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下起了雷暴雨。天水洗刷着房子,闪电把窗玻璃照得雪亮。青枫躺在床上,翻来滚去,痛苦不堪,身下的床板象被雷劈中了着了火似的在烧灼他。他的颈上身上爬满了成饼成片的红疙瘩,这些过敏起的痱子奇痒无比,他抓着挠着,皮肤上面沾满了斑斑的血迹他知道了他是谁,亚兰表哥给他算的命没有算错,真正的青枫已经在七年前死去青岩河边的墓碑上写错了名字,叫陶青松的孩子没有死,他一直在这世上活着,顶着陶青枫的名字浑浑噩噩地活着
电光炫花了他的眼,雷声震得他脑袋发昏一个死去七年的人复活了,带着一身的血点从坟墓里爬出来了。他一无所有,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而除了铁匣子里那张写着他名字的弱智证书之外,也没有一样东西属于他。他唯一拥有的记忆,也在七年前那场悲惨的大水中失去了他在那场大水中留住了生命,可父母并不知道救的是他,父母不知道,他们七年的抚爱用在了一个他们并不宠爱的孩子身上
他象溺水的人一样喘息着。什么锋利的东西象锥子一样地刺痛了他。可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十分的痛,那种曾经锥心刺骨的痛早已停止了,神秘的失忆把这种痛和低能儿陶青松的过去一起遗忘掉了他只是感到悲伤,深深的,无法遏止的悲伤
他把脸贴在坚硬的床板上,他又听到了那个孩子的声音在床底下喊他不,不是一个孩子,是两个孩子,两个稚嫩的童音互相呼唤着“青松,青松,”“青枫,青枫”他仔细地聆听着,那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声音,从遥远黑暗的世界里传来的声音。照片上勾肩搭背的兄弟,记忆里相亲相爱的兄弟,他们正站在七年前的忘川之上向他凝望滚热的潮水涌向眼眶,他瞪着簌簌发抖的玻璃窗,他仿佛在上面看见了什么东西的影像,刹那生灭的电光之外另有一个永恒不灭的光芒照射着黑夜在那光芒里面,他看见了他遗忘了的岁月
十二年前,一个五岁的小孩来到了青岩。他还不太会说话,整天呆呆的站在玫瑰糖店门前铺着青石板的街上,等爸爸妈妈回来接他
爸爸妈妈来了,还有弟弟,弟弟放暑假也到青岩来了。他摸着坚硬的铺着草席的床板,有多少个夜晚,他和弟弟就头碰头地睡在这张舅舅用山上砍来的木头为他打的小床上。乡下夜风冷,他半夜起来给弟弟盖被子,把大半张床让给睡相不好的弟弟,自己蜷缩在床边一整夜也不把他弄醒
在这世上的人里,他最爱弟弟,他们整天形影不离。他给弟弟摘浑身是刺的刺梨,手指头刺出了血也不怕痛。他在青岩河里摸鱼虾,摸螺蛳和菱角,摸到多少都给弟弟吃,自己一口也不吃弟弟也最爱他,比谁都更卫护他。他小豹子似的和街上欺负他的野娃儿打架,打得鼻子出血。他把癞咯宝丢进麻子家的铁锅,假装摔跤撞翻红鼻子家的板栗摊,因为麻子和红鼻子经常在背后说他的哥哥憨
他对着窗户笑了,他昨天还在街上碰见红鼻子,她还在提当年遭他们两兄弟撞翻摊摊的事他最盼望放暑假,一放暑假弟弟就来了但是弟弟要走了,他明年暑假不来青岩,后年也不来了,爸爸妈妈要带他去北京,去上海那天黄昏他们在青岩河边钓虾时他问他
“北京上海哪一个大”
“差不多大。”
“北京上海哪一个远”
“差不多远。”
“那你去了北京上海,还来不来青岩呢”
“不一定,要看爸爸妈妈有没有时间。”
“哦”
“你放心,就算他们没有时间,我一个人也可以来青岩看你”
“真的吗,他们不准你咋办”
“他们会准的,我有办法。”
一道强烈的闪电象照相馆的镁光灯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他看见了一幅画着大海椰树风景的幕布。两个新剃过头的短衫短裤的小男孩正从幕布前面分开,蹦蹦跳跳地跑下嘎吱作响的木楼梯,他们手牵手从照相馆的两层小楼跑到铺着青石板的街上,向一座树木葱茏、山门高大的寺庙跑去
那是迎祥寺,七年前的迎祥寺深夜人阑,两个小小的黑影翻过高墙,跳进黑黝黝的院子,他们象一对野猫无声无息地溜进大雄宝殿,从打盹的毛老爹身畔溜过,在供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了一件闪耀绿光的东西。
“我们算不算偷东西”一个说。
“我们许完愿就还回来,不算偷的。”另一个说。
玻璃窗外的光芒在变幻。还是那个夜晚,银河北斗,繁星满天,两个孩子站在有七根树股的巨树下。一个把刚埋进土里的东西挖出来,埋到另一个地方去。
“你不做吕布了”另一个说。
“我才不要做吕布呢。”一个说。
“你不上牛筋大学了”
“牛筋大学我自己能上,我要帮你做李元霸。”
“我不要做李元霸。”
“那你要做什么”
“我要回家。回家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和你在一起。”
“好,那就说定了,你再对银杏树爷爷说一遍。”
另一个对着巨树喃喃的说着。
玻璃窗外的光芒又变幻了,黑夜变成了白天,突然间天光大亮,一条宽阔的小河激流猛涨,翻腾着白花花的巨浪两个孩子困在大水中央苦苦挣扎,两颗脑袋象连在一条藤上两个一模一样的西瓜。“爸爸,救命妈妈,救命”两张嘴巴用一模一样的声音喊着。他们的妈妈在岸上奔跑,爸爸跳进河水劈波斩浪向他们泅来,一个墓坑般的漩涡在旁边张开阴森森的巨口
“来人啊,救命啊”他惊恐万分地喊着,他又掉进了七年前的漩涡他拼命的仰头,把两只手伸出水面乱摇,他的兄弟离他很近很近,可是他够不着。“回家,回家,”他脑子里尽是这一个念头,“爸爸,救命妈妈,救命”一边从嘴里往外吐水一边断断续续地喊叫但是妈妈凄锐的喊声从岸上传来“先救小的先救青枫”两声锐喊象两根利箭刺穿了他的身体,他的手挥不动了,他沉下去了,不能呼吸了,水底下一张柔软的巨口吸住了他
一双瘦小的手突然从水底下猛推了他一把,紧接着另一双有力的大手擒住了他。浮出水面了,他又能呼吸了,他象断了藤的西瓜从水底下的巨口中脱离了这时候他看见那双推他的小手最后朝他挥动了一下,没入了深深的漩涡“弟弟青枫”他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喊叫,一个巨浪象闷雷一样地打昏了他
一个极响的响雷震裂了玻璃窗,刹那间一切影像都已消失,唯有那个不灭的光芒仍旧照射着电闪雷鸣的黑夜青枫猛然从床上跃起,推开破碎的窗户,翻身跳进了暴风雨。他从后院跑上空无一人的街巷,他在雷鸣闪电狂风暴雨中紧紧地奔跑雨更大了,天象漏了口子,倾注天水要把世界注满。古镇青岩沉睡如死,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只有时时把黑夜变成白昼的电光,只有暴雨的喧嚣,雷霆的轰响。然而就在这任何人都不会出门的雨夜里,却有一个鬼一样的人在冒雨狂奔,这个鬼从冥府逃出,奔来在还阳之路,雷公为他开道,电母为他照亮,他无数次摔倒又无数次爬起,浑身是伤浑身是水浑身是泥他一边奔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是我,是我,我是青松”“我回来了”“我不是弟弟,我是哥哥”“我活着,我一直活着”复活的鬼魂狂野凄厉的喊声在雷声雨声风声中回荡,冲激着每一扇紧闭的门窗
突然间,青岩也醒来了,那陈死的古镇也在这招魂的雷雨中复活了门窗纷纷打开,人们走出来跳水劈柴晒太阳做买卖那不是白天的青岩,那是七年前的青岩,是十二年前的青岩,他象从前一样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跑着,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大步跳下高低不一的石坎,从各种摩肩擦踵的摊子跟前跑过他看见了麻子的油条摊,他看见了红鼻子的板栗摊,他们所有幽灵般的面孔都在每一次闪电来临时一起浮现,闪电过后又同时匿入黑暗这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前面街的拐角上。那是弟弟不是小时候的弟弟,是长大了的弟弟他从七年前的漩涡里逃出来了,他和他一样在七年的时光里长大了,那个挺拔的少年成熟地把手揣在裤兜里,用一只脚搭着另一只脚,和当年一样的脸庞一样的微笑一样的目光
“弟弟青枫”
他惊喜交加,边喊边穿过密集的水帘奔向他,但那幽灵并不等他接近,便趁着黑暗的掩护退去了,当下一次白昼来临时,他看见他站在前面一堵青石板砌的街墙底下,好象站在大海椰树的幕布下向他招手当他跑到那里,少年的幽灵又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街墙,象挖掉了人像的照片,浸泡在湿漉漉的药水缸他茫然失措地站在街墙下,东张西望地寻找他的弟弟,他只在照片上谋面的弟弟,他只在记忆里相依的弟弟,他把他遗忘了七年,刚刚才在满天的大雨和电闪里想起的兄弟
没有弟弟了,所有幻象都已消失。复活的古镇,少年的幽灵,人们的鬼魂。只有冰冷的大雨,恐怖的闪电,死寂的空街他跑不动了,站在一座屋檐下喘息他透过水流如瀑布的屋檐往外望,看见街对面白铁铺子的招牌在风雨中摇摇晃晃。他认出了那家陈记打铁店,他也认出了这条通向北城门的长生街他离开躲雨的屋檐,沿着长生街一口气跑出了北城门,跑出了青岩镇。他向长着银杏树爷爷的狮子山跑去,他们的白毫埋在那里,他要去寻找最后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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