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宴众城瞩目之下, 又是妲己的生辰, 梨花开满棠宫给新帝庆生, 谁也不敢, 也不会在新帝身世上置喙一句了, 无论她身世如何, 都是先帝认定的下一任继承人。
先前的谣言传得满城风雨, 一夜之间也不攻自破了。
圣女显灵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竹邑,乃至是整个棠地十五城。
棠地的子民虽不再随时随地祭祀鬼神, 但当真是听了甘棠那句话, 把神明装在心里了。
甘棠显了这么一次灵, 他们虽没见过, 却深信不疑,谈论起来特别激动,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偶尔有两个弱弱的反驳声,通常都会被群起攻之, 场面很是热闹。
甘棠游荡在子民中间,很能感受到这种无形力量控制下的全民凝聚力, 这大概也是殷受明知世上无神明,却依然坚持祭祀祖先的缘故。
说起殷受甘棠不免有些期待。
毕竟棠宫、竹邑里还是潜藏着不少其它方国的探子,殷商自然也在其中, 那个兴九索性就在锦城开了个茶水铺子,伪装成一个精明老辣的大掌柜,变着花样的探听消息, 报回大商邑的消息五花八门,大到小方国又来拜见女帝,有无投诚的意图,棠地又和哪个小国做了生意,小到女帝与那十个伴读相处,谁谁更得宠云云。
棠地发生这么大的事,兴九传了许多信,送了许多消息,甘棠想着殷受知晓了,说不定会亲自来棠地探寻一番,若是肯带着儿子一道来,那就更好了。
甘棠坐在棠梨木上想嚼一嚼花瓣,花瓣还是从下巴里没什么阻碍地漏了出去,又加之手腕上储存生命力的能核大小没什么变化,知道吃花瓣啃树叶没用,甘棠便也放弃了。
大概她这具梨木生梨木养的身体还太年幼,有次她照了镜子,大概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还没成年呢,两三年的时间从一开始稀薄的烟雾装慢慢变成有轮廓的透明体,模样和她两世的容貌一模一样,只是世人看不到她罢了。
外貌身形如何她不怎么在意,但能核能储存的能量十分有限,一年春秋,她蓄积的生命力随着棠梨木消消涨涨,要走竹地都还比较困难。
且她一言一行都在消耗,以前攒下来为数不多的生命力,这次国宴也用得差不多了。
若想飘去大商邑,需要几年还当真不好说。
她只能期盼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殷受能带着儿子过来看看她的牌位,她就能见一见他们了。
甘棠满怀期待,只事与愿违,自年末等到年初,又从年初等到年末,等得圣女显灵的论潮都过去了,还是没有殷受的音讯,倒是妲己因为担心武庚,亲自往大商邑去了一趟。
甘棠这时候就想她要是穿成个什么容易带在身上的零件就好了,她跟死跟活跟到了棠地的边界上,生命力消耗得只剩下最后一点,为避免魂飞魄散,只好又折回来了。
只有这一颗树王能给她能量,腕间花瓣一样的印记若隐若现,但只有在棠宫前的这一颗上才会有长大充盈的迹象。
这棵树若有天被人连根刨起,打成木板用,她何去何从什么下场还当真难知。
且听说宫里人说殷商商王是个自律且英明神武的明君,已经从失去圣女的悲痛中走出来,完全重新开始生活了,殷商王宫里的棠梨木都被砍了,遇上一些美人拒绝得也不明显了,有时看美人歌舞,也能龙心大悦,年的时间,将东夷打得服服贴贴缩回海边当起了渔民,殷商子民万民欢呼,蒸蒸日上。
甘棠听了心中亦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想见面同他说她还活着的念头淡了许多,她不人不鬼前路难知,实不该再去搅合他的生活了,殷受若不再喜欢她,便会觉得困扰烦躁,反倒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波澜,若还喜欢她,难道要他对着空气谈恋爱么
她毕竟不是真活着了,只是一团成分不明能进行光合作用的意识流,殷受却有真实的生活,当真是人鬼殊途啦。
甘棠心中怅然几日,便也放宽了心,权当自己接住了一块长生不老的大馅饼,说真的,她若带着意识再一次穿越到什么地方,说不定照样要挂心棠地的子民过得好不好,挠心挠肺的看不见摸不着,又岂会比亲自守着这一片土地来得逍遥自在,眼下就挺好。
如此想着倒成了一件可喜可贺的事,甘棠便也潇洒自在起来,在可活动范围内将能踏足的山山水水游历了一个遍,看看甘玉甘阳过得好不好,街上小孩快跌倒了顺手托一托,暗地里想献祭人牲的吓一吓,老人拉车上坡,拉不动帮着出点力,有人上山采药等着治病救人,顺手给点草药云云
山山水水转一圈,时间溜走得很快,有一日甘棠在阳山一个古老废坑里找到些古老的残片和头骨,兴致便越发高了。
是几百年前的图画文字,靠眼睛她能判断个大概,是夏朝文化没错了,若是手边有趁手的碳素测定和热释光测定仪器,就能准确地证明这些头骨和残片的年代了,毕竟她上上辈子喜欢和从事的工作都是考古,来了这里因着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些爱好倒被放在了一边,眼下时间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拿来做些喜欢的事,也挺好。
甘棠沉浸在找到夏朝的喜悦中,成日往深山老林里钻,英明神武的商王殷受近来日子过得很不舒坦。
唐泽发现自他将棠地起乱的事禀奏给自家王上后,自家自律又英明神武的王上变得喜怒无常起来,先是着令商容整兵,趁乱攻伐棠地,群臣死谏无用,年仅七岁的储君在寝宫外跪了两日两夜,这才打消了要挥师竹邑的念头,殷商的臣子无不出了一身冷汗。
待唐泽把圣女显灵的事报上去、迫不得已亲自往棠宫走了一趟回来后,自家王上当真是喜怒无常得如同恶魔再世了,时而高兴时而不高兴,脸色一会儿阴一会儿晴,喜怒不定。
本以为过一久自然而然也就好了,哪知道时间越久情形越严重,暴躁阴冷,成日冰寒着脸没个好脸色,且不知何时染上了酒瘾,嗜酒如命,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朝也不上了,年仅七岁的储君只得顶着莫大的压力,摸着石头过河,每日操着一口小奶音,有礼有度的安抚着精神已然受到极大折磨即将崩溃的大臣们。
夜游症也越来越严重,常常胡乱宿在杂草丛生的梨园里,醒来又勃然大怒,心浮气躁六亲不认,臣子们战战兢兢不说,便是身边伺候着的亲近之人,也叫苦不迭,生怕一不小心就遭了池鱼之殃,只盼望着天上能再现一个才貌双全的绝世大美人,王上赶紧爱上她罢。
至于多美的绝世美人,大概要比棠地新帝再美上数百倍才行罢。
新帝来探望小储君,带来了个消息,上朝的时候她偶尔能闻到棠梨花香,不分季节时令,时有时无,若商王有兴趣,可带着小王子一道去看看。
妲己不确定那人是否当真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守着棠地这片土地,但万一当真如此,她定然很想念武庚,想见一见武庚,否则不会临近她的忌日,宗祀周围的香味会浓烈一些,年年如此。
她希望殷受能带着孩子过去看看,因为若是有这个万一,她想达成她的心愿,满足她想做的任何事。
唐泽苦恼,回禀道,“我家主上不知在想什么,心里明明很想去,硬撑着。”
妲己颔首,径直道,“商王如何他随意,只近几年来,她来过的痕迹越发淡了,若有若无的,再不来,以后不知还有无机会。”殷受大概是怕失望罢,怕只是空欢喜一场,怕到没办法踏进棠地一步,至少她写了很多字,放在了很多地方,希望那人能看见,能出来见她一面,哪怕只是听她说说话也好,只希望一次次落空,她似是从来没出现一般。
妲己并不想同殷受多接触,径直去见了武庚。
武庚七岁,长相与商王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身锦衣眉目精致,活脱脱天上下凡的小仙童,见到她好奇却很克制,彬彬有礼,口齿伶俐,“您来做什么,我父王心里最是厌恶你和棠地的人。”
妲己一笑,蹲下来问道,“为什么,你也讨厌我么”
武庚往旁边让了让,请她入座喝茶,回道,“我不喜欢您,但也不讨厌您,不喜欢的理由和父王一样,因为棠地的子民夺去了母亲的生命,您夺走了母亲的宠爱,我没见过母亲,但母亲的事迹从小听到大,她也是我很敬佩仰慕的人,我也想她把我带在身边,同寝共食,哪怕什么都不教我,母亲走的时候给您留了书册,却什么都没留给我和父王,父王甚至没能见她最后一面,陪她最后一程,我和父王都很嫉妒您,父王嫉妒得都发疯了。”
谁说不是,她有时候也很想不通,想不通她为何要为那些不相干的人耗尽心血却心甘情愿的,妲己又问道,“那为何又不讨厌本君了”
武庚浅浅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漂亮洁白的小米牙,眼睛发亮,“不讨厌的理由也和父王一样,因为你是母亲亲近喜爱的人,替母亲守着棠地的子民,让她走的时候走的放心了。”
果然不愧是那人的儿子,真是可爱。
妲己笑了起来,终是忍不住非常逾越地伸手在他头上狠命揉了揉,笑道,“当年你的母亲,就是这么表达对本君的喜爱之情的。”
小孩怔住,妲己又道,“让你父王带你来棠宫,拜一拜你的母亲,她很想你,当年她与本君说了,你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她这一生有许多的遗憾,不能做一个好母亲,陪伴你成长,是里头最伤心的一件。”
小孩毕竟是小孩,再沉稳,对母亲的渴望是天性,掩藏不了,眼眶里陡然蓄积了水汽,汹涌而出,先是想极力忍住,最后泣不成声,妲己看着,便后悔来晚了。
越聪慧的小孩,童年越不好过,因为他懂事,便会责怪自己害死了母亲,会以为母亲并不喜欢他,世人都道甘棠临终前生下这么个孩子,是为了给殷受一个交代,殷受这些年对他不闻不问,孩子虽小,必定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
武庚抬袖抹干净眼泪,眼里还是肆意的水渍,脑子却已经很清醒了,童音稚嫩,“我与父王前去棠宫看望母亲,您会设下埋伏么”虽然他并不担心这件事,但是与不是,决定了他对这个母亲孩子一般存在的人要用何种态度,是敌是友。
妲己显然也明白他的意思,说了声人小鬼大,哈哈笑道,“你放心,打不起来,一来我与你父王实力相当,谁也不敢贸然动谁,二来别看你父王叫嚣着要挥师南下,当真大军压境,他只怕迈不出脚步,伤不了棠地的子民,怕你母亲泉下不得安宁。”
武庚点头,“谢谢您能来。”
妲己颔首,棠地政务繁忙,再加上她身份特殊,不能在大商邑多待,起身走了。
武庚将人送出宫,回去后便在书房外候着了,等了小半个时辰,见里面太师少师议完政务出来,行了礼,烦请唐泽通传,得了应允进去,在殷受面前拜了一拜,郑重又渴盼,“父王,我们去棠宫拜见母亲罢,如果可以,还能接母亲回家。”
殷受陡然僵硬了神色,这是七年来,他和武庚第一次谈论起甘棠,听他唤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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