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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
    有两个人,在他们的经历中,洗澡都曾改变过他们的命运。

    一

    夕阳映红了杜祖荣的脸庞。他提着带盖儿的草编筐,悠闲地走出机关。

    “哪儿去”

    “哦,去洗澡。”

    他住在机关的单身宿舍里。机关里没有开设澡塘,每月发给工作人员若干张通用澡票,因此他外出洗澡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是,几乎日日、月月、年年如此,他每晚必去澡塘。于是,开始有人侧目了。

    “我们地处北方,又不是广东,难道还非得每天冲凉不可吗”

    这样的非议分量有限,可以置之不理。

    “今天散会都九点了,他怎么还要去洗澡”

    然而澡塘那时普遍营业至晚十点半,因此他照去不误。似乎也不甚荒唐。

    刮风去,下雨去,炎夏去,隆冬也去。有一天傍晚下暴雨,还夹杂着蚕豆般的雹子,但在传达室里躲雨的人们,看见他依旧斜撑把雨伞,提着那必定装有肥皂盒、毛巾、立体梳子的带盖草编筐,匆匆地出大门而去。此时的澡塘里究竟除他而外还有多少怪客人们打着赌。最大胆的估计也没超过两巴掌的数目。

    “我们要把,嗯业余时间好好地,嗯计划起来,嗯不要浪费掉,嗯比如说天天都去洗澡塘子,嗯那就不大妥当了,嗯”某次会上,领导同志讲了这样的话。

    他低下头。后面的人看见他那白皙的、一尘不染的耳根渐渐地红了。

    然而,夜幕初降时,他又提着那“洗澡必备”的草编筐出了门。

    舆论对他渐渐严厉起来。

    “哼资产阶级生活作风”

    “身上散发着资产阶级的香风毒气”

    他身上的确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味。有的人说是柠檬香皂的气味他只用这一种香皂。有的人说是一股子澡塘特有的气息。有的人闻之掩鼻,说是蒸煮过度的浴巾的味道,令人气闷。

    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是单位保卫干部赵戈英,郑重其事地把他这一“怪癖”内定为疑点,决定进行秘密调查杜祖荣每晚必去洗澡塘,除洗澡外还干些什么是否有与别人接头的任务

    赵戈英是个比杜祖荣年轻的小伙子。有一天,下着牛毛细雨,街道上泥泞不堪,几乎人人身上都不出汗,在那样一种天气里,确实只有最感必要的人才会去澡塘。赵戈英躲在传达室里,杜祖荣提着草编筐出门以后,停了约两分钟,他才踅出门,不远不近地跟着杜祖荣,逶迤而前。令赵戈英吃惊而又欣喜的是杜祖荣并不是到附近的“广泉浴池”去洗澡,而是不惜坐几站电车,进入“清漪园”去入浴。为何吃惊不用说明。为何欣喜因为这证明他果然有问题。保卫干部赵戈英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主要在于保卫没问题的人不受侵犯,却相反以为,自己的真正职责是在从没问题的人中深挖出有问题的人来。

    赵戈英也进了“清漪园”。他发现到那里洗澡的人居然并不比他们估计的少。当然,他挑了个远离被监视者的榻位,进入白气蒸腾的池塘间后,他也尽量不让对方发现自己。

    那洗澡成癖的杜祖荣是何表现呢赤条条地下到了水温最高的池塘中,仰倚着,只露出头部,闭眼泡了起来。泡呀,泡呀,忽然,有一个长着络腮胡子、肤色赤红的胖子,也跳进了那池塘中。杜祖荣把眼睁开了。只见他二人招呼着。似乎十分熟悉,边说边聊,越聊越欢。

    赵戈英真想过去听听他们聊些什么但是,一来容易“暴露目标”,二来池塘间里水声、人声混成一片,就是离近了怕也难以听清,于是只好作罢。

    “嗯你的警惕性很高,嗯他的问题你还要继续注意,嗯这起码是,嗯对思想革命化运动的一种消极抵制,嗯”赵戈英汇报以后,领导作了这样的指示。

    然而,“史无前例”来了。领导成了“走资派”,赵戈英成了“黑爪牙”,造反派当了家。杜祖荣虽然被眼前的世态吓蒙了,倒还暂且无事。

    开批斗“走资派”和“黑爪牙”的会。大热天,人挤人,又吼又叫,又嚷又跳。被斗者臭汗淋漓,斗人者流的也绝非香汗。

    批斗会散了不久,杜祖荣就提着那个草编筐出了门。啊还好,“破四旧”只破掉了“清漪园”的匾,挂上了“红卫澡塘”的牌子。当然,入池之前要先背诵语录,祝“万寿无疆”。但毕竟还有热水,有热水就好。他跳进池塘,觉得那水比往常更其温暖,更其值得珍惜。

    又一个下午。“造反派”召开大型批斗会,会场上气氛森严,情绪激昂。由于“造反派”内部已开始分裂为两派,结果批斗会发展成了辩论会,一开就开到了晚上。散了会杜祖荣赶紧往澡塘子跑,但是,他跑到门口时,人家已经停业。这一晚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天不亮就有人找他,是一派的“勤务员”,动员他加入他们的那个组织。他说可以考虑。

    一个小时后,另一派的“勤务员”来了,告诫他必须站在真正的革命造反派一边,才能不至于成为“实现全球一片红”的阻力。他心里想怎么办呢

    下午就发生了夺权事件。一派抢走了单位的公章,另一派宣布那公章作废,另刻了一个“真正有效”的公章;而前一派又砸了后一派的“勤务组”办公室,“没收”了那枚“伪章”,于是后一派在当晚又加倍地报复了前一派,把两枚印章都夺了回去。自然经历了一番乒乒乓乓、稀里哗啦,有人“轻伤不下火线”,有人“英勇挂彩”送入医院。还好,尚未有人“光荣牺牲”。

    血红的夕阳掩映着杂物狼藉的战后场地,不见黄花分外香,唯有浊气冲霄汉。杜祖荣小心翼翼地踮脚穿过战场,直奔澡塘而去。原来澡塘也刚经历过“风云突变”。门口一片玻璃碴子,门侧一纸“夺权声明”,还有一块纸牌“暂停营业”。杜祖荣浑身骚动着一阵阵从未体验过的刺痒,只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宿舍。

    两大“造反派”终于意识到,印章是虚的,关键在于麾下有多少人马。一派终于说动了杜祖荣,发给了他光荣的红袖章。他戴上了不到半天,另一派便刷出了杜祖荣何许人也的大字报,他看到那每字一尺见方的大标题直发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许人也”了。

    大字报颇有威力,因为赵戈英已经“反戈一击”,加入了另一派,以“确凿有据”的事实,说明“走资派”如何包庇了杜祖荣这个“浑身散发着资产阶级臭气、抗拒思想改造、形迹可疑的坏蛋”。

    几天之内大字报升了几级。是有一天用特大号字公布“已查明杜祖荣每天到澡塘去,是为了同现行反革命分子冯二有会面,他们几乎每天都要在一起发泄反革命怨气”

    冯二有便是赵戈英看见过的那位有络腮胡子的胖汉,此人确已被所属单位揪出,而且经过一系列触及皮肉的批斗和提审,最后确实写出了承认与杜祖荣在“澡塘”共同发泄反革命怨气的“坦白材料”。

    杜祖荣找到本派“勤务组”,涨红了脸进行解释“我们就是一般的澡友,从未说过反动话”但是这一派的“勤务组”经过紧急商议,还是贴出了开除他的公告。

    开除就开除吧。可怕是两派之争又从争夺“中间派”发展到了揪人竞赛。谁揪出的“反革命”多,谁就最革命。先是揪对方阵营中的,然后便发展到“大义灭亲”。

    杜祖荣再次成为两派争夺的对象。不是争着发给他大红的袖章,而是争着往他脖子上挂黑牌子。终于,他还是被发过红袖章给他的一派率先揪出来了。他受的那些苦楚,凡与别人相同者一概从略不谈了。值得一书的,是往他身上泼痰盂水,然后绝对禁止他洗澡。

    他自杀过两回,均未遂。头一回活过来以后,往他身上泼了尿;第二回活过来以后,往他身上涂了屎。

    他和我们一样,终于熬过了那噩梦般的岁月。

    现在似乎一切都复归了旧观。那位领导同志当然不是什么“走资派”,照旧“嗯”、“嗯”地讲着话,发布着指示。赵戈英经一再找领导同志道歉、认错、检查、谈心、发誓、鸣忠,依旧当上了保卫干部,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在保卫工作方面有什么教训值得记取。“红卫澡塘”的牌子业已摘掉,“清漪园”的旧招牌又挂了出来。而杜祖荣也依旧每天提着他的草编筐去澡塘子,往那水温最高的池塘里一泡就是一个来钟头。

    只是那长着络腮胡子的红皮肤胖子冯二有,不知怎么再也看不见了。

    二

    在同一个单位里,还有一位中等身材的大脑门同志。

    他似乎从来不洗澡。人们的澡票用完了,往往都找他去要。他乐于把澡票送给每一个向他要的人。

    如果说,杜祖荣的洗澡成癖很早就招来了“资产阶级生活作风”这类的谴责,那么,此人那不屑洗澡的“无产阶级生活作风”,倒也并未受到过赞誉。

    开会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同他挨着坐。人们甚至时常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建议“翟力丁,你快去洗个澡吧”

    还好,由于他没有别的问题,总算在“史无前例”中平平安安地挨到1973年。

    到了1974年,轮到他倒霉了。倒霉的原因,是发现了他这个从不洗澡的人有了“异常举动”。最先发现疑点的,还是那位赵戈英。当时“批林批孔”正进入阶段。天公仿佛也在积极参加运动,那一年的“秋老虎”格外厉害,给大轰大嗡的运动一个劲儿地加着温。人们坐在一起开会,几乎全是短装扮。有的男同志上身常常索性光穿个背心。不穿裙子的女同志也往往忍不住使劲往上卷裤腿儿。

    而翟力丁却永远穿着长袖衣衫。实在热了,他也略微卷卷衣袖。但是,你永远想不出他穿圆领衫或背心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出汗又似乎比别人更多,在他三米以外坐十分钟,他的气味就足以使你的胃口倒上整整三天。

    当时是“工宣队”当政,赵戈英已不担任保卫干部。但运动本身既然号召人们检举一切“怪人怪事现象”,赵戈英凭着他多年练就的超级“警惕性”,当然便格外注意翟力丁的行为。

    终于,赵戈英发现,在天气最热的那几天,每到晚饭以后,翟力丁便躲进他那间宿舍,好久都不出来。这倒还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总是严严实实地拉上窗帘。而隔窗谛听,可以听出屋内有哗哗的水声。

    从不洗澡的人,如何反常地洗起澡来了洗澡拉上窗帘,一般来说当然无可非议。但是,他住的那层楼全是男同志,几乎没有女同志从走廊路过,又何必遮得严严实实

    不久,单位里修成了淋浴室。一天傍晚,赵戈英有意邀请翟力丁同去淋浴,翟力丁只说有事要办,无论如何也不去。赵戈英几乎将他袖子扯破,他硬是挣脱回了自己宿舍。古怪的是,当晚赵戈英到他宿舍外观察,竟然窗帘严遮,水声哗哗。翟力丁若不是在洗澡,究竟是在鼓捣什么莫不在销毁什么东西莫不是正发出某种奇特的声波,供某地方的某种特殊的电子仪器接收

    他将发现的情况汇报给了“工宣队”。“工宣队”责成“革委会”下设的“保卫组”和“群专组”研究处理。当然,一研究,就断定此乃“阶级斗争新动向”。

    于是乎设计好了“作战方案”。

    先有“侦察人员”在傍晚时去侦察。侦察人员兴奋地回来报告“翟力丁又拉上窗帘了”

    继之,出动了“先头部队”,蹑手蹑脚地走到翟力丁宿舍门口,然后突然猛敲门板“翟力丁快开门有事儿”

    里面一阵慌乱的声音,似乎是盆子打翻了,水从门缝溢了出来。

    砰砰砰

    “快开门快开门”

    “好,等一等,等一等”

    啊哈,翟力丁的嗓音走了板

    按照预定方案,“先头部队”突然破门而入,“后继部队”立即紧跟而上。他们对室内无灯的情况早有应急措施,四只手电筒的光束猛然向翟力丁射去

    翟力丁一声惨叫,只见他还来不及穿上衣服,慌乱中把一块浴巾死死地包住上身,两眼圆睁,满脸惊恐,张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赵戈英冲上前,伸手把他身上的浴巾扯了下来。

    哑场。

    突然,赵戈英他们那五六个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笑声中,翟力丁颓丧地跌坐在床铺上。他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脸。

    原来,他左肩膀有一大片浓密的黑毛,直连到左腋窝和左上臂。从生理角度上说,那叫作返祖现象。这名称里虽然也有一个字和“反”字同音,却实在不好和“反革命”画等号。

    翟力丁当即得到了解脱。赵戈英他们拉亮了电灯,劝他快些穿好衣服。对他“落实政策”说“你没事儿。我们全明白了。你应当理解我们的行动,阶级斗争必须天天讲、时时讲、事事讲。提高警惕性是永远需要的。”

    从第二天起,翟力丁便得了个“翟毛”的外号。这外号很快传遍了全单位,乃至传到了单位之外。

    熟悉并同情翟力丁的人都说,自那天以后,他的性格仿佛发生了一种显著的变化

    据新华社消息,中央首长在视察北京市新建的居民住宅楼时,对普遍没有淋浴设备表示遗憾。指出今后应在建造时加上淋浴设备,便利居民洗澡。

    这消息当然十分令人振奋。必需而短缺的东西,我们应当及早补齐。然而,那并非必需乃至多余甚而有害的东西,何时得以彻底消除呢

    1980年6月写于垂杨柳,,,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