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温益卿踏雪而来。
雪夜暗寂,只有北风隐隐咆哮。
廊下的灯笼闪烁微光,似乎也不胜其寒。
负责引路的小太监一边缩着脖子躲那些纷乱的雪片,一边尽量把灯笼压得低低的,免得温驸马看不清路。
但温驸马双手搭在腰间,官袍的长袖如同垂着的双翼,随风摇摆,他的身形挺拔而步伐沉稳,犹如闲庭信步,毫无仓促之意,也并没有丝毫的惧冷之色。
小太监心中暗中嘀咕,怪不得人人称赞温郎中,且杨尚书大人也向来看好还是公主好命,白捡了这么一个出色的人物当驸马。
只是不知道工部那位舒大人到底是怎么触怒了皇上,竟给关在司礼监内,这一整天,杨尚书已经先来看过,如今又是温驸马。
不过由此可见这工部上下的感情倒是极好,先前杨尚书冒雪前来,如今温驸马竟也丝毫不在意雪大天寒,夜黑风高。
温益卿当然是不怕的。
相反,他对眼前的黑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因为从多年前那一场火开始,他就已经瞎了,被蒙蔽双眼在黑暗中白白的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
至于冷
他记得那个人跟自己说“我喜欢的是荣王,我不喜欢你了。”
“我不喜欢你了。”
从那一刻起,他的身心就没什么温度了。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呢。
室内只有桌上一根红烛燃着,幽幽暗暗,因为开门的风鼓入室内,光芒摇曳不定。
温益卿却看的很清楚,阑珊脸上先是有些类似期盼的喜悦,然后却很快地变成了冷漠同厌烦。
“以为是杨大人吗”他轻轻一笑,把自己身后的白狐裘披风解了下来,扔在椅子上。
阑珊惊讶于他居然一猜就着,而且动作竟是这样自在。
不由又看了他一眼“温大人来做什么”
温益卿环顾室内,目光在阑珊身后的银鼠皮披风上停了停,又很快移开。
他看见了桌上吃的剩下了一半儿的炒米糖,唇边略有一丝笑意闪现。
“我来看看你,不行吗”温益卿问。
门在他身后关上。
阑珊不喜欢跟他对视,所以也没发现他的脸色变化,只低着头说道“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是来看我有多落魄凄惨吗温大人,各自过各自的就是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不管是落到什么境地,都跟你没有关系。所以您还是请回吧。”
温益卿颔首,温和地笑说“杨大人来看你,你也是这么拒人千里之外大概不是吧。”
阑珊拧眉转头,有些纳闷,他怎么竟跟杨时毅相比呢温益卿道“上回你既然说的那么清楚,我当然也心里明白,所以这回,你大可把我看做工部的上司便是。我作为上司,跟杨大人一般的来看看犯了事的下属,不行吗”
他的条理倒很清楚,可惜根子上不太对。
阑珊不由笑了一笑“温大人,我不是喜欢翻旧账的人,但是我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追寻起来,跟贵夫妇是脱不了干系的,你还作为上司来看我罢了。”
阑珊说完后不自在地拉了拉衣领。
才从噩梦中醒来,身体还有些虚脱的,刚刚又出了一身汗,如今凉了下来,浑身有些湿冷难受。
她看了看茶炉,本来想去喝一口茶的,偏偏他又来了,让她也不愿意再动。
温益卿却留心到她细微的眼神。
当下自己走了过去,摸了摸茶壶已经凉了,里头有半壶水,便放在炉子上,又通了火。
温益卿将手在炭火上烤了烤,望着里头红彤彤的炭火迅速烧灼起来,屋子里都似亮了许多。
他说道“皇上跟前,你没有提起旧日的事情吗”
阑珊蓦地回头,看见他的脸色在炭火的光芒之中变幻不定,如同光明,又像是黑暗。
她本是不想跟他再提这件事情的,但是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避忌的了。
“怎么提”阑珊微微地冷笑着,“我难道向皇上说是公主设下圈套,谋害于我吗”
华珍再怎么样,也是皇室里的金枝玉叶;而她的父亲早亡,并且如今还扛着女扮男装在朝为官的欺君大罪。
并且阑珊没有任何凭证。
试问皇上会相信犯了欺君之罪的她,还是相信公主
白天面圣的时候阑珊提过一句旧事,她质问皇帝莫非丝毫不知情,当时皇帝的脸色平静的反常,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
所以不是不知情吧,只是就算知道,也未必肯在意罢了。
而且皇帝素来护短好面子,所以上回靖国公府涉及那样骇人听闻的丑闻,他还一力压下,免得波及东宫。
涉及皇族的事,对皇帝而言显然是雷区。
也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能跟皇亲贵戚抗衡,因而当初上京,就算发现是华珍暗中操纵一切,阑珊也并没轻举妄动,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跟皇族争,她是以卵击石。
温益卿看似是在盯着火,实际上透过闪烁的炭火的光芒看向阑珊,看着她神情变化。
此时他便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会说。”阑珊觉着这种口吻有些怪,便站起身来“你什么意思”
这会儿吊炉发出了滋滋的声响,温益卿抬手提了下来,见桌上有个杯子是用过的,便倒满了茶“喝一口吧,润润喉咙再说话。”
把茶放在桌边上,自己另取了一个茶杯倒满了。
阑珊看着他的动作,一是有点意外,二是略觉庆幸。
原来在杨时毅去后,那小太监又进来添炭加水,顺便却又添置了两个杯子,也不知是杨时毅交代过还是怎么。
不然的话她真担心温益卿拿了自己的杯子去喝水虽然事实上也没什么。
本来不想喝的,但是又何必为难自己呢。阑珊走到桌边,取了那一杯茶捧在手里。
温益卿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略有些感慨罢了。要是以前的姗儿,恐怕早就不顾一切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出来了吧就算没有证据也好,就算对方是皇亲国戚也好,她都不会怕。”
阑珊正在喝水,闻言几乎呛到自己“温益卿”
温益卿笑看她“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阑珊咬了咬唇。
对,他说的当然是对,以前的阑珊,哪里会顾忌那许多,她是最喜欢冒头的人,比如树上的小猫,没有人想到会去救,她自个儿爬上去,比如看到有仗势欺人的学生,她也不管对方的身份如何高贵,总会忍不住仗义执言。
可是之前流落外头讨生活的日子,让她尝尽许多人世悲辛,知道有时候不是挺身而出就是好的。
大多数时间,人们都会忍着一口气,把悲酸跟苦痛藏在心里,依旧的强笑度日。
看着杯子里的茶色,阑珊的眼睛也红了。
她早不是以前那么单纯的计姗了,她被逼着学会了隐忍。
温益卿看她低头垂眉,却有些后悔自己失言。
只听阑珊道“你来,就是为了挖苦我其实很不用,皇上一怒之下,我自然不会再是你的眼中钉。”
“姗儿,”温益卿的声音却很柔和,他轻声道“现在已经是子时了,你不问我为什么还留在宫内,又为什么能来找你吗”
在温益卿才现身的时候阑珊心中其实也奇怪过,只是忘了问。
现在见他主动提起,才又想起来“你”
温益卿道“其实,不用你说的。”
“你在说什么”阑珊不解。
温益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种眼神里有些她曾熟悉的东西。
让阑珊不安。
“我在说,过去的事情,不用你开口。”温益卿道。
阑珊皱皱眉,假装不经意转身避开他的目光,随口道“是吗,难道你跟皇上说了”
“是啊。”温益卿笑了笑“我已经跟皇上说了。”
阑珊一口气噎在喉咙里,猛地转过身看向他“你说什么你”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温益卿道“你没有听错,我真的已经把过去的事情告诉了皇上。”
阑珊屏住呼吸,直直地看着温益卿,想分辩他在玩笑还是说真的。
但是她的心开始剧烈的乱跳,她知道,温益卿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玩笑。
“我”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你”
最终阑珊用力一摇头,抬手在额上摁了摁,似乎是想要让自己的脑子清醒镇定一些“你真的跟皇上说了”温益卿望着她,目光温柔之极“你先前想的很对,这件事不该由你来说。毕竟引发整件事的人,是我。所以我告诉了皇上当初,是我贪图富贵,想要攀附公主,所以才下令叫人放火烧了新房。”
阑珊猛然后退,人已经退到了床边上“你说什么”
温益卿并不看她,只是望着面前的杯子,轻声又道“我杀妻不成,你才因而出逃,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外,又能怎么才能活下去呢至少,我想不到。”
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
温益卿没有告诉阑珊的是,他其实都知道。
在那次言哥儿病了,温益卿去探望却给赶走后,有一天他找了个机会私下里见到阿沅。
他向阿沅问起当初的事情。
阿沅曾经万分痛恨他,却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误以为他狠心谋害阑珊。
后来知道是误会,那份痛恨之意便淡了。
见他找上门来,又想起他上次要言哥儿之举,以及误会阑珊的话,阿沅索性就把自己跟阑珊离开京城后,颠沛流离九死一生的种种都跟温益卿说尽了。
“小姐并不是一开始就很会这些的,她在外头吃了多少苦,甚至给人轻薄欺辱过多少次她不肯告诉我,有时候得是我自己瞧出来的。”说这些话的时候,阿沅的泪一直都忍不住,不停地流着。
阑珊虽然是男装行走,但的确她没有经验,最开始自然不像是后来这样得心应手,有时候给一些眼尖的人瞧出来,因贪图她的美貌便欲行图谋不轨的事,哪一次不是险象环生令人胆战心惊。
又有些虽然没怀疑她是女儿身,但那些人偏偏是爱好男风的,行动举止自然带着轻薄,她能忍就忍,不能忍只能跑。
最初那半年,他们带着尚在襁褓中的言哥儿,几乎是过半个月就要换一个地方。
从最初的不知所措,到最后也学会了托辞逃脱,乃至终于习惯了男子的身份,对任何人都笑脸相迎,阑珊所交出的学费,远比想象的要多要沉。
温益卿听了一半儿就有些听不下去。
他曾视若珍宝的人,却被如此对待,遭遇那些非人的痛苦。
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
他当然痛恨那始作俑者。
但是第一个始作俑者,好像就是他自己。
室内静的很,阑珊怔怔地看着温益卿,终于忍不住高声“你、你是不是疯了你真的对皇上这么说”
温益卿点头“当然。你可以认为我是疯了,姗儿,从咱们洞房花烛的那晚上,温益卿就已经疯了。”
阑珊瞪着他,然后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红着双眼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温益卿不言语。
阑珊本来不想靠近他,但此刻却忍不住跑到他身边“你说话啊”
温益卿抬眸“你就当我没办法原谅自己吧,之前让我的姗儿受了那么多苦我真是、百死莫赎。”
“我、我不要听这些你闭嘴”阑珊抓住他的衣襟,却又猛地放开,“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知不知道皇上若是相信了这话,恐怕会把你”
温益卿看着她唇上的那点伤“是杨大人打的”
阑珊一愣,他已经抬手抚了上来。
阑珊忙后退一步躲开。
温益卿却一步上前,将她用力抱入怀中。
阑珊才要挣扎,温益卿的力气却大的出奇,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以为他又要乱来,试着挥拳乱打。
还未痛斥,就听到温益卿在耳畔说道“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
就在这时候房门外有人道“温大人,时候到了。”
阑珊一愣。
温益卿慢慢地将她放开。
阑珊看看门口,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那是谁”
“是司礼监的公公。”
“干什么的”
“跟你不相干。”温益卿撇开她的手往外走去。
阑珊怔了怔,便跟着跑到门口。
房门打开,果然是几个太监立在外头,其中一人竟正是张恒阑珊睁大双眼,还未说话,张恒便对她使了个眼色。
众人簇拥着温益卿离开,慢了半步的张恒迅速地对阑珊道“温郎中进宫之前去了北镇抚司投案,承认当年谋杀妻子的罪行,北镇抚司的人送他进宫皇上亲自过问,命将温郎中暂时羁押,严加审讯。”
“不是”阑珊还未开口。
张恒向她比了个手势“杨大人叫我带话,不管发生什么只记得四个字静观其变。”然后他匆匆地跟上去了。
下半夜,阑珊无眠。
次日,窗棂纸上泛白,是下了一夜的雪光映照所致。
外头廊下时不时有脚步声响起,阑珊给关在屋内,无法可想。
她不知道外间的情形怎么样了,心中思来想去,但是这一次所想的人之中,多了一个。
温益卿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当然不是真的疯了。
可是他没有理由在这个当口说这样天大的谎话,只为把他自己栽进去。
难道是因为皇上要追究她的欺君之罪,所以他良心不安,也赶着来求一个罪名,好跟她一块儿共赴黄泉
不不,阑珊可不想要这种局面。
一想起这个,不免又想到自己做的那个跟姚升江为功三人黄泉聚首的画面。她真怕闭上眼睛,梦境里的枉死城聚会又多了一人。
阑珊举手揉头,浑然不知道自己的头发已经给揉的散乱不堪。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有小太监进来送饭。阑珊也不顾避忌,忙问“温驸马是怎么了”
那小太监摇头不语,放下饭菜提着食盒去了。
这真是最难熬的一天了,阑珊坐立不安。
直到夕阳西落,才又有人来到。
门锁打开,这次到来的人,是郑适汝。
郑适汝的脸色悲欣交集,当看见阑珊的瞬间,她也不顾身后跟着的众宫女太监,快走几步将她抱入怀中。
阑珊见到她虽然高兴,但心事未去,忙低低说道“你、你怎么来了这会儿你不适合来见我。”
毕竟她是大罪之人,这时侯更加不能连累郑适汝。
郑适汝眼中有泪光摇曳“我是来告诉你”
她深深呼吸,说出了一件惊天之事“公主、公主在皇上跟前,亲口承认了当初谋害你的事情皇上大怒之下,公主受惊”
郑适汝稍微犹豫,终于道“公主小产了。”
这两句话一句比一句惊人,阑珊轰然雷动“什么什么”
郑适汝点头“从中午开始急救,刚刚才缓过一口气来。”
“怎么会,公主怎么会忽然跟皇上承认”阑珊心头大乱实在是想不通。
华珍公主那么自私阴险的人,怎么可能主动跟皇帝承认过去的事难道也是疯了吗
郑适汝见阑珊头发散乱神情惊慌,便举手给她把垂落的青丝轻轻抿起来“别慌,你听我说,你总该知道温益卿先前认罪的事吧”
阑珊听到这句,突然安静下来。
像是正在狂风之中急转的思绪突然停止,因为发现真相就在眼前。
郑适汝看着阑珊的神情,略怅然地叹了口气“我说过的,他不会害你。”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小伙伴写了关于杨师兄的小剧场,哈哈哈,怎么这么有才捏
杨师兄终于有人发现我的帅气了
小赵杨大人,你太老了
小温难得我附议一次
嗯,这里是爆炸性的一章,要慢慢消化哦
今晚上三更君应该会休息一下,为明天的战斗积蓄力量,么么哒,小伙伴们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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