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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中
    电梯门合上了。

    开电梯的胖姑娘揿了一下有“10”字的方钮,方钮亮了。能感觉到电梯在向上移动。胖姑娘懒洋洋地坐在操纵盘下的电镀椅上,看报纸上的影剧广告。

    好,只当胖姑娘不存在。

    她望着他。一刹那间,她觉得世界上只存在着她和他。

    他微笑着。他的头发花白了,但仍旧那么丰茂。他额头、眼角、耳边的纹路,细碎而明显,但他的面庞总体来说还是那么神采奕奕。他腮帮和下巴的胡子尽管刮得非常干净,但留下了一片均匀的淡墨染出般的印迹。他的喉结仍是那么尖锐结实。

    她把眼光移开。她受不了他那双眼睛里射出的光,那并不是谴责、嫌弃、轻视、怀疑的光,恰恰相反,那眼光里充满了宽容、关怀、尊重、信任。唯其如此,她受不了。

    电梯在向上移动。

    她和他是在人行道上邂逅的。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最近报纸上还登载了一篇记者的专访,附有他的照片。近两年来,他的照片经常出现在报刊上。有一回电视里还出现了他的大特写,并且有他一段录音讲话。她痛楚地意识到,这正是他。

    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她老了许多,而且消失了昔日的活泼,但是她的轮廓,她走路的姿势,还是使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她。他遇上她,内心里涌动着真诚的快乐。

    他就住在前面新建的高楼里。他邀请她上去坐坐。她答应了。

    他们都感到有许多话要谈,但是他们一时又并没有说什么。进了电梯,他们只是相互微笑地对视着。

    她望着电梯一角的电话。电话机是鲜红色的。

    那号码盘在旋转吗她眼里浮出了一朵鲜红的西番莲。是的,当他们都在大学里读书时,他们的宿舍楼前面,的确种得有许多的西番莲。是盛夏,柳树上的蝉儿一声声地长鸣着。静静的中午,她溜出了宿舍,穿过暗魅魅的走廊,拐弯,下楼,出楼呀,满眼白晃晃的阳光。

    世界成了一张漏光的胶卷。刺眼的白。

    要等到她在湖边的那个隐秘的角落里寻到他时,眼里才能重新充满律动着的线条和色彩。

    一球蒲公英。他放到她的嘴边,她尖起唇儿吹了,噗、噗、噗,绒毛儿逆光飞散,闪着银斑。有一根淘气的颈毛飞回来迷了她的眼。她偎在他的怀中,该他尖起唇儿吹了,噗、噗、噗,她轻轻地笑了,睁开流泪的眼睛

    世界成了一张雄健美丽的脸。脸上写着一个字爱。

    电梯停住了。是五层。进来了两个小姑娘,中学生。

    电话机为什么要搞成鲜红色的

    电梯继续上升。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她知道他得问这个。

    她却并不需要问他。他自己写过文章,发表在一份发行量极大的杂志上。还有记者的专访,对某些细节渲染得淋漓尽致。还有一篇,是个二十几岁的新起作家写的,那主人公分明是以他为模特儿的。她读得很仔细。

    他是受难者,是蒙冤的天才,是韧性的勇士,是幸运的强者,是无数青年崇拜的诗人。

    而她呢

    “非常简单。我从大学提前退学以后,一直在一个机关的总务科当职员。”

    “你为什么提前退学呢”

    “理由是家庭生活困难。”

    “这是全部原因吗”

    “当然不是。自从你被戴上帽子,勒令退学送去劳动教养以后,我就觉得上大学没有什么意思,特别是学我们那个专业”

    沉默。

    电梯又停了。两个女学生走了出去。好。

    电梯门斯斯文文地合拢来。

    电梯继续上升。

    那个二十几岁的新起作家写的那篇,使她深深地激动,也使她深深地失望。

    激动,是因为那个男主人公。的确像他。他当年的那些诗句,今天回忆起来,依旧火辣辣的,可以使卑鄙者发抖,使懦弱者振作。

    失望,是因为那个女主人公。不曾存在过那样一个人。她在高压下背弃了他她在自责中沉沦倘若真的如此,世界和生活就都还算单纯。

    依旧是盛夏,柳树上的蝉儿依旧一声声长鸣着。依旧是静静的中午,她溜出了宿舍,穿过暗魅魅的走廊,拐弯,下楼,出楼呀,满墙斑斑驳驳的红纸绿纸。

    世界成了一张涂写得乱七八糟的大字报。看不懂。

    她追到校门口,那辆运送他们的大卡车已经开动了。扬起一些尘土。

    她看到了他的后脑勺。那使她生出无限爱怜的后脑勺。这后脑勺没有向前拉直,也没有向后旋转。

    她知道他不会怨恨她。没有人知道他和她的特殊关系。没有人要求她特别为他表态。自从事态明朗以后,他没有找她,她也没有找他。

    蒲公英的绒毛儿逆光飞着,旋转着,升沉着,远了,远了

    她告别了那个后脑勺,告别了她隐秘的初恋,告别了对世界的天真的看法,告别了温柔和羞怯。

    她努力忘掉他。她也的确曾经几乎忘掉了他。

    什么在响哦,是电梯顶棚上的风扇。

    什么在响哦,是银行里的算盘。

    她的丈夫,一个浑身都显示着与世无争的会计,当年正是在银行里,搓着手,谦恭地微笑着,由介绍人介绍给她的。当时环绕着他们的气氛,就是一些不紧不慢的算盘声。

    她丈夫中等身材,站在高个子面前不会使高个子尴尬,站在小个子面前也不至于使小个子惭愧。她丈夫体躯清瘦而不干瘪,五官端正而不俊秀。那是个谨小慎微的好人。

    “小点声,你小点声”丈夫时常望着与邻家之间的隔墙,提醒着她,“小声点好。”

    一九五八年,银行里和学校里都补划了右派。丈夫买回来一罐臭豆腐,小心翼翼地拈出一块搁到瓷盘里,压低嗓门对她总结说“少提意见,少发言,别得罪领导,别管闲事,别胡思乱想”他就用那臭豆腐下酒,嘬着滋味,害怕,然而满足。

    一九六〇年,人们都听说了关于彭德怀的事。丈夫带回一包蜜枣来,珍惜地一颗一颗地摆到瓷盘里,对她的小声询问和议论只是不住地摇头,最后抬起眼睛,可怜巴巴地哀求她说“咱们没听过传达,是不咱们不该知道的事情不该议论,是不”他递给她一颗蜜枣,提醒她吐核时要小心那枣核两端非常之尖,弄不好会刺破嗓子眼的。

    他们平平安安地活过来了。她为他生了两个女儿。在十年大动乱当中,他们没有被抄家也没有去抄别人的家,没有被揪斗也没有揪斗过别人,没有下干校也没有被扣发过工资,既不是“保皇派”也不是“造反派”,甚至也不是“逍遥派”,因为他们没有一天敢于不去上班,他们服从一切人的领导委员会、工作组、红卫兵司令部、军宣队、工宣队、革委会、“新党委”他们随着大多数人挥动红宝书,呼口号,家里该挂什么像时挂什么像,该摘什么像时摘什么像

    只有一点没有变,就是他们居住的那间小屋。只有十四平米。从女儿出生到送女儿去农村插队,从女儿从农村回来到分别当了售货员和售票员,一直是那么狭小,那么低矮,那么潮湿,那么陈旧

    然而这电梯是新崭崭的。

    他如今天天享用着这新崭崭的电梯。

    他曾经连十四平米也没有。他曾在冰天雪地里受过苦。他曾只穿条裤衩,在地层深入抡镐刨煤。他曾满身虮虱,并被人看作形同虮虱之物。他曾有过小小的起复,接着又陷入更大的沉落。他行过万里路,他凑过厚厚的一大卷生活之书。他曾大声哭过,他也曾大声笑过。他在最沉沦的时候,也曾获得过同情与信任;他在最痛苦的时候,也曾保持着坚韧与希望。人们始终记得他。他也始终没有失去自我。

    当他重新回到诗坛上来时,老读者毫不犹豫地向他欢呼,新读者即刻便记住了他的名字。正如罗曼罗兰所说“累累的创伤,便是生命给予我们的最好的东西,因为在每个创伤上面,都标志着前进的一步。”他战斗过,他历经过苦难,他的生命便获得了崭新的价值。

    然而她呢

    蜷缩着,像一只钉螺。她保全了自己,然而,没有伤痕的生命是一个软体。

    现在,她站在他的面前。

    她避开了他的眼光。

    她的眼光落到他的脚上。

    哦,他穿着一双皮鞋。

    她的丈夫也有一双皮鞋。那双皮鞋小心翼翼地穿了十二年。

    满屋子是搬移过的箱子、纸盒。

    她问“你这是干什么”

    丈夫永远是和蔼的“找那剩下的半管鞋油啊。”

    “我记得剩下的不多了,已经不是半管。”

    “不是半管,也是鞋油啊。”

    “难道你要翻遍全屋,非找着它不可吗”

    “尽量找吧”

    “再买一管不行吗”

    “不用,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慢慢找吧。”

    他没有雄心,没有壮志,没有理想,没有抱负,没有气魄,没有情趣,没有想象力,也没有求知欲,甚而至于连脾气也没有。他上班机械地完成工作,下班就闲着,为了消磨这闲着的时候,他便细细地烹一条鱼,慢慢地擦一口锅乃至于极为耐心地寻觅一管失落已久的旧鞋油。

    然而她曾经怎么说好呢也算是爱吧爱他的安全。确确实实,他是安全的。

    鞋。皮鞋。皮鞋在路上行走。很宽的路。许多的鞋。移动的鞋。迈进的鞋。蒙着尘土的鞋。破裂的鞋。

    “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

    “坐不惯电梯吗”

    “对,坐不惯。”

    “你这些年没怎么受苦吧”

    “没。”

    “那好。”

    “不好。”

    “为什么”

    “灰色的。不,简直就没有色彩。”

    “怎么”

    “人总得追求真理,追求光明,追求幸福”

    “你不幸福吗”

    “不。”

    “为什么”

    “应该是这样。你们这座楼,在今天的中国,应该算是座幸福楼了吧。住着你这样的诗人。住着苦尽甘来的老干部。住着睡过牛棚可是忠心耿耿的科学家应该先让你们住这样的楼,我们是不配的”

    “为什么”

    “不是我们天性平庸。我们是给吓傻了的”

    “吓傻了”

    “可不。我看见了你的后脑勺,可是我没有追着喊你”

    “喊我”

    “喊你。告诉你,我等着你。”

    “那你得付出多高的代价”

    “可我现在付出的比那还高”

    “”

    “我这并不是悔恨。首先应当悔恨的,是把我和我丈夫这样的人吓成庸人的人”

    “十楼到了。”

    电梯门客客气气地开启着,终于开至最大。

    他走了出去,等了等,转过身,惊异地望着她。

    “我不去你家了。”她说。又对那胖姑娘“请把我送下楼。”

    胖姑娘愣着。

    他径直望着她的眼睛。

    蒲公英。噗、噗、噗,蒲公英的绒毛逆光飞动着,闪着银斑。绒毛旋转着,升沉着,远了,远了

    “我不去你家了。因为,该说的我都说了。”

    “可我还有该说的没说哩。”

    “我会从你的诗里读到。再见。”对那胖姑娘又一次重复,“请把我送下楼。”

    胖姑娘揿方钮。电梯门缓缓地关上了。

    电梯迅速地下降。

    她闭上眼睛,倚在电梯壁上。

    开花的原野。一球蒲公英。又一球蒲公英。一球又一球的蒲公英。风吹过来了,腾起,腾起,腾起。蒲公英的绒毛向四面八方飞动着,飘升着,旋转着

    1980年7月18日写于垂杨柳,,,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