了些什么。
更没有人知道,那个笑吟吟的顾帅在转身离开重华的一刻,神情究竟是怎样的。
“顾茫”在这样的竭力前行中,墨熄竟生出了幻觉。
他看到那道微弱的光芒里,穿着重华军礼服的顾茫走了出来,他笑嘻嘻的,身后跟着陆展星,跟着他战死的那些兄弟们的幻影,赵盛卫平骆小川都在他周围。顾茫看起来开心极了,比墨熄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干净,都要清秀,都要意气风发。
墨熄向他们走去,顾茫好像看到了他,黑色的眼眸里有一瞬的惊讶,最后洇染到纤长的眼尾,却是再灿烂不过的笑容,他张扬地笑着,眉眼里没有半点伤痛和阴霾。他向墨熄伸出手,他说“师弟,别哭啦,没事的”
“你看,我一生的梦想就是这样,我希望有一天,重华也好,这个修真大陆也好,都能变成正确的样子。你不要笑我太天真,太理想,我知道事情总会越来越好的,就像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我的公主殿下,你要相信我。你看你的顾茫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是他在学宫时躺在河滩边,与少年墨熄说过的话。
隔着尘世传来,已是泪湿脸颊。
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
你要相信我。
我的公主殿下。
因为如果你也不相信我的话
光芒骤然暗去,顾茫的身影模糊了,军礼服成了雪白的奴隶衣裳,脖颈处勒上漆黑的环钩,陆展星他们的幻影都像雪片一般在他身后飞散凋零。
顾茫在黑沉沉的暗夜里跪落,一双手沾满了鲜血,他像是孤兽般蜷缩起。
如果你也不相信我,我就真的只是在孤军奋战。
我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你相信我吧
那个身影越缩越小,越来越佝偻。墨熄忽然疯了般不管不顾地向他奔了过去,怆然道
“顾茫”
顾茫。
我信你我信你说过的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你能不能回来,你能不能不要一条黑路地走下去。
三十三年了。
他的顾师兄当了二十余年的奴隶,五年的叛徒,三年的俘虏。
细数下来,竟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渡过。
这个时候墨熄才彻彻底底地明白,其实顾茫从来就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从来就没有想过花开了,雨停了,冬天过去了,他一个满身污脏、满手鲜血的人又会在哪里。
而他竟曾和这样一个无私无欲之领帅,说了一句
“你无所谓更多人的血”
顾茫哪里会无所谓更多人的血呢。
在他被迫杀害了第一个重华无辜百姓的时候。
他恐怕就已经将自己在心里埋葬。
玉简尽头的那束光影晃动,那个顾茫起身走的越来越渺远了,他追不上,他开始听到江夜雪的声音似隔着山海传来,在唤着他
“墨熄墨熄”
“”
“快醒醒你再这样强撑下去你的灵核会碎的墨熄”
玉简里的那个顾茫的幻影忽然停下脚步,他转过头来“墨熄别追啦。”
雪白又单薄的衣裳在风里轻轻拂动着,墨黑的长发垂在他消瘦的脸颊边。这么多年,从一呼百应的将帅,到人人喊打的叛徒,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再也不复当年康健模样,甚至连瞳眸的颜色都已改变。
可是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与鲜血,藏匿着无数秘密与悲伤的眼睛还是那么亮,还是温柔的,最深的痛苦里,藏着最坚韧的希望。
顾茫道“别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早就选好了我要走的那一条那不是什么好走的路。但我知道它是对的。”
“顾茫”
“它是对的,所以,我不后悔。”
起风了,吹得顾茫衣裳飘飞,渐渐地整个人也如揉碎的花瓣一样被吹散不见,顾茫最后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灿烂得像是春日里第一斛金黄色的迎春花,勇敢地从经冬的雪色里扎出头来。
仿佛在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春天会来的。
春天已经来了。
猛地一阵强烈的力量将他推出重重黑暗玉简内那个顾茫的幻影仍在眼前,仍没有散去,而他已彻底回到了江夜雪的宅邸里。
他没有回神,血不住地从皲裂的皮肉,从唇角淌出,但他不觉得疼。他听到江夜雪在焦急地唤他,在替他把着心脉输送着灵力。
可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大睁着眼睛,一直都没有眨眼,他怕一眨眼,那个笑容的残痕就彻底消散了,眼泪顺着他血污纵横的脸庞流淌下来,淌进鬓发里。
“墨熄”一探之下,灵力枯竭,那一颗之前就被顾茫毁去的灵核,又已濒至临界,江夜雪也不禁有些哽咽了,“你这又是何必”
墨熄没有答话,像是魂灵已经死去了一样。
良久,他才嘴唇翕动,轻轻把手从江夜雪掌中抽了回来。
“墨熄”
墨熄挣扎着,他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不知是什么支持着他,他竟然还能挣扎着下床,挣扎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江夜雪见他濒临崩溃却还坚持着执拗着往前走,不由地面白如纸“你要去哪里”
“”墨熄顿了一下,说,“回家。”
他要回家去见顾茫他要回去与那个其实已经恢复了记忆的顾茫诉说所见真相他要赶回去
他要赶回去,赶回去说补一句八年前的等等我。
补一句八年后的我信你。
对不起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黑暗也好,污名也好,我与你一起度过,我和你一起扛
“他已经不在羲和府了”蓦地一声,犹如惊雷。
墨熄倏地回头。
江夜雪的脸色更差了,似乎是拿不准说还是不说,但最后他仍是咬牙道“在你读卷的时候,慕容怜来过。”
“”
“顾茫已经被司术台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在帮着准备婚礼啦大家周末快乐呀么么哒爱你们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