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九章
兴奋的嘶吼此起彼伏, 此时不管是老的, 弱的,还是小的, 都仿佛神力附身, 力大无穷,他们恨不能将所有力气都在这一刻宣泄干净, 那种刺激与兴奋令每一人都双目通红,呼吸粗重。乐文章节更新最快兴奋的围观者不知何时犹如潮涌般也一并冲进了那祠堂之内,用脚踢、用拳锤,鲜血和着细碎的肉沫横飞,溅在每一个人身上,他们却都恍若不觉一般, 争先恐后地加入
蜿蜒的鲜血缓缓浸透这祠堂的地面,电光雷鸣中,那兴奋的嘶吼不曾停歇。
不知何时起,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
是的, 安静,除了祠堂中的声响,周遭再没有了别的声音。
蒋叔致从那魔怔一般的失神中回过神来,他猛然惊觉看向身旁,却见柳夜阑的神情难看至极。
蒋叔致却见不知何时, 电闪雷鸣俱已不见,祠堂那里伴着不似人声的兴奋嘶吼,源源不绝的血色雾气自那沈氏祠堂中涌出来, 不过眨眼间便将周遭一切全部湮没,叫人辨不得任何方向。
这雾气来得太过诡异突然,带着十分诡谲的深红颜色,其中却有无数的腥臭气息,就好像无数死鱼死虾在那雾气之后一般。
此时,连带蒋叔致、随从、衙役等人,此时俱是面色惊惧,他们看向雾气最浓密的方向,兴奋的嘶吼伴着沉闷的击打之声,周遭一切都是这看起来十分不祥的血色浓雾,整个沈氏祠堂好像早已经被这血雾吞噬。
这一切,看起来这般恐惧,就好像他们已经不在溪涂镇,而是被挪到了传说中的地狱某处,那些原本只当是笑话一般提及的神鬼传说这一刻在所有人心中浮现,那些兴奋的嘶吼、击打血肉的沉闷声响中,叫所有心智正常的人都不由恐惧万分,那些发出这种声音的还能算是“人”吗也许,那沈氏祠堂中的,早已经是一群失了心志的怪物。
方才,如果不是柳夜阑拉着他们所有人急急退开,他们是不是也会如那些兴奋观望的宾客一般,变成那样恐怖的怪物
在这惊恐的气氛中,却只听柳夜阑一字一句道“所有人,手拉手,不得失散跟着我走”
蒋叔致深吸一口气,像是怕惊动身后那群已经不再是“人”的怪物一般压低了声音道“快”然后灵机一动“解下头巾,系在彼此的手腕上,绝不可失散”
柳夜阑回了一个赞赏眼神,然后,再不管身后的血腥,柳夜阑面色凝重地在这沈氏老宅中摸索起方向来,他们这行人渐渐踏入血色浓雾之中,身后那些兴奋的嘶吼渐渐地,似是消失了一般,周遭一片死寂。
而越是走进这迷雾,蒋叔致的心中越是冰寒一片,沈氏祠堂有多大他们俱是亲眼目睹,怎么可能走了这么半天还没有摸到墙他们真的还在沈氏祠堂还在溪涂镇吗
想到方才地上那件布满血污的敬水衫,不知为何,蒋叔致心中的恐惧便又多了一层。
突然,柳夜阑脚步一顿。
蒋叔致急急问道“怎么”他身后众人俱是屏气凝神看向柳夜阑,此时此地,在这样恐惧诡异的境地中,镇定自若的柳夜阑已然成了他们唯一的期盼。
柳夜阑侧耳凝神“听。”
蒋叔致等人凝神,隐约地,似乎真的有低啸之声在不远处徘徊。
柳夜阑点头道“走。”
然后举步便要朝那啸声而去。
而这样的情境下,蒋叔致忐忑不安地踟蹰道“这”
如今发生的一切已经超乎所有人的想像,那啸声到底是魔是鬼,是吉是凶,所有人都不知道,柳夜阑却能这般轻易断定
柳夜阑看了蒋叔致一眼,淡定道“那处雾气更淡些。”
蒋叔致一愕,随即他环视周遭,竟是有些羞愧起来,他方才被周遭阴森气氛所慑,竟致心神失守,连这般浅显的情形都未能看得明白,竟还质疑柳夜阑的选择,真是叫他太过羞惭。
柳夜阑顿了顿,低声道“三哥,我有些担心青弟。”
蒋叔致神情一变“怎么”
柳夜阑摇头不再多说,只简短道“总而言之,我等还是尽快找到出路为上。”
他们被困在这诡异的血色雾气中,沈氏祠堂是那诡异的源头就不说了,跋涉这么久,他们都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在溪涂镇,那么溪涂镇上的人呢
童青一路跋涉本就身体不适在下榻之处休息,如果真是遇了与他们一样的诡异之事,童青要如何应对再者,如果童青运气再差些,遇到的不只是这样的事情,而是糟糕的情形
蒋叔致不敢再想,只紧紧跟着柳夜阑坚定迅速的步伐。
那低低的啸声起伏不定,却始终在这片血色迷雾中指出了一个方向,渐渐地,那啸声越来越清晰,柳夜阑站定身形,看向不远处的身影,拱手一礼道“沈公子。”
蒋叔致亦是停下步伐,惊奇地看向那啸声的来源沈天云。
方才明明沈天云站在那沈氏祠堂中央,按理来说,这血色浓雾将整个祠堂都吞没了,那些在祠堂中的沈氏族人还有宾客俱都陷入可怖的疯魔境地,怎么看这沈天云却是出现在这里,甚至看他衣冠整齐,显然都没有动过手,神情清明,竟是半点也没有那沈氏祠堂的影响。
听到柳夜阑的招呼,沈天云亦是脚步一顿,朝柳蒋二人回了一礼。
说来也奇怪,自从遇到沈天云之后,那隐约的啸声却反而不见了,蒋叔致心中不由诸多揣测。
柳夜阑道“沈公子,如今情形这般诡异,前路难测,不知您可否将我等带上。”
沈天云眉头一皱,蒋叔致也觉得怪异,这沈天云与他们不过是初识,而且大家一样失陷在这诡异雾气中,怎么柳夜阑这口气仿佛是要请沈天云帮忙带他们出去一般
更诡异的是,沈天云静默了一会儿居然道“不过在下要先寻拙荆。”
柳夜阑更是奇怪,竟然点头道“好,先找尊夫人。”
蒋叔致等众人听到这二人对答,俱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柳夜阑到底打的什么机关。
随即,他们便听到一声清脆的低啸,然后沈天云便头也不回迈步走在了前面,柳夜阑亦是半点不迟疑地跟在他身后,蒋叔致不由觉得太过震惊了,难道那声音竟是真是从沈天云身上发出来的可是也太奇怪了,那声音似有方向般的,指引着沈天云步步前进,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沈天云脚步所至之处,那血色浓雾确实淡了一些。
蒋叔致不由低声朝柳夜阑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柳夜阑看了一眼前方沈天云的背影,解释道“上古有神剑,其名曰辟邪,传闻此剑所到之处,诸邪辟异且身带异响”
蒋叔致不由朝沈天云手中那把长剑看去,柳夜阑不说他还未觉得,此时柳夜阑一提,他确实觉得那声响是从剑身上传来的,再细看那把剑,普普通通,甚至连安平县铁匠铺里卖的那些宝剑身上的光芒都没有,平凡无奇得好像一把用了太久而光华不再的旧剑,没有想到竟有这样大的来历。
前面的沈天云步伐一顿,竟是回身深深看了一眼柳夜阑“敢问这位公子姓名,博闻强记,倒是叫沈某钦佩。”
先前见面之时,那沈族长只给蒋叔致与沈天云引见,毕竟,蒋叔致身份不同,代表蒋家,而柳夜阑看起来像是与蒋叔致一道的友人之流,场面匆匆,沈天云竟是不知柳夜阑姓名。
“在下柳夜阑,乡野闲人,沈公子谬赞了。”柳夜阑神情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沈天云笑道“谬赞可未必。当今之世,诸天大道早成神鬼之说,柳兄还能在这般情形下识出这把辟邪,可见眼光不俗,他日必非庸碌之辈。”
这番话有几分点评意味,本来该居高临下叫人听得不太舒服的,可沈天云笑容磊落,此时与柳夜阑、蒋叔致并肩而行,更显英姿矫健,实是叫蒋叔致生不半分恶感,同时,他亦是对柳夜阑的判断感到惊奇,难道方才只是远远听到那啸声柳夜阑就猜到此处有辟邪剑
柳夜阑看了惊奇的蒋叔致一眼,无奈道“乡野无事,我不过喜欢多看几本闲书杂谈罢了,方才在沈氏祠堂,远远一瞥间,沈兄你手中这把长剑便叫我觉得眼熟,这才追来,失礼了。”
沈天云飒然一笑“柳兄既能认出此剑,便是有缘,何必拘泥于这世俗凡礼。不知眼前之事,柳兄可有何高见”
柳夜阑看了蒋叔致一眼,二人交换一个眼神,便已经达成共识查案之事的前因后果,只怕也要告诉这沈天云才是。
一来,方才那疯妇人手中的敬水衫他们看得真真切切,如果所料不错,眼前这场诡异阴毒的血雾恐怕与张王两氏的灭门之案脱不了干系;二来,沈天云既能叫辟邪这般上古神剑认主,自不会是什么邪恶之辈,能够信赖;三来,沈天云手握辟邪,武力必是超群,在这诡异境地中恐怕要多依赖于他,将前因后果告知于他亦有利于他们行事。
而后,听完张王两家之事与他们到这溪涂镇查到的线索之后,沈天云却是在剑啸中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冷笑道“怕是我那些族人未曾将这镇上的许多事告知于你们。”
蒋叔致皱眉道“沈兄,此话怎讲”
沈天云淡漠道“这溪涂镇虽也是在令尊治下,但想必多年来,溪涂地处偏远,素来与外界往来颇少,令尊那里只觉此地在沈氏治下安然宁静,无甚可以关注的吧。”
蒋叔致不由面露尴尬,沈天云话语婉转,语气却是直白一县之令,辖下之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似溪涂镇这样的地方,不多不少也有三十余个,蒋衡身为县令自然不可能处处都花费许多精力,这诸多城镇之中,比溪涂情势复杂的有,比溪涂更贫穷之处有,比溪涂易出人才之地也有,总之,在一个合格的县令看来,溪涂这样的地方,地处偏僻无甚出产,也没有什么恶劣之事需要多加关照别出岔子,可以说事事处处都不起眼儿,哪怕蒋衡算是个不错的县令,也很难投注太多注意力。
可以讲,如果不是这一次张王两氏灭门案发生在县城影响太恶劣,又追着线索查到此地,就是蒋叔致这样最喜欢四处周游的人也不会踏足溪涂镇这无甚特点的穷乡僻壤。
所以,对于沈天云这番话,蒋叔致实在是无法反驳。
可他也觉得很憋屈,纵然关注少,却也不是父亲之过啊
柳夜阑道“按沈兄言下之意,蒋县令辖下之地中,这溪涂还有什么特异之处不成”
沈天云淡淡道“你们不是追查张王两氏灭门之案吗在这溪涂镇上,每年皆有此类之事。”
蒋叔致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这简直骇人听闻每年都有灭门案这溪涂镇怎么可能隐瞒得下来
沈天云看着蒋叔致的神情嗤笑道“放心,可不会那么没有分寸,不是灭门,不过是莫名其妙死上几个人罢了。”
那神情中,说不出的嘲讽,可那眼神深处,却有着说不出的冰寒。
柳夜阑心中一动,不由看向沈天云,思虑再三,最终却只出口问道“哦这溪涂镇好歹也有几百户人家吧,不管是哪处,生老病死便如四季轮回般不可阻挡,有几个过世的人家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沈天云看向柳夜阑,神情莫测“柳兄,你既是查这灭门之案,又岂不知其中诡异之处”
柳夜阑沉默。
门户紧闭,没有任何入户痕迹。
死者神情惊恐却周遭没有半点伤痕,身上也验不出半点毒物痕迹。
那什么古时小部族中所用隐秘能造成这般效果不过是他说出来安抚人心的话,事实上,直到现在为止,柳夜阑都不知道那些人确切的死因。沈天云这番话的言下之意,难道是说每年溪涂镇上都会有人这样死去可为什么却从来没有人上报到安平县中呢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这溪涂镇的谜团,叫人越来越觉得不解了。
心念几转,柳夜阑忍不住问道“那沈氏祠堂中的人,最后会如何”
沈天云却是淡然道“我不知道。”
柳夜阑与蒋叔致的神情都不由有些怪异,张王两氏那几十口的死亡情形诡异得仿佛就在眼前,沈氏祠堂中会不会也
沈天云又开口道“我确是不知,也许他们会如大梦一场,醒来又继续在这溪涂镇上过着他们的日子,日复一日,也许会如过去那般莫名其妙死上几个,也许一个也不剩下,谁知道呢。”
这最后一句话叫柳夜阑与蒋叔致不由打了个寒噤。
沈天云看着他们二人的神情,不由嗤笑道“诸位,善恶到头终有报,种的什么因结的什么果,虽不过只是鬼蜮话本中的胡言乱语,却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蒋叔致不由道“沈兄,你似是对其中这许多事十分清楚,可否为我二人解开这其中疑惑毕竟涉及这么多条人命”
沈天云沉默了一会儿道“方才你们不是说县中已然公布案情,将一切推到那马三头上了吗这便已经有了结果,又何必再多说些什么”然后他语焉不详地道“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柳夜阑皱眉,又来了。
先前那窦姓老妇就是这般,明明知道敬水衫的来历,却惊恐万分地不愿意说出来,现在这沈天云也是如此,明明知道什么,虽然少了惊恐神情,可看他模样,也不愿意多说,甚至还有几分“瞒着你们是为你们好”的意味。
柳夜阑深吸一口气,决定要自己找到真相,他只道“沈兄,我们还有些同伴亦在溪涂镇上,这场大雾中,可能将他们找着吗”
沈天云此时也不由皱眉,别说柳夜阑想着童青了,他此时也惦念自家新婚的妻子,却在这大雾中依旧辨不清方向,他正要开口说什么,突然一声尖锐长啸响起,沈天云蓦然变色,将柳蒋等人护在身后,手握着长啸的辟邪剑便飞身上前。
下一瞬间,柳夜阑便与蒋叔致看到了令他们难以置信之物,那是一团血淋淋的东西,只能用东西来形容,因为那东西血肉模糊,不断滴落着鲜血,在这血色浓雾中实在看不出什么东西,只传来铺天盖地叫人作呕的气味,即使他们失陷这血雾中被雾气中的臭气熏得已经失去了嗅觉,此时在这气味之下,还是觉得生不如死、
这样的怪物,别说似沈天云那般与之交手,普通人便是多看一眼,多闻一会儿都直接扑倒,蒋叔致直接便倒在了一旁,此时,他已经彻底相信,这世上鬼神之说并非虚妄,否则何以解释他们今日遇到的一切怪物
这东西血肉模糊一团,却气势汹汹,不断朝沈天云扑去,似乎随时会将沈天云连皮带骨全部吞噬,直叫人不寒而栗。
蒋叔致勉力朝那方向看去,只见沈天云好生厉害,手中那把辟邪剑上光芒四射,竟叫那怪物发出一场凄厉悚然的尖叫,洒出一蓬鲜血,受了重重一创
更叫蒋叔致佩服的是柳夜阑,这家伙明明与他一样,是个普通人,甚至武力比自己更弱些,居然也这般悍不畏死,竟是在一旁紧紧盯着战局,在那打得难舍难分的凶险厮杀中,蒋叔致看着柳夜阑的身形,不由心惊肉跳,他有预感,若是叫这家伙在这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那表弟决计饶不过他。
他连忙将自己的口鼻一把捂住 ,冒着凶险一把上前便要拉过柳夜阑躲开,却见此时战局中,连沈天云也渐渐在那团怪物的嘶吼中败下阵来,这怪物竟是在凶恶的嘶吼声中越来越凶猛
蒋叔致只觉得心惊肉跳,拉着柳夜阑吼道“你不怕死吗”
他此时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拉着柳夜阑要往哪里跑才好,要是沈天云败了、逃了、死了,他们要怎么办才能逃出这怪物之手
一时间,周遭滚滚血雾愈加张牙舞爪,似乎其中还藏匿着无数未曾发现的凶险。
却突然他只听到柳夜阑叫了一声“我知道了”
蒋叔致简直恨不得劈开柳夜阑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什么你知道了你知道个屁这等生死关头,你知道个什么啊啊啊啊
如果不是这家伙与童青关系太过要好,蒋叔致此时恨不得想将这家伙直接踢到那怪物的嘴边去
柳夜阑却突然推开蒋叔致,直直朝着那在怪物手下节节败退的沈天云道“沈兄,把握时机”
蒋叔致此时真的有些懵逼,他是来拉柳夜阑避险的,这书生什么意思怎么反而把自己推开了还同沈天云说什么
只听柳夜阑朝着怪物突然大声喊道“珠儿”
蒋叔致连同一众随从此时真的好想把柳夜阑捆起来打一顿。
你对着一个怪物喊姑娘的名字,哪怕是你心爱的姑娘也救不了你吧
然而下一瞬间,那怪物真的仿佛被这句喊声定住了身形一般,呆在了原地。
柳夜阑神情中十足的笃定“珠儿,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
那怪物猛然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尖锐嘶吼,那其中的凄厉凶杀之气简直叫场中所有人连带辟邪剑都有些瑟瑟发抖。
蒋叔致此时大脑一片空白,他只想着早知道,当初表弟求他带他们进王氏凶宅的时候,他就应该打断表弟的腿,再一把掐死柳夜阑,世界必然会干净许多。不像现在这书生他娘的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啊啊啊啊啊他已经吓得很想如厕了好吗这书生到底知不知道那是吃人的怪物不是隔壁家逗来逗去最多挠你一爪子的小猫啊啊啊啊啊啊
此刻,不只是蒋叔致,连沈天云的内心都是有些崩溃的。
他设想过也许柳夜阑这样能知晓辟邪剑的家伙会出些什么招数来配合自己,但他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惊悚的招数,看到那恐怖得全身喷血,令周遭血雾犹如山洪爆发翻滚汹涌的怪物,沈天云捏紧了手中颤动不休的辟邪剑,站到柳夜阑身旁,非常肯定地说“如果它再次变强,我就躲到你身后。”
柳夜阑
为什么大家对他都没有信心呢。
但此时他与那只怪物定定地对视,亦再分不出心神去关注他那些看起来一点也不靠谱的同伴们。
然后,柳夜阑镇定地道“你有冤屈。”
蜿蜒的血水顺着那团血肉的两个窟窿中流淌出来,然后,他们竟然听到了模糊不清的字句“没偷没没偷”
柳夜阑思索着猜测道“你这是被人冤枉偷了东西”
那蜿蜒的血水在地上渐渐聚成血泉,那血肉模糊的怪物蠕动着,声音越来越尖锐“没没没偷”
这可怖的景象简直叫所有人心惊胆战,生怕这怪物突然再次爆发将他们所有人俱都变成一般无二的怪物。
蒋叔致顺着柳夜阑的话,突然“啊”了一声“我知道珠儿是谁了那王氏的丫环和马三青梅竹马的那个”
怪物突然静默下来,喃喃重复道“马三马三哥”
眼前这情景,虽然诡异凶险,却不知为何,莫名叫所有人觉得心中酸楚难过,纵然冤死,变成了神智全无的怪物,只记得自己遭受的冤屈不公,却终是有那么一两个名字,依旧念念不忘。
便是蒋叔致此时也只是静默无言。
而柳夜阑却对身旁的沈天云道“沈兄,准备”
沈天云握紧辟邪剑,脚尖已经开始蓄力,却听柳夜阑朝那怪物一字一句道“马三已经死了。”
那怪物刹那静止,仿佛变成块石头一般,下一瞬间,这石头犹如泥石流爆发,汹涌的血雾和着无数血肉疯狂朝柳夜阑而来,尖锐的嘶吼夹着前所未有的凶杀之气仿佛要将柳夜阑撕裂成千万碎片般,蒋叔致瞪大了眼睛,他想上前拉开柳夜阑,可是已经太晚太晚,根本来不及,眼看柳夜阑就要毙命于此,一声响彻天地的清鸣响起,犹如长风破浪,霹雳天降,那汹涌的血雾狂潮一分为二,血肉旋风亦被从中斩开,周遭一切重归寂静。
蒋叔致目瞪口呆地看着以柳夜阑为中线,朝两侧喷涌开的血肉碎沫,然后朝收剑落地的沈天云真心实意地道“沈兄,他年你必是我朝战无不胜的大将。”
拥有这种武力,不是大将就没天理了。
而沈天云只从容一笑“还要多亏柳兄引开它的注意,否则此怪挟着古怪气息,辟邪剑都不愿与之正面交锋。”
柳夜阑却是看着脚边一个赤金之物陷入沉思。
蒋叔致看到那东西,也忽然明白为什么柳夜阑能一口叫出这怪物的名字,这样东西在马三的尸身之上,也有,二物成双,想是定情之物。
柳夜阑仰望重重血雾“看来,当初王氏确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这珠儿便是被他们冤枉偷了东西才打杀了推到河中的,怕是为了杀人灭口吧”
他们身后跟着的随从经历了这么些诡异的事件,也不知是不是胆子给练出来了,竟然出声问道“您怎么知道是打杀了推到河中的”
柳夜阑淡定地道“否则没办法解释怎么那么臭啊。”
“呕”“呕”身后响起一片呕吐声,实在不怪他们,想到那珠儿被打得血肉模糊一团又被推到河中想到方才那个造型,实在是叫人不吐都难。
蒋叔致此时陷入案情中反倒淡定了“据我们当时查到的东西,这珠儿应该是王氏长房的丫环,好像是长房那位夫人的陪嫁丫环。在这小镇上,能使奴唤婢的本就是少数,王氏也算买卖做得不错,娶进门的夫人还能有丫环陪嫁,但论理,能够陪嫁的那都是从小长大的情分,何至于下这样的狠手,除非要遮掩的那事太过恶毒,不得不这么做。”
柳夜阑点头,认同蒋叔致的判断。
蒋叔致想了想,突发奇想道“这珠儿既是陪嫁丫环,论理是长房的人,却同马三有了首尾,该不会是那位王氏长子嫉妒所以才”
柳夜阑给了他一个白眼“如果那位王公子真的想纳了珠儿,直接开口就是,难道他夫人还会不答应”
蒋叔致嘿嘿一笑“这可难说,也许他那位夫人便不喜他纳妾呢,才动的手呢”
柳夜阑摇头“纵是如此,将这丫环逐出家门,或是悄悄发卖,哪怕便是要彻底处置,杀人也不至于手段这样酷烈,死后还将尸首推入河中,再想想,珠儿死后,王氏就合家迁到县中,再然后便是灭门之祸其中定还有其他隐情。”
蒋叔致皱眉苦笑“罢了罢了,这般事情当真不是我的强项,想得头也痛了,唉,要是手边有酒便好了。”
沈天云听得哈哈大笑,他们此时失陷在这血雾之中,蒋叔致竟还能想到饮酒,也算是奇人一个。
而柳夜阑心中却有着更不好的推测,珠儿含冤而死,最后却变成这样的怪物隐匿在这血雾之中,那么,这镇上按照沈天云所说,每年都有莫名其妙死去的人,有多少又是冤死的,又有多少变成了怪物藏在这血雾背后那沈氏祠堂里又诞生了多少怪物还会不会有活人
可纵是觉得周遭一切越来越诡谲,柳夜阑却在冥冥之中觉得他们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这整个溪涂镇恐怕都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沈氏族长那些人自我催眠已经忘却,而似沈天云窦氏这般的知情人却不愿意提及的大秘密。
不知是不是击杀了怪物的缘故,当辟邪剑重新响起之时,那声音竟是更清脆了不少,蒋叔致看去,竟觉得那把剑好像比先前更亮了一些,柳夜阑亦不由出声赞道“邪气涤尘封,果真是把上古神剑。”
沈天云亦低头看向自己的佩剑,扬眉一笑,突然他笑容一敛,神情竟露出些焦急起来“快这边”
辟邪清越的嗡鸣似乎也在提醒着主人什么要紧之事,柳夜阑与蒋叔致见沈天云的神色,自然也顾不上多问,只在确保他们周遭没有人掉队的情形下拼命追上沈天云的步伐,可二人心中不是不纳罕的,这方才对阵血怪都不曾怎么变颜色的沈天云竟也会这般焦急流露,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待他们看清眼前那个门户之时,皆是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
眼前这门户高大漆朱,纵不能与那些世家大族相提并论,却也算得上有些气派了,加之门户之上张灯结彩,一看便是喜气洋洋,那门户上赫然写着“沈府”。
柳夜阑与蒋叔致相视的神情中便带上了几分骇然,这分明就是他们先前登门拜访的沈氏大宅
可他们方才分明是从沈氏祠堂中出来,在血雾中走了许久才走到这里,那祠堂明明是在大宅之中
这一切已经诡异得再难用常理解释,蒋叔致更是上前一把扣住沈天云“沈兄当心”
眼前这个门户上仿佛还残留着热闹喜气留下的温度,可周遭却一片安静。谁又知道在这血雾中突然出现的门户若是踏进去会遇到什么。
蒋叔致虽然相信沈天云的身手,但眼前这一切非比寻常,方才与沈天云出生入死一场,他可不想见沈天云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将来后悔的决定。
沈天云身形一顿,随即冷静下来道“拙荆在里面”
蒋叔致眼中了然,难怪沈天云会突然失了冷静,事涉心爱之人难免叫人心神失守,不过,他还是提醒道“这门户出现得太诡异,沈兄还需当心。”
沈天云神情凝重地点头,手中辟邪剑发出清越长鸣,似在应和主人心境,而柳夜阑却是伸手推开了门,转头朝沈天云道“沈兄,我先入门一探吧,若我有什么差池,我有一挚友名曰童青,还请沈兄多加照拂。”
蒋叔致再次被今天的柳夜阑震到,以沈天云的能耐都被他劝得谨慎了些,柳夜阑这样的书生却去探路
不待蒋叔致说什么,柳夜阑却抢先道“三哥莫要再说了,我是最合适之人。”
沈天云此时心乱如麻,判断最是不冷静,而蒋叔致对于这种诡异之事又少有涉猎,柳夜阑并不觉得自己决定有误,这重重血雾中不知道要走到何年何月,既然一切是在沈宅之内发生,他们又回到这沈宅门口必是有缘故,他进去一探,最是合适不过。再者他们这许多人中,只有他柳夜阑无牵无挂没有亲眷,自然该当他去的。
不待沈天云与蒋叔致说些什么,柳夜阑已经推门而入,然后他便吃惊地看到了另一个人。
面色苍白的童青仿佛连站着都吃力,却紧紧盯着眼前的老妇人,神情不善。
柳夜阑几乎是立时脱口喊了出来“青弟”
可童青却仿佛看不到他一般,神情不变。
柳夜阑额头出了层细汗,方才还说沈天云关心则乱,他亦是如此,还没分清眼前这到底是什么情形就贸然出声,还好似乎没有引来什么,可他还是情不自禁朝童青看去,童青此时应该在下榻之处休息,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沈宅的大堂这一切明明就不合理,可是,柳夜阑还是十分确认,眼前这个就是童青。
一路上,他们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几乎就从来没有分开过,柳夜阑这才发现,他记住了童青身上那么多细微之处,包括耳垂下那一粒细细的小痣,不悦时抿起嘴角的弧度,甚至连系衣衫不喜太过拘束而故意宽松三分的穿法,不必凭眼睛去看,都能在脑海中一一勾画。
柳夜阑下意识不再去想这是为什么,他只凝神看向场中,这情形太古怪,不只有童青,沈天云的夫人,竟连那窦氏也在。看着站得满满当当却气氛紧张的大厅,好像整个溪涂镇除了那祠堂中的男人们,所有人都已经在此地了似的。
下一瞬间,柳夜阑突然反应过来 ,这不是不可能
沈氏大喜宴请的人必是整个溪涂镇所有相交之人,囊括大半个溪涂镇有什么可意外的窦氏自然也有可能受邀。方才沈应氏匆匆离开祠堂那边避开男宾,与这些人在一处又有什么不可能她身为新嫁妇,自然是要与镇上族中的妇人们交际一二的。至于童青如果血雾降临,他们下榻之地也被笼罩,童青拖着病体在大雾中找到沈氏门庭自己与蒋叔致前来沈府,童青只要问过随从必是能知道的,那样诡异的血雾,他担心童青,童青又怎么会不担心会不找来
看着童青苍白的面孔,柳夜阑一时竟难说自己是什么心情。
可是沈宅中这么多人,竟一个也没有看到走进来的他,所有人都激烈地争执着什么,场中多是妇孺,不时看到有人抽泣掩面,闹哄哄一片,柳夜阑却一点也听不到声响,完全辨不真切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夜阑忍不住朝童青走去,却惊讶地发现,无论他怎么迈步,竟一步也无法接近童青,就好像,他与童青之间隔着道看不见的墙壁一般。
这情形叫柳夜阑不由停了下来,他深深看了一眼童青,转头便要朝外走去,然后不意外地发现身后又是一片茫茫血雾,走进去并不知道会走向哪里,柳夜阑深吸一口气,便干脆盘膝坐了下来,按着额头细细思索眼前一切,等待身后的沈天云与蒋叔致。
他相信,如果他一直没有消息,他们二人一定会来找他。
果然不过片刻,他便听到了蒋叔致喜悦的声音“夜阑表弟大家都在这里”
沈天云更是大步朝沈应氏飞奔而去,仿佛想第一时间确认自家夫人的安全无虞,结果自然也与柳夜阑一般,任是他如何飞奔也只是原地踏步,无法前进一步,这古怪的情形叫蒋叔致与他身后一众随从皆是神情古怪,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下一瞬间,当他们反应过来眼前此事意味着什么时,再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沈天云过不去,便意味着他们谁也过不去,他们从沈宅内出发,在血雾中遭遇了怪物,又回到沈宅门外,结果还是没有办法进入沈宅内,这等诡异之事说出去谁会相信,但他们偏偏遇到了
如果不想办法解决,那么他们便只能与这些溪涂镇上的人相望而不能相见,这血雾中的一切越来越诡异,不知道下一瞬间还会再发生什么。
沈天云怒而拔剑,可对战血怪都锋利无比的辟邪此时却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柳夜阑出声道“沈兄,不要白费力气了,先坐下来休息吧,尊夫人现在还好好的呢,不是吗”
沈天云深吸一口气,收剑入鞘,他知道柳夜阑说得对,晴儿坐在那里,神情间满是焦虑,恐怕只是在担忧他,至少人是好好的,没有什么事,此时他更应该做的是冷静下来,想想如何应对眼前一切,早日与晴儿聚首,而非徒然浪费功夫。
柳夜阑却又道“其实也不是白费力气,至少沈兄还是证明我的一个猜测。”
蒋叔致与沈天云皆不由自主看向他,柳夜阑看着场中的童青缓缓开口道“眼前这个,应当不是邪术,而是阵法。”
蒋叔致惊诧道“邪术”
沈天云却是皱眉“阵法”
蒋叔致连忙问道“邪术不是那些乡野愚夫行骗所用的托词吗怎么”蒋叔致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蒋氏一贯的家教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对于这些鬼神之说,蒋衡自幼便耳提面命,甚至带蒋氏兄弟亲眼见识过不少乡野间所谓的神汉,最后那些把戏戳穿了皆不过只是骗术罢了,可是,眼前这一切,绝不是那些骗术可以弄出来的,邪术,这世上当真有所谓邪术。
而沈天云问出来的问题显然要明白许多“你当真相信这世上有阵法流传至今连神鬼道术都渐渐消散,变成话本传奇,这世上还有阵法”
柳夜阑一指辟邪“你都费尽功夫都找到了辟邪,又何必问这世上有没有阵法呢”
沈天云沉默了,他看了柳夜阑一眼,对方实在是个太敏锐之人。
“对于这血雾,你的辟邪剑能指引方向,对付血怪,辟邪剑亦能应敌,可是眼前这隔开我们之物,辟邪却是全然无能为力,已经能说明其中分别。”
柳夜阑的解释十分叫人信服。
蒋叔致追问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柳夜阑摇头“我也不能确切知道,毕竟,阵法之道与上古道术传承一体,那些古籍中亦只有零星记载,我也没有学过,自也无法破阵,不过,至少有一条,大凡阵法,必有阵基,阵基既破,阵法不存。这大阵既然能叫我们看到那边的事情,必是对于两边都有影响,不妨多观望一下,寻找突破。”
柳夜阑这个判断,蒋叔致和沈天云都不是特别满意,等待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等待。
而柳夜阑此时却像是铁了心一般,只静静看着童青那边的“沈宅”发生之事,纵然听不见半点声响,可柳夜阑却在细细辨别着每个人的口型,因为角度的缘故,他很难一次看到每个人,于是朝余人道“我们每个人看一个人,看看他们说了什么,这情形似乎是不太对,我对青弟最熟悉,便由我来看他吧。”
沈天云道“我自是看向拙荆的。”
蒋叔致道“那我去看看这窦氏,毕竟先前夜阑你也从她这里打听到了敬水衫的名字,她想必也是知道些什么的。”
沈天云听到敬水衫的名字,一时间竟有些静默“真不知叫你们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蒋叔致已经懒得去想从沈天云这里打听消息之事了,眼前相比破案,恐怕如何脱困才是最紧要之事,沈天云其人他看在眼中,不说必是有不说的道理,只走着瞧吧。
而蒋叔致身后一众随从也各自被他安排好了位置,很快,众人便拼凑出了场中到底是在争执些什么。
那坐在诸多女眷上首的老妇人打扮是众人中最华贵的,想必应是沈老夫人,那位族长之妻了,只听随从拼凑出了她正在说的话“里面亦担忧稍安勿躁”
已经另有女眷大哭了起来“孩子他爹不活了去看看”
那女眷便要朝祠堂方向奔去,却被数个女眷拉住“老四家的没回来”“血怪物”
蒋叔致紧紧盯着窦氏,这个老妇人肯定知道什么更多的消息她的神情是一众妇人中最古怪的,不只是焦虑,而是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然后下一瞬间,她竟是定定看向童青“我知道你们招惹不祥”
仿佛一石惊起千重浪,场中无数女眷怨恨的目光竟都看向了童青,这样的情形叫柳夜阑的心不由提了起来。想到窦氏先前与他交谈的经过糟了,当时这窦氏便对他打听敬水衫一事十分惊恐,此时又遇到这般变故,难道是因为他的缘故迁怒到了童青身上,认为是他们这些人追查敬水衫之事才引来这般大祸如果真是这样,柳夜阑不由焦急起来,这些人纵都是妇孺,但联合起来,童青焉能有好下场
可如果真要迁怒,便也应该追究他柳夜阑的过错,与童青有什么干系
便是素来镇定,此时的柳夜阑情不自禁也有些愤怒起来。
面对那些气势汹汹的眼泪与责骂,童青在周遭随从的护卫下冷冷开口道“你这老妇好生无礼我不过是来寻回失踪的亲友,你便无缘无故将屎盆子扣我头上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什么来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堂堂尚书之子,便是再不受家族宠爱,眉宇间的骄矜清贵亦如利剑一般压得这些乡野愚妇呐呐不敢开口。她们第一次遇到这些的人物,看起来面带病容似有重疾在身,却偏偏神情凛然高傲,叫她们不敢轻易出言冒犯。
窦氏却再次开口,神情激动“就是你们敬水衫”
然后在场所有女眷看向童青的神情俱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恐。
柳夜阑皱眉,难道这整个溪涂镇上的人都知道敬水衫,为何先前他们查探之时,除了那窦氏,竟是一无所获为什么这些镇上之人冒着得罪县衙的风险也要掩盖敬水衫的存在
童青却是冷笑道“不错,我们为了追查一桩凶案才来这溪涂镇追查敬水衫怎么难道你们阖镇俱是命案帮凶才会对这敬水衫讳莫如深还有,你们可不要以为遇到这等古怪之事便可留难于我,实话告诉你们,蒋县令是我舅舅,我更是自京城而来,若真有什么意外”他目光扫过那位沈老夫人“你们自己掂量担不担待得起”
那位沈老夫人果然有些坐立难安,似童青这般嚣张跋扈的人物,溪涂镇从来平静,何曾见识过这等真正世家子弟骄狂的模样,登时便有些心慌意乱,看向童青似在看一个烫手的山芋,既恨且无可奈何。
柳夜阑看到这一幕不由便露出了笑容,这样的童青他是极少见到的。大抵在他面前,童青就是那个百无聊赖、什么事都随他的样子,骄狂也好跋扈也罢,柳夜阑从来也没有见过,只隐约从别人待他小心翼翼的态度可以推测到童青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可在他的面前,对方始终是那个坦荡真挚的友人,偶然见到对方利用权势的模样竟然也觉得有些可爱。
沈天云注意到沈应氏看了童青一眼,便上前低声在沈老夫人耳边说了什么,那沈老夫人连连点头“天云家的不错解眼前之事这位罢了”
蒋叔致与沈天云、柳夜阑等人互望一眼“这是放过表弟了”
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童青还真是个叫人头疼的难缠人物,在这么多乡野妇人包围下也嚣张得理直气壮,全然不觉得他自己有什么问题的样子,关键是还真叫他吓住了沈老夫人,不再为难于他。
这样的童青确实叫柳夜阑放下了一些心事。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叫他们几人神情俱都有些凝重,那窦氏被沈老夫人压下,却又不知叫了什么,竟是在场中激起无数女眷的眼泪与惶恐。这窦氏甚至对着沈老夫人跪了下来“报应没有办法东西你们一定有的”
一定有什么一定有
而其余女眷的神情实在太过奇怪,那是种十分矛盾的表情,好像是绝望之后看到最后一缕希望,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是希望已经燃尽之后看到了绝望,再也没有了任何期盼,眼泪与笑容诡异地夹杂,叫人无法分辨清楚。
而柳夜阑更在这种古怪之中嗅到了前所未有的诡异,他看着沈老夫人那隐隐惊恐、甚至不敢面对窦氏的表情,心中对于窦氏此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所求之事不由感到一种不祥。
窦氏在哀求什么
柳夜阑忍不住回想,窦氏与其夫感情甚笃,与这镇上许多夫妻一般,他们二人育有二子,按照窦氏的年龄推算,恐怕其夫与其子都一般算成了男宾,一同在祠堂中观礼,若按先前那些妇人所说,她们这里通向祠堂之路也是一片血雾,甚至有不少寻找亲人的妇人都迷失其间、甚或是遭遇了怪物,才叫她们那样不敢前往。对于窦氏而言,恐怕祠堂中那三个男人便是她此生最牵挂的三个人,都失陷在祠堂中,她再如何疯狂都是人之常情。
但是,她此时在求沈老夫人什么呢她们中必然没有沈天云这样的人物,贸然踏入血雾只有一个结局,再求沈老夫人又有什么用怎么可能找得回她的亲人如果不能找回她的亲人,她苦苦哀求甚至有些疯狂的举动又有什么意义
对于柳夜阑而言,窦氏在打的这个哑谜让他觉得眼前似乎还有一层最后的窗户纸,一旦捅破,从遇到张王两家的血案开始,一切的谜团便都有了答案。
可最后一层窗户纸到底是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窦氏的脸上鲜血流了下来,那神情也越来越绝望木然,可她便挂着那木然的神情,一下又一下,就那样磕着,仿佛就会那样一直不停地磕下去眼前这一幕在柳夜阑等人眼中,从单纯的看戏变成了一种极其恐怖的事情,这个老妇人,真的是绝望到了极致才会这样吧。如果那沈老夫人不答应她,她是不是会一直这样磕倒地老天荒
突然,一个妇人也狠狠跪了下来,也朝沈老夫人磕起头来,那神情里的麻木绝望,竟与窦氏一模一样
一个、又一个,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妇人都同窦氏一般,仿佛除了跪下哀求,她们再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去救自己的亲人,她们只能抱着最后这一点能做的事,哀求这位沈老夫人。
可这位老夫人坐在那里,神情中亦满是挣扎痛苦,泪水亦不断从她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她身旁站着一个年轻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儿,伸出稚嫩的小手给她擦着眼泪,明明这童真一幕叫人觉得心暧,柳夜阑不知为何,却隐隐从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他看向那些不断磕着头的妇人,绝大多数俱是与窦氏一般的年纪,而那些站着的妇人却是有老有少,忽然有个年轻的妇人爆发一般大吼起来“你们疯子我不愿我要走”
而那些一下又一下磕头的老妇人恍若未闻一般,就那样磕着磕着,她们明明是穿着自己最体面的打扮来赴宴,此时却是一个个鲜血淋漓满面狼籍,她们却恍若不觉一般,就那样下下磕着。
女眷中爆发出一阵痛哭与尖叫的失序,蒋叔致全然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他只茫然看着对面的一切,就像隔岸看着一出静默的悲剧,纵然不知到底她们是为了什么而哭泣,却也蓦然间感到了那种绝望与沉重。
那位仿佛能裁决这一切的沈老夫人华发已渐渐泛银,她闭着双目,泪水沿着她满面的皱纹,像是冲刷着岁月留下的每一道沟渠都不得不蜿蜒绕道一般曲曲折折,她那年幼的小孙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疑惑地轻拍着祖母,咿咿呀呀好似是在安慰于她。
终于,这位沈老夫人睁开了眼睛,这一次,她的眉宇间满是坚决,好像已经决定了什么,窦氏麻木的身子忍不住轻颤,跪在地上麻木磕头的、站着那里绝望哭泣的无数双眼睛都看向了这位老夫人。
蒋叔致紧紧盯着她,不敢稍有错目,生怕错过她将要说的话,因为他知道,她的决定必是会对所有人都将有翻天覆地的影响
“都起来罢老大家的,把东西拿来。”沈老夫人眼神中一片平静。
她身边年轻的妇人想必就是她的儿媳,这年轻妇人看向沈老夫人,眼神中流露出极度的痛楚与挣扎,她一语不发,却也站着没有动,好像抱着怀里顽皮的小姑娘就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她看向沈老夫人的眼神里那样绝望痛苦,好像下一秒她整个人就会原地撕裂开来,露出无数的鲜血淋漓。
“老大家的去吧”沈老夫人伸出手,似要替她接过那个小姑娘。
那年轻妇人赤红着双目,泪水如同鲜血一般蜿蜒而下,她僵硬着手臂,似乎怎么也没有办法松开手让自己的婆婆接过女儿,她怀中的小姑娘被母亲这恐怖的模样吓得哇哇大哭,这哭声似是引动了什么一般,整个大厅中所有小孩儿俱是开始哭嚎起来。
沈老夫人只喃喃道“都是报应报应啊”
从这位衣饰整齐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衰颓的老妇人身上,蒋叔致读得出她的话,却读不出她的心。什么样的决定可以令一个人绝望如此,却还是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小女孩儿大抵是太过害怕看起来这样恐怖又陌生的母亲,大哭着自己扑到了如平时、甚至比平时还慈祥的祖母怀中,那年轻妇人木着脸庞、眼珠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转也不转地跟随着小姑娘,小姑娘却仿佛真的吓坏了,一头扎进祖母怀中,只用小屁股朝着母亲。
沈老夫人只叹道“老大家的囡囡有我看着,你去吧”
年轻的妇人仿佛突然之间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就那样失魂落魄地转到大厅旁的厢房,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间,她双臂僵硬地捧出了一件鲜艳的织物,那东西必是不大的,小小一件,需要她的双臂牢牢托着才不至于滑落下来。
即使是隔绝了声音,蒋叔致、沈天云与柳夜阑等人几乎都可以同时感知到那一端死一般的静寂。
是的,不论是跪着的那些直勾勾的眼神,还是站着的绝望痛楚的眼神,好像那件小小的织物已经承载了一切喜怒哀乐,将所有一切全部收纳了进去,没有留给她们一丝一毫别的东西。
而沈天云在看清那件东西时,神情蓦然大变,分明早有预料,却还是猝不及防,再次看到了这个镇上最不可告人的阴冷黑暗,他看向自己的妻子,眼神中满是痛楚,明明只是希望把晴儿的名字加到族谱上而已,为何会叫她看到眼前这一切,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想把这一切统统扔在身后,却还是叫自己心爱之人看到自己过去经历的一切中最不想让她知晓的这一部分
而柳夜阑与蒋叔致的神情是了然且疑惑的,那年轻妇人抖开了那件衣裳,小小一件,绣着锦鲤活灵活现,好像随时会跃入水中一般,衣裤俱全还带着小小的帽子,这是件孩童才会穿的小衣衫,是的,这也是一件敬水衫。
沈老夫人叫儿媳取来的,是敬水衫。
窦氏哀求沈老夫人去拿的,是敬水衫。
这么多苦苦下跪的妇人所求的,也是敬水衫。
甚至那些站着的妇人哭泣尖叫着反抗着抵触着的,也是敬水衫。
在看到这件织物时,柳夜阑与蒋叔致便已经有了揣测,但真正看到之时,他们还是感到不可思议,原来竟真的是敬水衫,可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这大厅中妇孺们的家眷是失陷在了邪术之中,一件小小的孩童衣衫又能做什么
柳夜阑与蒋叔致俱是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从开始追查那桩命案开始,那个一直围绕在他们周遭阴魂不散的谜团,那个甚至令他们所有人失陷在这恐怖血雾中的谜团即将在他们眼前揭开最后一层面纱。
沈老夫人抱着怀中可爱的孙女,爱怜地摸了摸小姑娘软软的发髻“老大家的,开始吧。”
那年轻妇人捏着那件小小的衣衫,似是在举着什么重若千钧之物,她想回头,想再看一看那可怜可爱的小丫头,却不知为何,又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脖颈,而是沉默着闭上了眼泪,任由泪水打湿自己的衣衫,甚至也沾在了那件小小的衣衫上。
大厅中,所有妇人看向那件衣衫,有全然的希冀期盼,又有无法躲避的恐惧绝望,这一刻,命运的阴影悄然笼罩在她们所有人头顶,无法抗拒,只能闭目等待它的降临。
年轻的妇人面向不知名的虚空跪了下来,高高举起自己的臂膀,这一刻,不需要任何人解读,他们都从她的口型中读出了那三个字“敬水神”
柳夜阑与蒋叔致来不及细想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含义,却见下一刹那,这原本干净的大厅中,不知何时多了丝丝缕缕的红色雾气,它们就像悄然降临的命运,你以为应当无形无迹,其实早就无处不在。
那件小小的衣衫飘荡着升上了天空,绣制得舒适精致的小衣衫仿佛个顽童在空中转悠飞舞,大厅中所有妇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它,没有一个人眨眼,原本哭泣着的孩童们一个个睁大了懵懂无邪的眼睛,看着头顶那件飞舞的小小衣衫,似在看着什么新奇之物,眼神中满是好奇天真。
沈老夫人怀中的小姑娘亦盯着那件小衣衫,似是看到这件好玩的玩具开心得不得了,咯咯地笑出了声,那件衣衫犹如精灵般,好似听到了那清脆的笑声,竟是呼地一声飞到了小姑娘身前。
她跪着的母亲面色刹那间惨白,仿佛下一瞬间就会昏死过去,她坐着的祖母亦是在眨眼间苍白了二十岁不止,好像鬓边突然多了许多银发,许多站着的妇人紧紧攥着怀里软软的小身躯,在不知不觉间犹如脱力般放松了身体。
小姑娘浑然不知道这一切,她只看着眼前那件无所凭恃却在她眼前轻轻飞舞的漂亮小衣衫,伸出胖胖的小手便要去拽它,那莲藕般的小胳膊上,银铃和着小姑娘的笑声,清脆动人。
胖胖的小手眼看就要抓到它,那件衣衫却仿佛逗弄小姑娘玩耍一般,呼啦一下飞远,小姑娘发出不满的咿呀声,她的祖母却立时用汗湿的手紧紧捂住小姑娘的嘴巴,任是小姑娘再如何挣扎哭泣,甚至憋得满脸通红,都不肯放开。
所有妇人的心再次提起,那件小小的衣衫却仿佛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主人,再没有任何迟疑,呼地一声,落在大厅角落一个小女孩身上。
同这件衣衫相比,这五六岁的小女孩看起来似乎也大了些,在一众大人吓人的目光中,她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牵着她手的妇人却已经是表情空白,下一瞬间,这件看起来明显过小的衣衫就仿佛变戏法一般,穿在了小女孩身上,连衣连裤戴着帽兜,看起来再合适不过,锦鲤亦衬得小女孩脸蛋红润,就是蒋叔致这样的惫懒人物也不得不承认,小女孩穿着这件敬水衫,好像贴身裁剪过一般,可爱极了。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摸着身上的新衣衫,笑着要对旁边的母亲说些什么,却看到母亲惨白的神色。
再一眨眼,大厅上空所有的雾气突然聚集,凝结出一条半透明的红色河流,穿着敬水衫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身在河流之中,她惊慌地睁大了眼睛,口中不断吐出透明的气泡,手脚不断挣扎,可那件连衣连裤的敬水衫仿若千钧之重,她又哪里挣扎得动,她口中的气泡越来越少,可她的眼睛还是看向自己的母亲,好似在不断哀泣母亲,母亲
在整个大厅的注视之下,小女孩渐渐地面目青紫,动弹不得,却兀自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向大厅中的某个方向,在一声绝望凄厉的尖嚎中,大厅中红色雾气渐渐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的经历让我可以确定一件事,从今以后,绝不写灵异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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